听闻青帝令泱驾临崇玉殿,谢鹤时立刻翻身下床,燃了一块沉檀龙麝。倒没什么别的讲究,只因青帝对这味道深恶痛绝。
随后,谢鹤时端坐案边,将琢了许久的玉牌系到剑穗儿上,不经意间瞥见铜镜中的像,举止优柔,陌生得不像自己。
大片光亮倾泻而下,映亮了手中青玉。
青帝手里提着一盏灯,光影拂落眼角眉梢,皆是细碎笑意,“鹤郎,当心眼睛。”
谢鹤时将剑穗儿呈给青帝,“这是臣,送予陛下的新婚贺礼。”
冷风灌进窗口,仿佛给青帝的神色降了温,他皱眉道:“此事你如何得知?”
谢鹤时头也不抬:“崇玉殿向来不缺挑衅羞辱的人。”
“都是谁?”
“呵,陛下要杀人了?”谢鹤时语气凉薄,“陛下究竟还要杀多少人?”
似有荆棘般细密的刺碾过青帝的心脏。青帝搭在他肩上的手渐渐僵硬,仍耐着性子哄道:“鹤郎,朕会保你百岁无忧的,你信朕。”
“陛下一心想要臣的信任,却不信臣。”
“朕信你……”
“那你就给我兵、给我权,谁欺负我,我自会亲手收拾,不必你为难。”
“你知道这不可能。”青帝眸色暗了暗。
幽沉馥郁的香气早已袅袅散开,织成一张缜密的网,缚住口鼻,令人窒息。青帝猛地扬手,略带杀气地掀翻金兽香炉,龙袍锋利的衣褶扫过谢鹤时的脸,留下一道红痕。
青帝自幼习惯喜怒不形于色,上一次怒极时动手伤他,还是在他自不量力,刺杀贺兰军师的时候。
贺兰……谢鹤时想起什么,扬起嘴角,笑出不顾死活的气势,“本以为陛下与贺兰是金风玉露、天作之和,不承想左右权衡,帝后之位还是得给别人……”
他嘲讽青帝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即便青帝九五至尊,早已站在了权力之巅。
于是青帝怫然离去,许是忍耐着闻了许久讨厌的气味,胸口闷得难受。
晚上沐浴时,谢鹤时脱了衣服才发现,肩上早已落上青紫指痕。看着看着,他蓦地笑起来。
一旁侍奉的宫女好奇道:“公子笑什么?”
“笑他一把铮铮帝王骨,纡尊降贵,不论被气走多少次,总能说服自己,带着笑来。”
“陛下劳形朝政,却每日都不忘问公子吃得可好,睡得可安。如此三年,诚心待公子,公子何必惹陛下不快?”
下一秒,宫女撞上谢鹤时眼底的阴鸷,顿时畏缩着退了两步。她想起掌事姑姑的叮嘱——谢公子是握过真刀实枪、纵横过战场的少年杀神,而非温润儒雅的琢玉郎。
宫女跪了很久,直到头顶传来他不带温度的声音。
“他杀我全家,灭我九族,隔着血海深仇,我自然是恨他的——你出去吧。”
当晚,不出意外地,他又梦到了谢家率千军万马挞伐北疆的阵仗,梦到了身着赤色战袍的长姐,边关咆哮着的风雪将所有人的脸色凝得沉重。
回忆是没有尽头的深渊,而他一直坠一直坠,挣扎着醒来时仍是半夜,长夜深沉,更漏声中夹杂着宫女的窃窃私语。
“这帝后之位,必须为男子吗?”
“你们年纪小,有所不知,据说啊,陛下幼时,有谣言称他血脉不正,先皇后为了保他留在京城,让钦天监预言陛下只许与男子婚配,这才消了先帝猜忌。”
“可陛下还不是坐上过了皇位,先帝驾鹤西去多年,这预言不守也罢。”
“是啊,谁知陛下怎么想的,后宫养了一群男子,可除了谢公子,一个都不曾召见。”
“我赌陛下与谢公子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凌空出现的探花郎,断然夺不走帝后之位。”
“可谢公子一身反骨,嘴巴又坏,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消磨殆尽啊。”
她们打的赌在第二日有了结果。
青帝与探花郎裴恒的婚事敲定的消息传出后,后宫的男子便都被遣散了,唯独谢鹤时居住的崇玉殿上了一把锁。
墙角的扶苏花木开得如火如荼,谢鹤时倚在墙上,一面听外头吵嚷,一面百无聊赖地数着断木上的年轮。
“若是从前,你定会翻出墙去凑热闹的。”墙的另一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又是谁,将我变成这样的呢?”谢鹤时冷冷反问。
隔着一面墙,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站了多久。谢鹤时本想借着大婚这件事说许多膈应青帝的话,可春光融融,草木葳蕤,让他的心涌起暖意。恍惚中记起,年少时,他曾有过三次与青帝结为连理的机会。旧日的时光与情分,都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