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湾坐落于城外东北方,是扬州门户,更是军事要冲。所幸多年来无人进犯,这片水湾成了人们郊游踏青之地。
日暮时分,岸边孩童们放起了水灯,运河上月色花光,霏雾融融。栈桥欢门两侧上书“朱雀参井柳”、“星官渡月桥”,中书“天祺夜会”。
主道旁张满了星宿图花灯,灯下摊位林立。鼓乐声愈发震耳,百来号“星官”正簇拥着一座三层宝塔台阁前行,正是讶鼓戏将至。
人群随着台阁缓缓移步,而仕渊早已不见踪影。见远处一个锦衣身影闪进了支道,君实欣然去寻。
他被人群撞得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才抽身,眼前忽地飞来一团焰火,险些燎了他的发髻,原来是一波斯大汉在吐火。退后几步,甫一转身,脸颊被一水草般湿冷之物擦过——竟是一只长蛇在嘶嘶吐信!
长蛇盘绕在一位昆仑奴颈上,只可惜这乌梅般的人儿正聚精会神地在热炭上舞蹈,丝毫不知自己的搭档分神了。
君实惊魂未定,又见几把飞刀破空而去,刺爆了远处一人头顶的匏瓜。几十步开外,赤膊红发的罗刹人在一片叫好声中耀武扬威。
春风送来氤氲上脑的异香,耳畔胡不思悠扬婉转,乐师毛茸茸的双手在蛇皮鼓上翻飞,舞姬袒胸露怀裙摆翩跹。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让人一时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好在他还认得头顶幡旗上的三个大字——“番人巷”。
这番人巷里大多是外国商贾,展售着宝石琉璃、象牙犀角,以及琳琅满目的香料土产。君实逛到了支道最末,喧嚣渐弱,灯火也暗了下来,牲畜味涌进鼻窦。
树影下,一盏琉璃彩灯驱散了方寸黑夜,两个人背靠骆驼,正坐在毡毯上“神交”。
流光在他们面庞上翕动,其中一人高鼻深目,虬髯垂胸,白帛缠头,似是西域人。另一人星眸璨璨,琼姿皎皎,一手捋着骆驼颈毛,一手转着把宝石匕首,正是仕渊。
“来来来!”仕渊将君实招呼至毡毯旁,“这位朋友了不得,为你引荐!”
“幸会,小生姓陆,表字君实。”君实近前道。
那西域人将手置于胸口,点了点头:“普哈丁。”
“普兄弟不远万里从大食国来!君实,你知道大食国有多远么?”仕渊异常兴奋,拿匕首点着地上画的两个圆圈,“你看,这是临安,这是扬州,大食国在……”
他拖着匕首在地上一路向左划去,直到骆驼尾巴处才停,“在这儿!”
“麻嘉,真主,安拉。”普哈丁一字一字道,“白达,我的家。蒙兀人来了,我没家了。”
见二人不解,普哈丁搓着胡须,想了片刻,在地上抓了把沙土道:“我想去波斯,先到花剌子模,没了。西去忽儿珊、班勒纥,也没了。”
他在地上画着圆圈,每画一个又用手中的沙土掩盖掉,嘴里模仿着马蹄的声音。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那每一个圆圈皆代表一座城池,甚至一个国度。而蒙古铁骑早已踏平西域各国,所到之处皆是生灵涂炭,黄沙一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叹世间人长相风俗不尽相同,但悲欢离合、甚至命运皆是相同的。
“那兄台又是如何辗转来到此处呢?”仕渊问道。
“往东走,在天竺被大地尽头的高山挡住,见到了雪!”普哈丁道,“高山有诅咒,我和骆驼都病了。安拉保佑,我们还在!”
听罢,仕渊断言道那是不周山,君实道那应是昆仑山。二人争执片刻,最终妥协为:普哈丁撞昆仑山触怒了西王母,而“安拉”则是菩萨在西域的字号。
“从天竺向南去,有绿色的花园,叫注罗国。注罗国没有蒙兀人,有好多花、好多象、好多神!”普哈丁指了指远处的昆仑奴,“还有神的仆人。”
他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们神太多,我们只有主——安拉。安拉让先知来人间,我,就是先知的子孙。后来坐船到了泉州,去了临安。一路往北走,是因为我想看看汴京、洛阳、长安。”
仕渊同君实面面相觑,只得坦言这三座旧京先是落入金人之手,后又被蒙军烧毁殆尽,早已不复当年繁华。随后二人用尽毕生书卷所学,来描述曾经旧都盛况,也不知对方到底听懂了多少。
辞别普哈丁后,二人沿着林家班的幡旗,直奔北岸林家班戏船处。
“啧!”仕渊望着那戏船一脸不快,“吊死鬼擦粉——死要面子!”
他当初为班主献策时,心中想得是客船或太湖罛船,能放下辎重搭个台子即可。怎料林家班戏船竟是艘大家伙!
大船太过张扬且不说,能在运河上施展开也属实不易。船体二十余丈,双轮车船底,但舷板被加高,故而能在海上行驶。船上桅帆一如艨艟,而船楼则是画舫模样,两侧设有朱漆雕栏,四方通透。隔扇门大开,在岸上也能一览无余。
此时已有不少人守在岸边,栈桥上陆陆续续地有头戴茱萸花的人上船。二人近前而去,果不其然有镖师阻拦,被告知必须同时佩戴香囊、茱萸花才能上船,不能两人共用。
仕渊好说歹说,还谎称自己慕名“天外飞仙”已久,去年在明州港就错失良机,希望镖师通融一下。结果那镖师笑称这说辞刚刚就有人用过,自己不吃这一套。
末了,他只得插起腰,扭捏作态道:“林家班真是翻脸不认人,我这就回临安抱朴庐找贾小相公去!让他少逗几日蛐蛐,好好管教管教手下人!”
那镖师乍一听见“贾小相公”的名号,当即拽回仕渊连连赔不是,让他不要声张。
于是乎,二人就这般上了船,坐等大戏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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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已近二更。
楼船布满火盆,中央戏台有两层,皆是三面敞朗。底层戏台五丈见方,上层为一小阁,四面垂挂着纱帘,不知里面有何乾坤。
锣声响起,看客们列座。红氍毹上走来一中年女伶,环视四周后做了开场念白——
“甬江新曲调,金国旧衣冠。枭鸟啄蚍蜉,秋蝉何自安?把前尘旧事重提,将悲欢离合再叙。曾经炎凉世态,今做游戏文章。王侯将相皆为假,兴衰枯荣才是真。且仗着眼前衮钺,休管他身后泥犁!”
最后一字铿锵落地,乐师们开始了齐奏。女伶云步转身,兰花掌一摊,定住了身形。
“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1】
几句唱词过后,一位华服霓裳的佳人翩跹登台。
佳人红绫绕身,云鬓凤钗,额前着斜红花钿。可惜距离稍远看不清楚面容,只知她朱唇轻启,道得是:“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原来这她芳华正好,却被趋炎附势的家人送给了帝王做妃嫔。
妃子落寞独舞,楚腰娉婷,浑然不知身后一将军模样的男子已看出了神。转身的一刹,她与将军四目相对,随后含羞浅笑,水袖遮面,匆匆离去,此时乐曲也变得明朗暧昧起来。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戏台上的唱词与《碾玉观音》如出一撤,只是一个在民间,一个在宫廷。台上的妃子是“秀秀”,而那将军便是“崔生”。二人渐生情愫,虽山盟海誓,奈何只能暗约偷期。
仕渊之前被“天外飞仙”吊足了胃口,怎料林家班换汤不换药,演得还是老生常谈的风月戏码。
君实亦是恹恹欲睡,扭头一看,这位花了他十两银钱的小少爷,压根儿没有在看戏,只低头把玩着从普哈丁处买来的匕首。
此匕首弯似新月,刀鞘鎏金雕花并镶有三色宝石,刀柄乃是一象牙雕刻的翅头,精美绝伦。然而仕渊平日被管得紧,手头应当没几个钱。眼下君实荷包被对方拿捏着,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少爷,这匕首你多少钱买的?”君实低声问道。
仕渊不知他缘何问起,睫毛扑扇了几下:“要价我也不记得了,总之一百两拿下。放心,没动你一个子儿,小爷我拿自己银票换的。好不好看?”
君实哑然——自家祖传的玉佩在当铺也不过二十两,这纨绔不过在路边一坐,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他伏在仕渊耳畔,啧舌道:“方才找到你之前我四处逛了逛。就在离你五十步不到的摊位上,有卖相同样式匕首的,只要十两,还赠羊皮护套。”
“又一个奸商!”仕渊气得直翻白眼,低骂道,“小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瘟孙吃相太难看,估计早就骑着骆驼跑没影儿了!若他日江湖再遇,定扒了他的骆驼皮给你做大氅!”
二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全然不理戏台上发生了何事,只知蓦地一声雷鸣,全场灯火尽灭,四周陷入黑暗。
台下看客哗然,只见头顶小阁内一架青铜宫灯渐亮。纱帘卷起,里面不知何时坐了个人,身着朝服,应是戏中的君王。
看来“秀秀”与“崔生”的苟且之情,终于在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东窗事发。
“君王”一声令下,船舷两侧涌出了几个“士兵”。戏台两侧的走马灯亮起,几个士兵赫然变成了几“列”。他们冲到了戏台上的“将军府”后,走马灯熄灭,看客眼前一片黑暗,但听戏台上刀光剑影,惨叫连连。
良久,屠戮声渐消,“君王”巍然立于二层楼阁内,宣道:“丽妃勾结佞臣,祸乱纲闱。赐酒,驱逐出宫!”
言毕,他拂袖而去,“丽妃”独自登阁,念白凄楚——
“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
唱罢,她饮尽毒酒,艰难地走下高阁。
此时又听戏台上一声大喝:“杀了丽妃回去交差!”
走马灯再度亮起,台上又是人影绰绰。丽妃碎步胡旋,层层裙摆如红芍绽放,纵使已被“刺客”团团围住,却依旧没停下舞步,颇有些凄美。
终于,她倒地不起,乐声戛然而止。就在看客唏嘘之时,另一队人马出现,将刺客们团团包围——正是那将军!
将军一行人皆批甲戴盔,方巾遮面,三两下就解决掉那伙刺客,为丽妃解了围。
他扶起丽妃,将她送到一艘“船”前,让她去海外求生。而那丽妃好不容易才与恋人再会,执意要那将军一同上船,将军却坚决不肯。
末了,他不再争执,摘掉头盔卸了铠甲,取下了遮面的方巾。
这救下丽妃并一路相送的将军,竟是一具白骨!
丽妃轻拂着眼前的恋人,本以为二人可以再续前缘,谁知早就阴阳两隔。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她清唱着辞别将军,掩面痛哭,待长袖拿开时,已是满头白发。拭去眼泪后,她踏上船头,纵身一跃——
刹那间,本欲跳海殉情的丽妃身形一转,向着台下坐席腾飞而来!
丽妃双脚凌空,裙角抚过一众看客,幽香扑面。她上身作飞天状,将手中红绫朝梁上一甩,打了个结,紧接着一扭酥腰,竟坐在看客头上笑盈盈地荡起了秋千!
全场人顿时沸腾,个个不遗余力地拍手叫好,只有仕渊婆娑着被裙角撩过的额头,低头不语。
他一直放在膝上的匕首,消失了。
左侧坐着个老态龙钟的贵妇人,右侧坐着君实。总不至于是这二人偷拿了匕首吧?
狐疑间,他仰头望向那“丽妃”,见她双睛灼灼却不失笑意,身姿轻迅若将飞而未翔,一如林家班徽印上的重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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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句及下文所有女伶唱词,皆取自宋话本《碾玉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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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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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湖杂事何处问,茱萸湾上路岐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