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机关术护国重器的本事,在林家班那里却成了市井营生。”君实嗟叹。
“不敢苟同。”仕渊摇头道,“你若如此认为,那小爷我今晚必须得让你见识见识所谓的‘市井营生’了!”
说话间,他将君实的外衫剪了个稀碎,又将碎布从锁链中一一拽出来。
果然,褪去外层襕衫,君实浑身松快了些许。
仕渊笑道:“干脆我将你全部衣衫都剪去算了,浑身涂上二斤猪油,没准儿就能从这链子里滑出来了!”
“打住!”君实连忙闪躲,“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将我当鳝鱼了!若是滑不出来,难道要我……”
“也是,脱掉容易,再穿就难了。”仕渊一脸认真,“不过我听说那盗圣时不讳会缩骨功,不如你去当个关门弟子?”
嬉笑间,仕渊跑去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个宝蓝色缎面大氅罩在君实身上,将铁索挡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不太合你气性,但这已经是我最朴素的氅衣了。”他打量着君实这身行头,努努嘴道,“你若是觉得太招摇,那库房里还有许多麻袋——”
“大可不必!”君实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托少爷的福,鄙人不介意雍容华贵一番。”
“那刚好,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仕渊拿起衣桁上的香囊,在君实眼前晃了晃,“我们现在就出去孟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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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东南郡,斜阳笼城郭。
东关渡口摩肩接踵,皆是要乘船的人。仕渊打开那香囊,从里面掏出一小枝黄花,别在了君实头上,又将香囊挂在自己腰间。
一位船家见状,将二人招揽过来:“二位小爷也是要去茱萸湾的吧?请这边上船!”
栈桥两侧停泊着两艘画舫精美别致,在四周乌蓬船中如鹤立鸡群。画舫内客人个个头戴茱萸黄花,腰佩重明鸟香囊,衣冠楚楚,非富即贵——十两白银才能登的渡船,放普通人家够换几十石的米面了。
仕渊碰上几位熟人,一通寒暄中落了座。两船夫撑蒿摇橹,向北驶去。
城墙渐行渐远,四周杳无人烟,尽是青青荠麦。远处夕阳之下,繁华不再,唯有栖灵塔依旧。
望着风景,他忆起之前从临安北上至扬州时,沿途炊烟袅袅满是村落,没成想这份热闹过了扬州便没有了。
君实老家就是这繁华边缘的疮痍,而他自己的热闹,自打认识君实后,也没有了。
那是两年前的冠礼。酒席间,陆陆续续有人给陆家长辈们献上贺礼,仕渊这个主角却没有收获,只有陆季堂差人送了一幅画卷。
画中楼市鳞次栉比,市井人物穿梭其中,廊桥飞架碧水之上。右手舟舸塞川,左手歌舞升平,远处烟雨濛濛绕青山,近处柳叶簌簌压红药。
围观的年轻人陶醉其中、年长者摇头慨叹。一个孩童踮起脚瞄了几眼,道:“哪里这么繁华?可比扬州漂亮多了!”
众人听罢,相顾无言。
“黄口不识淮扬盛,千里江山盏中窥。”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如和风细雨,却掷地有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正是君实。
他当时身着天青色襕衫,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意外地出挑,手捧一盏茶汤放在仕渊面前,不急不躁道:“微薄贺礼,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茶盏中乳沫似云,云上又用墨色末茶绘了青山绿水——如此精致,教人如何下口?
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这盏茶乳沫未散,尚有余温,定是他见自己没收到贺礼,现跑去准备的。
仕渊颇为感激,立马回道:“若得知己三两个,策马河东走一回!”
君实浅笑着行了个礼,未留下多说几句便转身离去。
这既贴心又失礼的作为,让当时的仕渊既有些懵、又有些恼。他拽了拽陆季堂的衣角,耳语道:“那小生是哪家公子?”
陆季堂已然酒醉,傻乐道:“那是咱家公子啊!”
见仕渊一脸疑惑,陆季堂便扯着嗓子大喊:“那是你太祖父庶弟的孙子,是个小神童!比你小三岁,但论辈分嘛,你该叫他一声堂叔!”
好家伙,这回不光仕渊听到了,四周的人也全都听到了。
“什么堂叔?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他嘴上打趣着,手上收起画轴,脚下已然开溜。
酒过三巡,大伯与几位掌柜员外谈论着市价行情,陆父应付着一圈官吏的阿谀奉承,三叔陪着一票帮会兄弟吃酒划拳,四叔则同一群文人在溪边唱着陈词滥调。
仕渊脱掉沉甸甸的深服冠帽,独自一人在园中游荡。经过书斋时,才发现另有一人也与这几个“小帮派”格格不入。
彼时君实正捧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浑然不知门口靠着个人,盯了他许久。
仕渊本以为他是家里资助的落魄书生,正欲进屋会会他,迎面却走来了父亲与大伯。
一通寒暄引荐后,君实面对仕渊,行了个礼道:“小可陆秀夫,表字君实。请恕君实尚在守孝期,未能于酒席上拜会公子。”
难怪他献了盏茶便匆匆离去,原来家里有丧事儿啊。
仕渊还道父亲收了个孤儿当养子,却听陆仲玉道:“帆儿,为父将你送来扬州,就是为了你能收敛心性,安心读书备试,脚踏实地做人。今日将君实请至府上,便是来做你伴读,与你同窗进学。他日学成,一同参试,共谋仕途!”
君实上前深鞠一躬:“尚书大人仁义悌达,为家父善后。近又幸得垂青效力贵府,君实感激涕零,今后定尽心竭力助贵公子读书备试,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伯也笑眯眯地插言:“侄儿啊,今后两日你带着君实安顿下来,熟悉一下府内门道,明日一同上下学。你年长,可不能欺负人家,也不能带人家去不该去的地方。不然,我让三叔敲断你的腿!”
承受着三个人期待的目光,仕渊僵立在原地,面色逐渐苍白——这哪里是伴读,分明是父亲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
在府里有陶朱公和关二爷管,去了书院有山长管,现下又多了个小跟班,连闲暇时间都得被人盯着,叫人情何以堪?
他朝经暮史的日子,便是这么开始的。
“杏苑及第”的读书声从来没间断过,但世间的风雨声似乎吹不进墙里来。
画舫轻摇,微风拂面。君实脸上醺红已褪,却仍眉头紧锁。
仕渊见状,笑吟吟道:“春日夜游,泛舟河上。好不容易甩开书本出来一趟,如此良辰美景,小堂叔莫要辜负了!”
君实周身被捆,十分不自在,又头簪香花、衣着浮夸。此刻酒醒,方觉好生羞耻,而这始作俑者竟嬉皮笑脸地调侃自己。
夕阳下的仕渊满面春风,君实也不忍扫兴,只怨道:“从涌春楼出来我就云里雾里,你先是找卖花的再是买香囊,而后又说是想请班主解锁链,结果不送拜帖而是亲自捧场……”
百思不得其解间,他狐疑道:“少爷你如实说,这班主是不是你昔日钟情的女子?”
仕渊兀自偷笑了一阵,随后耳语道:“林家班曾是名镇两京的大班子,辎重动辄十几辆车。可惜后来北方战乱,原先的老班主拆了班子。三年前我庆生辰时,曾将现任班主请至宴席上,演了出骷髅幻戏。”
“骷髅幻戏?”君实诧道。
“不错,正是班主的看家本领。虽是生辰宴,但我临安的好友们向来不忌讳,就爱猎奇!席间,我与班主聊了起来,知其立志振兴林家班,却苦于不得门道。我见班主才华横溢、想法颇多,单枪匹马地串场子着实委屈了,于是便为其献了一策。”
君实听得很入迷,兴许是因为他跟随仕渊两年,却从未听其说起过临安的往事。
仕渊继续道:“普通卖艺的走街串巷讨赏钱,但三瓜俩枣的不成气候。技高者可进瓦子里分茶资,但终归不是自己的场子。教坊名伶虽能与达官显贵打交道,但实则世代贱籍,难以翻身。
“于是我建议班主,与其像祖辈那般大车小车地跑长途,不如买艘船来得容易。这样既有了自己的场子,还省了投宿钱,又方便远行运输。
“牛马有生老病死还要吃草驻停,船只需定期维护即可。况且这船上不装载货品,按理说也无需向市舶司缴纳抽解。”
“那这香囊又有何说法?”君实问道。
“当时我提议,与其靠打赏和茶资赚钱,不如先收钱,给个小信物,比如印着特殊纹样的花笺、香囊。交钱者凭信物上船看戏,茶资另收。没钱的也能在岸上看个热闹,派个伙计收赏钱,多多益善!”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奇策,奇策!”君实难得地称赞了起来,“所以这林家班东山再起,你占了不少功劳。”
“可惜这事被我爹知道了。”仕渊努了努嘴,“他硬要将我送到山沟沟里去读书,派人带我江西荆南跑了一个夏天。再后来……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好在临行前,我将班主引荐给了我一贾姓好友。他爹时任京湖制置使,关系四通八达,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来扬州后我未同他二人联系过,也未过问后事,更不知信物为何。恰逢方才在涌春楼里听人说起,去年林家班在明州开演时,门卫曾让没带信物的宾客去找卖花人,我才知道当年的无心插柳,现‘木已成舟’。至于为何偏偏选了这只香囊……”
仕渊指了指身后,只见水湾码头四周装饰着黛蓝色的巨大幡旗,每一面旗上赫然绘着一只重明鸟。
灯火渐近,鼓乐喧鸣,画舫上的宾客们逐渐骚动起来。
靠岸后,仕渊扶着君实下了船,忽又想起件事,笑道:“至于那班主究竟是不是我老相好,待我引荐后,你问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