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她发现此人竟是仙音岛岸边与镜姬对话的矮胖老道。
这老道见她面色不济又瘦得皮包骨,立马探上她的寸关尺脉,片刻后低声诧道:“你是罗芒宫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转眼便倒在甲板上。依稀只记得昏厥前,这老道士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再度清醒时,她又回到了那个逼仄又充满酒气的窖舱。
道士的药丸吊了她一命,却远没有神奇到让她再度像个活人,而道士自己似乎也左右不了这艘船的规矩。大船依旧在茫茫大洋上航行,她也依旧藏身于这片黑暗中,不知日夜晴雨,不知身在何方。
好在时不时地,这片漆黑中会短暂地亮起一线光,伴随着老道士一声“丫头”的低唤,落下一点吃食。
“丫头!”
光亮消失,今日落下一囊清水同两块肴肉。
“丫头?”
窖门被轻轻合上,她应声爬了过去,摸到一颗白菜同半张炊饼。
这仨瓜俩枣的嗟来之食,是她活命的依靠,也成了她脱身的唯一希望。直到数日后,窖门大开,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仰头见窖口站着的是老道士,她以为大船终于要靠岸,便从黑暗中爬了出来,却听那老道士一声叹息——
“丫头……”
来者并不只他一人。
一根极细的银丝横在老道士喉间,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日同登仙音岛的瘦高黑衫人。
这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戴满了戒指,正拈着银丝两端,教老道士动弹不得。
他深目鹰鼻,像只夜枭般睥睨着她,阴恻恻地笑道:“仙音岛还真是客气!不声不响地,又送了鄙人一个大礼。喏,这只老□□送去陪你,就当是回礼了!”
说罢,他双手一翻,银丝凭空消失,紧接着那老道士被踹进了窖舱内。窖门紧闭,这次被锁得严严实实。
如此这般,她结识了金蟾子。
本想渡海寻亲、终结经年梦魇才潜入大船的她,走进了另一个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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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一声呼唤将燕娘拉出回忆,面前是纯哥儿一张乌黑质朴的脸,左右环坐着仕渊与君实。
“俺听见恁肚子‘咕咕’叫,定是饿海了!”
纯哥儿拾起一串烤鱼递到她面前,“今天恁是大功臣,最大的这条孝敬恁!先生管这叫‘云蒙鱼鲞’,趁热吃,可恣了!”
烤鱼外皮金黄焦香,肉质细嫩,鱼腹内夹着片好的腊肉,正滋滋地往外冒油,鲜美中更平添一份烟熏风味。这本应让人吮指大啖的山野美味,却只换来了燕娘的一阵蹙眉。
仕渊瞥见她神情怪异,暗自生笑,故作正经道:“此物油腻荤腥,四样全占。你大姐半个道姑,别为难——”
燕娘一把将烤鱼夺走,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宛如饿狼嘴边放着颗白菜,左右为难。
“小生深知恩人不喜荤腥,故特备了素食。”君实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声音细如蚊蚋,“就在酒坛子里,如若不嫌弃,请便吧。”
酒坛子在篝火余烬中煨着,想起先前君实“捣药”的情景,仕渊好奇地凑上前去,却见自己那价值不菲的匕首被丢在地上,不知何时成了庖厨菜刀,上面沾满油渍与灰烬。
这匕首……还是别要了吧。
他指尖拈着刀柄将匕首“救”出来,撬开酒坛子朝里望了一眼,随后冲纯哥儿招招手,道:“小伢儿,来。”
纯哥儿不明所以近前来,仕渊拉起他的衣摆,将匕首仔细擦拭一番,纳入鞘中奉还给“恩人”,连带着奉上了那坛清甜扑鼻的“斋饭”。
“云蒙东坡羹,恩人请慢用!”仕渊毕恭毕敬道。
这“东坡羹”青白一片略带酒气,像是菜粥,又似是面汤,粘粘乎乎,不可名状。
“手头可用食材实在匮乏,四周又没应季蔬果,让各位见笑了……”君实耳根泛红,实在不好意思说这“东坡羹”,其实只是坡下撬出的老荠菜,混着湖里泡过一遭的剩炊饼。
“无妨,甚合我心。”燕娘端过酒坛,丝毫不嫌弃,反而会心一笑,“我年幼时家中遭难,曾大病三日。将我带回人间的,便是与此相似的一碗菜粥。”
她吹着坛中滚烫的热粥,再度抬眸时,却见仕渊与君实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你们怎地不吃?”燕娘不解,“有话要说?”
二人挤眉弄眼地瞪着对方,却始终三缄其口。片刻后,君实温言道:“这还是姑娘第一次说起自己往事。我们一路同行,却对你不甚了解,只知阁下身怀绝技效力于林家班,名唤‘燕娘’。但昨日在阿朵门前姑娘又自称姓‘秦’,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与秦大人有何渊源,又怎会用女直话与那山贼周旋?”
“与秦大人的渊源……”燕娘端起酒坛,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羹,脑中思量不断。
天祺节前夕,她初到扬州便直奔秦怀安的家宅窥探。
彼时秦怀安归家准备休沐,手中拎着几包雪花酥,两个孩子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学堂里的见闻。院中挂满花灯,妻子为他褪去官服,口中盘点着已经为谁写好了贺帖,又要去谁家走动拜谒。
这其中自然没有她,而她也不忍让二十年前的血仇冒然毁掉这份祥和。
怎样让秦怀安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打扰到他现今的生活呢?
苦思冥想,还是借公务之便稳妥些。这期间,她打探了一些城中权贵,可这些高门大户实在难以接近,更遑论听她一言。
天祺节第二日,她在扬州城内漫无目的地游走。眼看就要离开扬州,她心中没了寄托,便来蕃釐观为家人点灯烧香,不想被一阵读书声吸引。
才子佳人的戏码她听过也演过,却未曾真正走入书院。堂内讲师滔滔不绝,她也恹恹欲睡,正准备离去时,但听堂内传来一句:“堂堂尚书家公子,却不如一个伴读知书达礼,我奈你何如?”
尚书家公子?她就着门缝向内窥视,见一秀颀背影立于门内,而这人怒拍桌板,转身便要离去。
她飞也似地冲出观琼书院,一路跃至无双亭内,脑中不停地盘算着要如何以这公子为饵,请当朝尚书派遣秦怀安北上。在□□与绑架之间,她毫不犹豫地敲定了后者。
手中冒着冷汗,指节被按得“啪啪”作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夺门而出的襕衫公子,见他在琼花道间垂头丧气,又见他对着一池锦鲤絮絮叨叨。终于,公子起身回首,轮廓在郎朗日光下有些不真实。
四目相对间,他灿然一笑,而她落荒而逃。
“猎手”在青砖巷中辗转迂回,恨自己一时心软,将这到手的“猎物”放跑了。她花了一整日,在扬州城内四处打听,拼凑出了这尚书家公子的家世为人。
该不该利用一个心迹两清之人呢?狠得下心伤害一个无辜书生吗?
左右为难间,她扮上红妆,再度踏上骷髅幻戏的氍毹。好巧不巧,那“猎物”也走入了她的看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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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燕娘沉默不语许久,仕渊揉了揉额角,道:“秦大人能如姑娘所愿来到这北方故地,小可自认也是出了不少力的。茫茫人海,相识即是缘分,阁下于我等又有救命之恩。若能告知真名来历,他日小生也好为恩人燃灯祈福。”
“净是些虚头巴脑的……”燕娘嗫嚅道。
正如仕渊所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相识许久且共患难一场,她何尝不想坦诚相对?但她的前路不止于此,往后纵使腥风血雨,也与面前三人无关。
“你既已猜到,何必非要我亲口承认?”她放下酒坛,哂笑一声,“不错,我确实是女真人,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女直、金贼、鞑子。”
她掏出巾帕揩拭了下嘴角,面不改色道:“我本姓蒲鲜,汉名归雁,族人大多称我为哈儿温。秦大人家与我异姓同门,故而大金覆灭后,为避免灾祸,我私自借用了秦大人的姓氏。我二人本是登州人士,少时南迁路上走散了,这一别就是二十一年。我谋划此行,无非是想带秦大人一道回乡祭祖,所以你们切莫多想。之所以没有一早告知你们缘由,就是怕你们会怨恨忌惮我的出身,或是传出去会给秦大人仕途上带来麻烦。”
仕渊敷衍地点着头,心中满是狐疑——自己忙活半天将这二人弄出来,就是为了祭个祖?但燕娘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不乏诚意,他即便不买账,也只能先按住不表。
“秦姑娘多思了。”君实宽慰道,“金廷败走之时,姑娘恐怕尚在襁褓之中。哪怕我等再不明辨是非,也万万不会将国仇家恨转嫁到无辜婴孩身上。”
“婴孩倒不至于。”燕娘眉头一耸,“当时我已经六岁了,不然怎么会说女真话,又怎会记得他秦怀安?”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一旁三人炸开了锅,脑中飞快地打起算盘。
“咳!”纯哥儿被鱼骨头呛个半死,惊诧溢于言表,“那啥,大姐恁……比俺大了近一轮?”
仕渊赶忙捂紧纯哥儿的嘴,照着他后背一通猛锤:“你个瘟孙空老老,鱼骨头都卡不住一张破嘴……”
打闹归打闹,他心中亦不乏错愕——燕娘看似桃李年华,竟比自己年长足足五岁,而自己刚刚还戏称她为“俏道姑”?
“童言无忌,还望前辈海涵……”
他乖巧地收敛坐姿,目光不知该落于何处,只得轻咳一声,道:“秦大人有朝廷公务在身,近日须与红袄军首领会谈,怕是一时走不开。前辈既然要与秦大人一同祭祖,恐怕免不了在益都待上一些时日。”
“不错,我确实会等秦大人了结公务再北上登州。”燕娘首肯道,“所以呢?”
“所以这不巧了嘛!”
仕渊一拍双手,脸上笑出花来,“小生方才与君实商量,也打算在那里多留几日!益都府人多消息灵通,正好方便打听龙门派行踪和金蟾子去向。前辈若不嫌弃,不妨我们结伴而行?一来前辈毕竟女儿身,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可以相互照应。二来……”
二来他们三个大男人能吃能喝,身上却实在凑不出几个钱来。
燕娘目光环视面前三人——纯哥儿乌黑的腮帮子正嚼个不停,一副尚未开智的模样。陆君实眼眶微红,楚楚可怜地裹在大氅里打蔫儿。陆秋帆则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身后仿佛长了条尾巴,左右呼扇。
她颔首扶额,早已料到自己一时半会还摆脱不了这三个“累赘”,更何况神荼索取不下来也无法向林子规交差。
“好吧,反正你我有约在先,打听到金蟾子下落之前,我们一同行动便是。”燕娘叹息道,“只是莫要再叫我‘前辈’,你我并非同道中人。你这年纪根骨已定形,习武的话晚了至少十年,我教不了你什么,愧不敢当。另外,关于益都府,塔斯哈还说了一些事情。”
“哦?”仕渊立马来了兴趣,一旁打蔫儿的君实也坐直道:“愿闻其详。”
“他说论及势力,益都府乃至整个山东两路,有两个‘天’和一个‘地’。”燕娘道,“他让我们不要招惹那两个‘天’,若有事便去求那一个‘地’。”
“然后呢?”仕渊耳朵都竖起来了却没有等来下文,“他没再多解释解释?”
燕娘冷眼相对:“他还没来得及细说,你就跳起来把人家的马给骑走了……”
还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良久,仕渊凝思道:“这益都的两个‘天’我倒是听安抚司的人提点过。其中一个‘天’自然是汉人三世侯李璮,亦是秦大人此行招安的对象。另一个,则是蒙古大汗下派的军民达鲁花赤,名曰纯只海。”
“达鲁花赤?”燕娘道。
“‘达鲁花赤’意即‘掌印者’。”君实插言道,“蒙古铁骑征服无数城邦,却无力管辖,只得继续由当地人自行治理,北方的‘汉人世侯’便是如此。但蒙古王廷断然不会放任这些治理者阳奉阴违、一家独大,于是便派遣蒙人或色目人至各地,监治地方军政事务。”
“其决策由蒙廷授意,其言表直接上达天听,故其名为‘掌印者’。”仕渊沉声道,“在山东两路,李璮拥兵自重,有广大汉民撑腰。而达鲁花赤纯只海统领州府,可调遣蒙古铁骑,也是真正掌握地方实权之人。”
燕娘了然于心,不禁又疑惑:“那塔斯哈所说的这一个‘地’指的是……”
“三教金莲会!”
“尚未开智”的纯哥儿吐出一嘴鱼骨头——
“那达鲁花赤官府势力再大,他李璮红袄军人数再多,也比不过民间的全真教众!”
[星星眼]大年初一,老胡来拜年啦!一祝国运昌盛,丰年兴隆~[好运莲莲][发财]二祝诸位平安喜乐,诸事顺遂~[加油][撒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开篇两章让诸位云里雾里,到现在才彻底回收伏笔……一直追到现在的挚友们,真的感激!我别无所有,只能双手奉上红包![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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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海岱日悬两重天,齐鲁遍地生金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