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二人现下在做甚,没有落入山匪之手便是万幸。可仕渊这家伙,为惩一时快意,竟与摩云崮结下了更大的梁子,后患无穷!
君实脑中一阵嗡鸣,又暗自忖度起来。
眼下四人均已平安脱险,但这平安来得太过侥幸,不仅需要仕渊拿性命来做赌注,自己还差点白白搭进去一只手臂。这次得亏燕娘做了“及时雨”,纯哥儿送来一剂“定心丸”,不然结果想想都令人后怕。
然而今后的路途不知还有多长多险,怎能次次指望他人相救?
燕娘虽有承诺在先,但至今意图不明,且有诸多古怪,现已得其所愿与秦怀安回到北地,随时都有可能不辞而别。
纯哥儿虽是陆府家丁,但实则受人蒙骗,卖身南朝非其所愿。他为人本就投机市侩,如今家乡近在咫尺,难保不会知难而退,脚底抹油。
诸事未了,又徒增烦忧。
这一天,这一劫,可真是漫长啊!
君实心累至极,两脚一摊仰靠在巨石上,心道纯哥儿火也生了鱼也劏了,仕渊二人怎地还不出现?
阖目后,他脑中浮现出阿朵羞红的脸颊,以及燕娘为仕渊渡气的景象。
这小少爷的确生了副好皮囊,虽然容易招蜂引蝶,其实并非坏事。燕娘听到“钟声”后焦急的模样,君实是看在眼里的,谁能断言她冰山般的外表下不会生出慕艾之情?
若是有人稍加推波助澜,这一路便稳住了个“急先锋”。
但光有个“急先锋”还远远不够。仕渊娇生惯养尚且不论,他自己更是连生活起居都不便,所以这一路他们更需要一个“高力士”——一个不辞辛苦、心甘情愿供他二人驱策之人,而纯哥儿无疑是最佳人选。
可仅凭仕渊空口白牙许诺的入籍与薪职,真的能稳住纯哥儿么?
“先生?”
纯哥儿见君实许久不作回应,摸了摸他额头,又查探了一番伤口,嘟囔道:“这小伤而已,不至于吧……难道是方才饿昏头了?胡思乱想干傻事,看来是没饿习惯……”
“看来你是以前没少饿啊。”
君实起身坐直,悯然一笑,温言道,“算了,谁也别饿着了,坐在这里干等也不是办法。你方才说你在半山腰已经生了火,还挖了荠菜抓了鱼?旁的能入口的还有甚?”
“有倒是有……”纯哥儿掰着手指头道,“破庙里的两捆腊肉被我捡回来了,旁的还有前两日买的炊饼,可惜被水泡糊涂了。哦,还有少爷酒坛子里剩的两口酒,我没舍得扔……”
“幸甚至哉,这些足够了!”君实神采焕然,“速速带我去半山腰,我教你做两道涌春楼名菜。仕渊鼻子那么尖,生起火做起菜,他寻着味就能找到我们!”
纯哥儿一听涌春楼,想到了坤珑阁里饕餮闲散的孟夏,两眼立刻放光——君实的烹饪之道,他是见识过的,毕竟他在扬州吃的第一顿美味,就是君实的手笔。
被陆伯金辞退那一晚,君实准备的一大桌辞行宴,仕渊一口没动。君实特意将鹅架子和小菜留下,以答谢帮助自己起居的人,而丫鬟书琼姐随口一叫,这个人便成了纯哥儿。
当时纯哥儿帮君实铺床洗面,可这位神童伴读却止不住地流眼泪,一面道歉,一面叮嘱他务必趁天黑没人注意时,到柴房去一趟,里面的佳肴任他享用。
纯哥儿刚进陆园没几个月,又是个“北方侉子”,免不了被府里老油子欺负,脏活累活都推给他干,好吃好喝的却轮不到他。乍一听能将主家的佳肴占为己有,何乐而不为呢?
那一夜,仕渊在大伯门前长跪不起,君实在冷榻上起了轻生念头,而纯哥儿却躺在柴房里美滋滋地啃着鹅架子。
窗外大雨瓢泼,他偷偷点起一炉炭,一边剔着牙,一边望着杏林及第通明的灯火,忽然觉得扬州的日子也没那么糟。少爷身边那个伴读,并不像其他下人口中的那般“故作清高”,相反,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还教人怪心疼地。
所以,当仕渊选人去坤珑阁照顾君实吃喝拉撒时,其他仆役都噤若寒蝉,只有纯哥儿毛遂自荐站了出来。未等仕渊向大伯母请示,他便自行到君实屋里打包收拾,屁颠儿屁颠儿地往坤珑阁进发了。
其实无须君实刻意讨好,这个“高力士”的心早就被稳住了。
或许始于杏苑及第那个偷飨的雨夜,或许始于坤珑阁中写下“得莫能忘”四字时,也或许始于仁丰坊里,君实笑盈盈地请他吃酥酪的那个午后。
“山路不好走,我来背先生!”
纯哥儿实在好奇要怎么在这深山老林里鼓捣出涌春楼菜品,于是上赶着伏在君实面前,拽着锁链将他拉到后背上,撒开腿便往坡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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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娘盯着巨石前的一摊血迹,一时慌了神,踉跄下马。
仕渊捡起了地上的布条捻了捻,又嗅了嗅,随后会心一笑:“我可舍不得让君实穿这种粗麻布。况且他的里衣可是泡过长恭浴亭香汤的,哪是这腌臢味!”
他鼻头翕动,发觉空气中隐约夹杂着鲜味与焦香,甚至有几分东关街后巷的烟火气。腹内馋虫作祟,他跟失了魂似的,闭起眼寻着味便往林子里钻。
林中幽暗,燕娘牵起马儿,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见山腰处一石台上传来火光。
火光中君实跪坐在地,不停地捣拌着一个酒坛子里的东西,若非锁链加身且深空无月,倒是像极了捣药的玉兔。
“玉兔”往酒坛子里又放了些“药草”,随后将酒坛子封好置入了火堆中,开始指导一旁的纯哥儿烤鱼,全然不知自己满心担忧的人,正在咫尺间的黑暗中看着他发笑。
马儿打了声鼻响,纯哥儿一惊,见来人是仕渊与燕娘,熏得乌黑的脸上立刻咧出一排白牙。
“少爷!大姐!”
他把手中烤鱼往石板上一撂,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油乎乎的双手往裤腿上一蹭,迎面跑去给了仕渊一个熊抱,“活菩萨哟,恁可差点儿吓死俺!幸亏恁福大命大,不然俺这辈子都没脸活喽……”
他憋了一下午也没憋出什么感激之辞,只能抱着少爷干嚎。仕渊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纵使纯哥儿满身油污腥味,也没有推开他。
透过纯哥儿的肩膀,他见君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中怒火不亚于身后的篝火,便知自己这次真的玩过火了。
“小堂叔!”他冲君实挑了挑眉毛,嬉皮笑脸道,“捣药呢?”
“陆秋帆,你个赌徒……”
君实一改以往的沉静恭谦,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本事不小啊,那么高的悬崖说跳就跳!”
“我这不是没事儿嘛!”仕渊摊开袖子转了一圈,拖着步子蹭到君实面前,“不跳一次崖,哪能算行走江湖呢?”
“可你走得是黄泉路,你的江湖也不在这里!你自己上赶着去地府叩门,作何要带上纯哥儿?他愿不愿意陪你玩命,你问过吗?”
君实言辞锋利,一双凤目直视仕渊,似有野火摇曳,也似有泪光流溢。
“天地为炉铸你此身,造化为工赋你此运!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这般不惜命?”
他步步逼近,声音摄人心魄,“你高风亮节君子大义,你舍己为人虎口夺食!但你逞英雄前,有没有想过那些等你归家的人?有没有想过你大伯与父亲!有没有想过——”
“我”字尚未出口,君实喉头忽地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他本能地抹去这不争气的眼泪,奈何囿于铁索,猛然一抬手间挣得伤口愈发刺痛。
手足无措之际,眼泪被天青色的袖摆拭去,下一秒,他被仕渊拥入了怀中。
“对不起,君实,让你担心了。”仕渊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不停喃喃低语着,“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昔日神气洒脱的小少爷三番五次服低认错,君实既委屈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太重了,也知道自己七尺之驱哭起来很丢人,但挚友的怀抱反而让他溃不成军。
“线索全断,金蟾子找不到了!锁链解不开,秋赋也与我无缘!十年寒窗,我该何去何从啊……”
他彻底卸下了矫饰,趴在仕渊肩头恸哭。一个月以来的体肤之痛、心中不甘,以及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此刻全部化为江水决堤。
“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但你没有后顾之忧啊!你不用缩衣节食,你不用拖家带口!只要你想,便能坦荡荡地秋赋入仕、平步青云!那么多人都盼你好,你怎敢不惜命啊陆秋帆……”
“君实,莫要气馁,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仕渊拍着君实后背,安抚道,“金蟾子尚在人间,线索也未断。方才燕娘救我之时,从塔斯哈那里得到了两个消息,你且听我说……”
看着三个初逢大难的少年抱作一团,燕娘识趣地将马拴好,独自坐在篝火旁。
是啊,眼下该何去何从呢?是继续陪他们走下去寻那一线希望,还是干脆如林子规所说,杀鸡取卵,拿到锁链后去打听蔡锐那厮的下落?
其实不光君实迷茫,她亦然。君实尚且能在仕渊怀里哭一场,而她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地揉着先前脱臼的臂膀。
自骆马湖畔得知家人噩耗之后,她一连几日都神思郁结,食不下咽,这蒙山几番来回更是耗尽了体力与内力。眼下劫后余生,她终于卸了劲,久违地感到腹内空虚。
她自小行九食斋早已习惯辟谷。上一次忍饥挨饿,还是两年前跃入大船离开仙音岛后,也是她与金蟾子相识之时。
野火在黑暗中“噼卟”作响,火光映在她冰原般的面庞上,似困兽磨爪,似蝮蛇狂舞。
那时她尚在罗芒宫,一日清晨,仙音岛滩外破天荒地停泊着一艘大船。
下到滩涂前,她见师尊镜姬正与一矮胖的褐袍道士,及一黑衫秀才周旋。
“先师遗训,令我等清静修为,不涉尘务。那昆吾剑与仙音岛毫无干系,何故要本宫出山?要怪只怪龙门派后继无人!”
师尊最后的话语至今还在她耳畔萦绕,一声“昆吾剑”让她心生躁动,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假装“清净修为”。
彼时,她一心想借大船离开那座闭塞的小岛,故而施展轻功,赶在大船起锚之际跃入船内。
毕竟是个身无分文的偷渡客,她只能找个地方悄悄躲起来,等船靠岸,再悄悄地溜下去,不去惊动任何人。
她记得自己额涅曾说过,登州坐船至高丽只需三日。所以她寻思哪怕这船不去对岸蓬莱,而是驶向南朝的,也要不了多久——都是说官话的,还能比那说高丽话的更远?
然而船在汪洋中飘泊了十日,她也在漆黑的窖舱内蜷缩了十日,水米未进。
她终于受不住了,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只有个“饿”字,什么食气法、子午诀、化身坐忘,统统都不管用!甚至连船员进舱取酒时,她都没有余力往木架后多挪一寸。
于是第十一日的深夜,她强撑着爬出窖口溜进寝舱,找了个离得最近且鼾声最大的席铺,打开了铺主的行囊——没有吃的。
正当她准备摸向下一个人的行囊时,鼾声骤停,后襟被那铺主一把揪住。她来不及使出任何招式挣脱,就被拖出船舱。
燕娘的记忆闪回又来了~酒足饭饱的日子才是王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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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嘉木本是栋梁材,何堪野火炙神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