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说了约莫再一炷香,肖筠前来回禀,言说六殿下请诸位前往丽正殿一叙。
禇良便起身,拿着那坛酒,带着三人一起过去。
开席设在丽正殿的东阁,穆阳换了件家常的襦裙,乌发如瀑,佩了金钗。腰间坠了金叶,足下一双藕色的翘头履,坐在主位上。
四人一起行了礼,穆阳道:“都坐下吧。”
席面已开,先上的是凉菜。穆阳道:“就开那坛徽州来的酒。”
清沐颔首,接过付琴奉上的酒,在旁启开,虽非宫中御用,也算是佳酿了。
穆阳嗅着酒香,席间淡淡瞥过禇良,道:“禇长史酒量太浅,一盏也就是了。”
其余人哪敢反驳?都躬身应和。这一盏落肚,云熙才道:“就借这一盏酒,祝小褚马到功成。”
席间自有清沐为穆阳布菜,余下的人自便。付琴很是拘谨,几乎只碰自己眼前的那一盘清拌瓜苗。穆阳瞧在眼里,也不戳破,只道:“禇长史与本宫说过,你们待她多有照料。”
“她年最小,自然要照拂。”云熙话多,也不犯怵,答话自然,不卑不亢的,想了想又道:“殿下,臣与小褚是在宣城州考的时候识得的,那时候臣便觉着,她定能考中。结果果然考中,一起来了京都。若非她是病倒了,臣以为她定能考中的。”
“本宫瞧过长史的第一卷,也觉着可惜。”穆阳心里欢喜,面上不显山露水,给清沐了个眼色,将那盘清拌瓜苗换至自己眼前,换过了一叠老醋腌鸡。
有云熙在场,待热菜都上齐了,竟也不冷场。禇良的一盏酒落肚,秉持谨言慎行,唯恐让三个好友看出一二,连看都不敢看谈笑自如的公主。
再略坐了坐,穆阳拿着酒盏,道:“本宫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你们自在些,不必拘谨。”
四人一起站起身,禇良手中是盏清茶,待饮尽只等穆阳离开。
“长史请来一下。”穆阳浅笑,先走出花厅。
禇良搁下茶盏,道:“你们先坐,我马上回来。”
追至花厅的院子外,穆阳示意清沐在别处等着,回身望着一身青袍的禇良。她不等来人开口,低声叮嘱:“不许再喝酒了。”
禇良站定脚步,诧异之余,心头涌上暖流,连连点头。
“菜若不够,尽管传,不要给我省钱。”穆阳这才发觉,禇良已经比自己要高一些了,她不得不抬眼看她,眼波中藏不住的太多,道:“明日一早我就入宫了,过几天见。”
“是。”禇良禁不住上前了半步,道:“殿下,宽心。”
“好。”穆阳低下头,看到禇良袖口上的一点茶渍,从怀里掏出帕子塞给她,道:“这也叫长大了?”
禇良的手心短暂触碰到了温暖绵软肌肤,她握住了帕子,再回过神,穆阳已经迈着步子走远了。
帕子被藏进了衣袋,禇良深吸口气,回到了花厅。
云熙没了顾忌,正抓着鸡爪啃食,见她有些失魂落魄,道:“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过来,殿下不太高兴?”
“没有,只是嘱咐我这趟差事不要办砸了。”禇良早已想好回答,待落了座,推开云熙的酒,道:“我喝茶就是了。”
直到这个时候夏立妍才敢开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进王公贵女的家!”
“你不是整日出入九闾宫含凉殿么?”云熙没揪着禇良,转过头望着夏立妍,抬手间又抓了鸡腿。
“那不一样!”夏立妍一时不知如何形容,便也吃了起来。公主府的厨子有好几个人,各自擅长不同,菜肴便无一不好吃的。
“禇良,以后我是不担心了,你在这公主府里,不会受什么委屈。”云熙吃着毛豆烧鸡,是正宗的徽州味,大抵是专门做给禇良的。
“殿下是个随和的人。”禇良的心半数都在帕子上,连喝了两盏凉茶,才拢了回来,道:“今日没时机,书的事我记下了,总会寻个机会问殿下的。”
“这有什么着急的。”云熙边吃边笑,又道:“付姐姐、夏姐姐,这两道徽菜做的很地道,几乎比我阿娘的手艺还要好了,你们也尝尝!”
渐渐付琴、夏立妍二人去了拘谨,又有云熙不住布菜,也是饱食了一餐。
云熙喝的满面通红,勉强记着这里是公主府,被付琴、夏立妍架着站起来。付琴道:“我们自己雇车就是了,几日后你离开,我们许是抽不来时间送你。待你回来,咱们再聚。”
“好。”禇良一路送她们出了西角门,待招呼来了牛车,帮着把云熙塞进车里,道:“云熙,下次别这么喝酒了。”
“今日高兴!”云熙大着舌头,眼睛亮亮的,本以为还有旁的话,却是一歪脑袋,载到了夏立妍的肩头,呼呼睡去。
付琴也露出无奈的笑意,道:“以后我盯着她,不让她这么喝了。”
几人作别,车子缓缓走了,禇良才回身。她想了想,迈开大步去寻穆阳。尽管不久前一个字也没提,但她觉得穆阳会等着她。
穆阳果然在寝殿里等着她,只是打发时日,正在打磨印石。新得来的皆是上好的青田,规规矩矩的素章胚,只是印面还需调整。
清沐早在禇良踏进院子就瞥见了那一抹青袍,低声禀于公主,见穆阳只是颔首,顿时心领神会。
待长史来到门外,清沐颔首示意,领着其余的侍女离了小院。
“你的朋友们走了?”穆阳头也不抬,侧着脸观察印面,复又低头,用砂石打磨。
禇良自然坐在一旁,适时递给她棉布,道:“嗯,云熙喝多了些,付姐姐她们雇车送她回去。”
“她们都是真心待你。”穆阳擦着印石,忽而起了心思,道:“将来若有一日,你出仕入朝,你会搬去再和她们住在一起么?”
问的人在说完话后就起了悔意,被问的人也低眉不语。过了这么些时日,穆阳的心思禇良早已猜到了。这个长史并非她不可,只是穆阳借着那样的时机,将她留在了长安。这一次女科只取十七人,而下一次女科何时再考,谁又说得准?穆阳不想她再回到宣城外的小村子,那时候多的是体恤。
半晌后,所有的印石都处理好了,穆阳抿着唇道:“你都知道了?”
禇良点了点头。
“我晓得,不能堂堂正正走进朝堂,你总会觉着不甘心。”穆阳叹息,道:“你在京都,下次再考,总会容易些。”
“殿下,臣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禇良深吸口气,道:“臣是真心想留着的,也从没想过借着殿下府上长史的身份,谋取入朝。是以……搬出去的事,也是没想过的。”
穆阳低头不语,手上的水都干了,才想到了什么,道:“你就为这个来的?”
“哦……”禇良这才想起来,道:“云熙在我那边看到了几个孤本,想借阅。但那都是殿下的书,臣想着,将来回京都了,抄出来再给她也就是了。”
“你抄?”穆阳把印石都收进了盒子里,禇良自然而然用另一只木盒收着沙石、铜尺等,点头为应。
“那不行。”穆阳心头大醋,几年下来,她也就得了不到一匣子的信,几本书抄了送给旁人,那绝不可。
禇良怔了怔,这三个字说来近似撒娇,她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暗骂自己糊涂,便道:“若请旁人誊抄呢?”
“也好。”穆阳这才答应了,道:“哪几本书?你走之前交给清涟,我会说与她着人誊抄的。”
“是。”禇良站起身来,道:“时日不早,臣……”
“你来就只是说这个?”穆阳见她这就要走,也不知为何,由着自己的性子闹。
禇良便停了下来,道:“殿下,想要臣做什么?”
想的事太多,被问住了,穆阳一时却答不出来,又不舍得这会儿放她走,余光看到了棋盘,便道:“下一盘棋。”
禇良怎会不答应?跟着穆阳将刻印的都收好,正要坐下,却见穆阳道:“上来,去二楼下。”
两人拾级而上,穆阳顺手点了檀香,与她在窗边的罗汉床分坐,道:“你执黑执白?”
棋也是穆阳教给她的,这些年虽还记得,却没再下过。禇良笑道:“臣定是要败北,悉听殿下的。”
穆阳只是想多留一留她,自己捏了颗黑子落下。禇良拿着白子,按规矩落子。
二人你来我往,一个是全力以赴,一个处处放水,直到房中映入落日余晖。
穆阳抬头望出去,终于露出欣然来,道:“禇良,这里瞧落日,极美。”
棋局不重要,黑白谁争先?对弈的两人都不在乎。禇良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暖金几乎要融了满池的水波,水榭顶的金、绿琉璃也被照耀,点缀在这一幅画中。
或许穆阳只是想让她来看这一幅画,却不得不费了好些心思。禇良挪了眼,余晖下的人,连眼睫都镀了一层光辉。瞳孔好似琉璃,满眼都是满足。
“你喜欢么?”穆阳不曾回首,扬着唇角问着。
“很喜欢。待从河务回来,还想借殿下的寝殿,再看一次夕阳。”禇良深吸口气,手心里握着还未落的棋子,被捂得内外皆热,好似这一刻的心。
“好。”穆阳的脸颊也红了,低语答应了,飞快瞥了禇良一眼,青袍的衣袋露出一角帕子,可这人应是不打算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第七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