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的这场雪,比预料中来得更早更久,将战乱之处掩埋,冰封万里林野,雪国寂灭。
赵诚璋未着累赘的甲胄,浑身裹进裘衣里,打着马行走在深林的边缘地带。她带着华墨等一众精锐,是冒险来此,探查鲜奴踪迹的。
天边擦起轻微的声响,赵诚璋伸出手握拳,一队人就地寻找遮掩。特地带出来的弓箭手不动声色地爬上高树,没了动静。
这一等,等到所有人都冻僵了,几乎要忍耐不住。弓箭手的鼻孔都是雪沫子,呼吸之间连白汽都没了。
时机稍纵即逝,大弓终于拉开,铮得一声,众人眼里看不到的黑点逐渐放大,很久后才听到了坠地的声音。
弓箭手溜下了树,道:“将军,是鲜奴的鹰隼,估摸他们剩不了几只了。”
赵诚璋一直都在有意消耗鲜奴放飞于空中的鹰隼,也从磨至口中问出了大致的数量,闻言颔首道:“后面就不杀了,以免打草惊蛇,咱们还得留点火。”
直到天黑,寻了避风处扎营,赵诚璋坐在火堆旁烤着手,才喝上一口热茶。
“将军,林子太深,若撒了人进去,不妥。”华墨长出了胡须,眼眶冻得通红,不断哈着手,疑惑问道:“就那么点人,做不了乱的。”
“我不会撒了人进林子追,示敌以弱。你该不会真以为,鲜奴逃走,就不会再袭扰?”赵诚璋冷静判断,给出了结论,道:“莫要忘了鲜奴劫掠抢走的财宝都没找到,人也绝不可能就那么点。拔烈小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真放任不管,才会酿成大祸。这一趟不过是杀杀鹰隼,给拔烈小奴做样子罢了。”
“将军的意思,还有眼睛盯着咱?怎么可能?沿途遍布了斥候的。”华墨压低喉咙,道:“咱们三千铁骑,他们怎么敢?”
“三千铁骑就以为无人能敌?”赵诚璋笑了,捡着火堆里的吃食,道:“烈祖打了半辈子,才得出如何胜之的法子。怎么太康过去了才二三十年,就不记得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何必灭自己威风?”华墨嘿嘿笑着。
“咱们此次大胜,但我的直觉——逃走的绝不仅仅千人之数。万里深的老林子,他们比咱们熟,躲进去了,待咱们疲敝,再打个出其不意。这平州的土地都是好的,别白白开垦,却便宜了鲜奴,让百姓受罪。”赵诚璋在地上随手画出地图,道:“若是掉以轻心,这几年的仗都白打了。一旦拿不出个章程,安定的民心则会再次动荡。届时即便有朝廷政令,也拦不住平州百姓内迁。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一旦无民,就靠守军是守不住的。”
华墨听懂了大半,信服道:“末将就是粗人,唯郡主马首是瞻,指哪打哪便是。”
“不过借机,好好看看林子地势,也是好的。”赵诚璋抬起头,即便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还是看了许久。
这一趟巡查,回到了行辕已是年节后了。赵诚璋在思退复杂的面容中,看出了京中有大事,待二人独处,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太子病重,昏迷了半月,才辗转苏醒。皇上下了严旨,非但春柳营,连控鹤都调去了五卫,戍卫东宫。”思退将邸报和秘信中的轻声讲出,又道:“所幸太子醒转,林院首留在东宫照料。”
半晌后,赵诚璋长出口气,道:“万幸。”
储位安定,父子无猜疑,皇帝在位期间若能统一南北最好,若不能,大齐也需要太子这般的继承人,否则非吉。
“郡主,可要上份奏疏?”思退轻声询问。
“是要上奏疏。”赵诚璋拿起穆阳的书信,边拆火漆边道:“鲜奴的情况得禀报皇上的。”
“是。”思退点头应下。
穆阳的信上,果然一个字也没提太子病倒的事情,只说了郁离的情况,说她开始学骑马。赵王所赠的那匹性子太烈,留给她了。小侯爷王遐选的那匹温顺,赵王另送她了把小剑。
赵诚璋自然明白,除了穆阳,这些人心里都在打了什么主意!只是……郁离才十五六岁,这些人都在想什么!
转念之后,赵诚璋忽而叹息,又是一年了,小姑娘又长了一岁,只是不晓得在长安的这一年里,她长高了么?脸蛋可有圆一些?
胡思乱想着,在外跑了一个多月的辛苦,也渐渐卸了。这晚上赵诚璋并不打算处置公务,在思退的服侍下,泡了个澡,披上厚袄,半躺在在床上假寐。
“按郡主的意思,那六个人都安排进平州府州学里,先打杂,待认了字,慢慢读书,再看将来做些什么。”思退轻声回禀着刺史的庶务,平州户少,又得湖州运粮过来支撑,今年仓禀实,即便大雪,也能挨得过去。
两州刺史,光是皇帝为她选来的官员,就有几十个,皆是能干的。赵诚璋听着,偶尔还夹杂说两句,渐渐没了动静。
思退听她呼吸绵长,晓得是睡熟了,帮她脱去厚袜,拉好棉被,缓缓退了出去。
太子这一养,转眼就是弘康十七载的开春。这日太阳正好,太子披着斗篷来到花园里赏花,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柴文君找到他后,轻声啐道:“要是林院首知晓了,又得念叨你。”
“是他说的,多晒晒于我有益。”太子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下去,被苦涩所扰,眉眼皱成了一团,抱怨道:“不许我做事,实在是不习惯。”
“父皇的安排你都明白,此次就听我的,万事不许你费心。”柴文君心疼他,塞了口自己熬的霜糖,道:“你只能听我的。
“是是是,为夫明白,都听夫人的。”太子轻笑,就半躺在摇椅上,望着日头,道:“文君,父皇这般处置,只怕……康王妃心里不好受。”
“还乱思量?”柴文君搁下药碗,就在一旁陪着,半晌后于心不忍,方道:“你醒了后,我缓过心神,便请了六娘,送了两匹南绸去康王府上,点了名是给康王妃的。想她那么个伶俐人,应该明白东宫对她、对康王都没别的想法。父皇一番布置,只是寻常处置,并非相疑。”
“还是文君懂我。”太子闭上了眼,手摸过去,紧紧扣住妻子的手,困意上涌,他迷迷糊糊道:“四郎对她有真心,我只是……不想为此,叫小夫妻起了嫌隙。”
语罢,他还是在日头下睡着了。柴文君没有抽出手,而是让侍女上前,给太子盖上薄毯。
她在日头下瞧着太子的眉眼,瞧着光线隐约透过鼻梁,想他这般品貌,对手足一片赤诚,天若不假年,便是苍天无眼。
这一盹极香甜,被摇醒了,太子难得甩了脸,道:“叫我再睡会儿。”
太医院院首林开文就站在一旁,吹着胡子冷哼道:“再睡会儿,日头下来,最好来阵风,老夫的药也就白用了。”
太子怔了一瞬,立时清醒过来,苦笑道:“林老,我知错了。”
春末夏初,九闾宫通往东宫的飞廊,修好了。
太子病体痊愈,只是按皇帝的要求,暂未监国听政。他是个躺不住的人,日间起来,用过早膳,便按林开文所授,在院子里活动了筋骨,再回书房读书。过了晌午,吃了饭,歇午半个时辰。
飞廊修好,午后太子可能会进宫,就坐在宣政殿里,仍看看闲书,同皇帝用些茶点,闲聊一番,再行回府。
这般养了大半年,身子骨一日好过一日,皇帝才略松了口。
这次穆阳专程拜访,身边也带着郁离,和太子道:“他们都有礼,你的呢?”
太子大笑:“郁离的户籍不是我办妥的么?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穆阳偏头瞧了眼她,道:“二哥哥要是不给,将来见着郡主,我自然是要告状的。”
“怎会无礼?这位姑娘请随我来。”柴文君及时解围,道:“我待姑娘去挑,挑中什么就是什么。”
穆阳颔首,道:“还是二嫂嫂大方呢。”
郁离跟着穆阳也有一年光景,性情虽是寡言,但也处事长进许多,当下行了一礼,跟在太子妃身后,离开了内书房。
穆阳一抬手,清涟便将预备好的条呈递给她,也离开了内书房。
“二哥哥,此事是父皇首肯的,你放心。”穆阳起身,来到太子身后,将条呈放在了他的面前,道:“你病之后,父皇将此事交给我,并叫我不许急,要从长计议。这已是我拟出来的第五份了,父皇这次看过,什么也没多说,只让我拿来与你看看。”
太子倒不意外皇帝的安排,但对穆阳的耐心有些吃惊,他笑道:“我瞧瞧,你先坐。”
“不坐了,我就站这里,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穆阳将双手背着,低声道:“你的条呈父皇也给我看过了。”
一时间书房安静下来,只有太子翻阅条陈时,纸张抖动的声音。香炉里燃着清心的柏木香,穆阳就这般站在太子的背后,静静等着。
条呈没什么冗笔,几乎去掉了繁冗的修辞,字字落在实务上。看罢一遍,太子问了几句,紧跟着又看了一遍,长长吐了口浊气。
“二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嘛。”穆阳终于等着急了。
“和我最初的条呈相比,这一份可称完备。”太子明白皇帝叫她来找自己的目的,他道:“六娘,你可晓得,此文一但颁布,我大齐朝堂势必要震荡一段时日。”
“会很难么?”穆阳有所预料,只是心中兀自不服气,道:“为朝廷选良才,科举如此,如今重开女科也是一样的道理……”
话至此,穆阳恍然,不由打了个寒噤。门阀、举孝廉等等制衡了几百年,科举横空出世,给了寒门庶民一条出路,彼时是个什么局面?若非战乱屠杀,中原再无高门,有些事怎么这般顺利?南楚文人不肯归心,总写着花团锦绣的文章抨击大齐不崇周礼、不尊孔孟,难道不是这里头的缘故?如今大齐尚未一统天下,虽无士族掣肘,可坐朝堂的,都是男子,他们怎肯将利益权力这般分出去?
“六娘想到了?”太子叹息:“父皇母后昔年并无私心,然如今则有其目的。这条呈已然可用,但一定要等一个时机。而你身为公主,绝不能做奏请的第一人。”
“那……只能按兵不动么?”穆阳有些沮丧,撅着嘴问,毕竟她为了此事,可是殚精竭虑了太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一笑,从书案里找出另一本条呈,笑道:“且先用这一本,先为各州州学修补,增设房屋一类,一步步来。”
穆阳开始主动做些事情,太子时日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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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