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正午,日头正烈,是最热的时候。偏生太子心中着急,一路打马,待到康王府外,满脸通红,汗如雨下一般。
戍卫不敢怠慢,先迎了进来,又着人通传。待康王赶过来,见他打着扇子喘粗气,嘴唇煞白的,也唬了一跳,着人再取两盆冰,摸着凉茶不烫了,递给他道:“二哥,再着急的事儿,这么热的天,都该等一等。你是储君,关乎国本,这般不在意自己身子骨,仔细父皇知道了发脾气。”康王打着扇给他扇风,等冰盆送来,晓得他这般急定有要事,便屏退了侍从,道:“究竟什么事?”
两盏茶下肚,又垫了块点心,太子的脸色才缓和了,从他手里夺过折扇自个儿扇着,将晚上的事、皇帝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歇一会儿,便跟哥哥走罢,总得赶在动手前知会一声。”太子叹息,道:“无论永嘉怎么想,咱们都不能让她这么想。南楚的细作一个都留不得,否则她才坐不稳你的王妃、难以在京都立足。”
康王年轻,听完愣了半晌,才理清其中的关窍。他这才明白,酷暑之中,太子乘马赶来的深意。康王站起,拱手作揖,轻声道:“父皇、二哥此中为我计较,用心良苦,光仪此生不忘。”
太子抬手扶着他,道:“听得懂,便与我同去吧。”
距离成婚没多少日子,永嘉长公主按宗正寺送来的文书,仍居嘉禧宫,除非宫中宣召,已不出门,一应事宜皆听的安排。
是以天色未黯,得侍女来报,太子、康王一起登门求见,心里不由咯噔。
北土碎裂,长达百余年割据,生民凋零。生死之下,原先本在瓦解的礼教,也进一步有崩塌的架势。齐国自烈祖于一狭地骑兵,得了中州、得了三州,一统江北,本身的男女之防便不重。但为南楚习俗,彼此在湖中凉亭约见。
侍从们远远站着,亭中三人,太子、康王居左,永嘉一身素服,为了楚国的脸面,戴了面纱,临水绰约,风姿已成。
太子先致歉,继而将名单交给康王,让她的未来夫婿递给她,才道:“公主一路来我长安,不挟旧仆不留甲士,此等魄力,本宫身为男儿,亦感钦佩。是以禀父皇口谕,本宫亲查,来与长公主方便。”
康王欲言又止,太子却拦住了他,从永嘉微蹙的眉眼中,看出了些许不甘心。他明白了永嘉已对他要说的话有了猜测,沉声道:“这些细作,本宫不管长公主从前有什么谋划,即日起却与你再无瓜葛。今夜之后,希望长公主谨记——这里是京都长安。”他轻声转达了皇帝的口谕,仍按着康王,道:“长公主乃南楚第一人,天下大势不必我多舌。不过是故国故人割舍不下,此乃人之常情。”
“长公主为故人肯舍己身,然我大齐海纳百川,四郎待你更存真心。过些日子,你便是我赵氏妇,是本宫弟媳,是赵氏皇族之人。一家人,合该和睦相处。此皆本宫肺腑之言,请长公主细思。”
说罢,太子拱手,又拍了拍康王的肩头,迈着步子离开亭子,将那一对未婚男女留下,有机会说几句话。
面巾之后的脸苦笑着,永嘉转过身,望着盛夏荷塘,眼角竟是濡湿了。自建邺失守、桓帝驾崩,苦苦支撑至此,她满心疲倦,几近麻木,只道:“劳累太子和康王跑一遭,这份心多谢了。”
康王心生怜惜,见她将那纸条抛入荷塘,欲言又止,与她并肩站着,半晌方道:“本王晓得,若非你的父亲怯懦不堪用,或许我没有机会在你最好的年岁遇上你。然……世情如此,公主也没了选择的余地。”
“你嫁来是和亲的,但这门婚事,是本王去宫中,恳求了父皇得来的。本王待公主是有真心,此前的话,没有一字是假。这件事父皇和二哥本可以瞒着你我,但却在做事前告知,是我父行事磊落,是我二哥体恤弟兄。我待你之心诚,待父皇、兄长只更甚之。若长公主肯断了那些妄念,你我成婚是和睦夫妻,本王许诺,此生绝不纳妾,一心一意待你。将来渡江南下,亦会全力保你故国百姓。否则,本王供着个王妃,不过耗费钱财罢了。”康王一番话,自体贴诚心变得刻意薄情,落在永嘉耳中,实在太好分辨。
“细作是祖父昔年埋下的,他驾崩前的确悉数交给了本宫。不管你信不信,本宫没有启用他们的心,踏入京都以来,也没见过任何一人。”永嘉转过脸,望着康王,直言道:“本以为毫无动作,能躲过你们皇帝陛下的眼睛……将来好叫他们返回故土,不必过这提心吊胆的生活,死在异乡为异客。”
康王怔了怔,摇头道:“你以为,他们全都会死?”
“既是细作,泄了身份,哪有活命的道理?是本宫优柔,一开始就该告诉他们回家去,偏是我恐此举会令你国生疑。”永嘉叹息。
“父皇乃圣明天子,二哥亦是仁慈之人,除了那个手中背着人命的,其余不过是抓起来,送去皇庄种地为奴罢了。”康王皱着眉,道:“父皇从不是滥杀之君主,你不该度君子之腹。”
一阵热风卷来,将高壮的荷叶吹倒,永嘉难掩惊诧,道:“真不赶尽杀绝?”
康王郑重道:“若要赶尽杀绝,二哥不会亲自压阵。那十九人分批送去不同皇庄,转为贱籍。二哥这般说的,本王没什么信不过。”
若是南楚,定要为此倾轧无数人命,才能填平了。永嘉薄唇微颤,待心境平稳,才退后半步,盈盈一礼,道:“多谢。”
“如太子所言,父亲荒唐多疑,因昔年立储风波,叫他记恨我至今。我答应和亲,有为民之意,又何尝不是伤于父女无情,自我放逐?令尊好意,多谢。”
康王便知,自己未来的妻子,是听进去了太子的话。他虚扶一把,永嘉也趁机起身,二人互相望着,头一次剥离了国别与身份的桎梏。
康王笑道:“若你愿意,今后唤我光仪、成契,都好。”
夜幕四垂,原野烧来晚霞,太子坐于东宫堂上,直等到烧透了,才得来最后一封信报。
事情办妥,太子揉着眉心,喝完最后一盏茶,起身往后宅走去。
直到周身沉入温水,疲乏才彻底涌上来。齐国的太子闭上眼,两只手搭在浴池的两边。忙碌整整一天,他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困得紧。
柴文君亲自捧着一叠瓜缓步进来,却瞧见太子已然沉睡。他回来这么久,不管怎么补,人却是一点点瘦削下去。
将瓜放下,柴文君坐在太子身侧,打定了主意,明日定得请了太医来,好生为太子请平安脉才是。
二人幼年相识,柴文君嫁给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这些年伉俪情深,只是膝下一子早夭,她一直未能孕育。好在侧妃诞下一女,才稍解愧疚。
“想什么呢?”太子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抬起手,将水点在柴文君的额间,笑道:“打什么歪主意?”
丈夫调笑,柴文君却没接话,握住他的手道:“我担心你,明日务必请了平安脉才好。”
“好。”太子没有拒绝,果断答应下来,宽慰道:“明日我就留在家里陪你。”
水渐渐凉了,太子却觉着舒服,仍半靠着,闭上眼和她掌心贴着,道:“三郎好武,帮衬不得许多,四郎却是能做事的。待他成婚,接了京都府,历练几年,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你知道监国是父皇在为我铺路,我自该拼尽全力,才对得起皇家父子的信重。”
“我晓得。”柴文君将脸贴过去,感受着他掌下的热,道:“但你答应我,要为我爱惜自己身子。父皇如此自苦,我不想……”
“好。”太子坐起身,执手轻吻,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是真有这份亲上战场的心,可在江北,亦不曾任性妄为,难道不是念着你么?你放心。”
对照组:永嘉和穆阳。
永嘉年长穆阳一些,五六七岁这样。
皇帝、太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布局要做这件事了。只是赵氏还是讲人情,也希望用这些小手段,慢慢融化永嘉。康王见色起意一见钟情不假,但这个节点也拎的清个人情爱与两国争执哪个轻哪个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唐代李贺《南园十三首 其五)
太子是为了妻子珍重自己了,只是在战阵后方,没脑子一热哎呀呀冲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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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