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东路秀州府,说来也是个好去处。
其实外放一事本就是爹爹自己求来的,而今为了立储一事,渐成派系。眼见简王大势已去,曾替他进言的父亲便成了众矢之的,自此便要远离朝堂。
顾嬷嬷正领着小丫头洒扫院子,远远就听她在院墙里说话。
“秋实,你去看看七小姐来了不曾,早起门房就说来了,这会子也该到了。”
我听着这熟悉的耳语,微红了眼眶,立在门口哽咽了一会儿。
秋实应了一句,推开院子的门,初时一惊,旋即欢喜朝里头喊道:“嬷嬷,七小姐到了!”
顾嬷嬷忙将我们迎进来,又叫人去里头报信,喜上眉梢说道:“娘子问了几遍,还当你为了什么事绊住了,今日哥儿也没出门,在里头等着你呢。”
“爹爹阿娘可好?二弟可好?”我一路走一路问着。
“都好,”顾嬷嬷又说:“小姐去里头坐坐,秋实,快去那些茶果点心来。”
阿娘正在收拾衣物,听见动静,忙打了帘子出来,一见我却哭了起来:“受苦了……”
我一时也红了眼眶,朝她灿然一笑,沙哑着嗓音道:“不苦,女儿好着呢。”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听你爹爹的话,哪怕在家一辈子,也比现在强些。”
“娘说的什么话,表哥一心待我,是我自己不争气,没识破旁人的圈套。”
“女生外向,你如今也只知道护着他,”阿娘本就不喜欢金载松,才稍稍改观,又出了那样的事,本就冷淡,如今更是有怨,恶其余胥,因而他不管做什么都是错,“谁家姑娘回门,做官人的连送也不送的?”
“娘,”我拉着她的手摇了摇:“他原是要陪我回来的,可如今什么情景你也也瞧见了,官家信得过的就这些人,我总不至于和官家抢人,是我不许他相送的。”
阿娘叹了口气,也不愿提这件事:“罢了,看在他为你冒着杀头的凶险闯宫救你,暂且不计较了。”
我微微一怔,问道:“闯宫?”
“你爹爹说的,他倒是不怕死的,提着尚方宝剑就进了宫,还伤了人,自己都浑身是血,硬是背着你回的府邸。”母亲在上首坐下,端了茶盏,显得十分平静。
“官家龙颜震怒,可若传了出去又是宫里没脸,只推说宫中有刺客,金大人情急之下才会夜闯宫室。”母亲脸色冷到极点,说起刘贵妃却分明不齿,只冷笑道:“好一个刘贵妃,好一个建安伯夫人,杀人作孽倒是利落。”
“娘,女儿的委屈女儿自有打算,”我拉着母亲的手,不想叫她为着我做出什么事来,劝道:“二弟如今长进,家里也有指望,咱们不必为着他们让自己不痛快。我听表哥说了,秀州府人杰地灵,是鱼米之乡,暂且离了这是非之地,过几年太平日子才好。”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母亲直言不讳:“你娘我虽不是那等雷厉风行之人,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盈慧半点不念姊妹之情,实在叫人心寒。”
我看着她面上冰冷的神色,也不敢说什么劝慰的话。
“值哥儿来了。”秋实替他打了帘子,带着一个八岁大小的孩子进来。
二弟单名一个值字,因是正经大名不常唤这个,家中只唤他乳名念儿。
“姐姐,”他掀了袍子,步履沉稳走到我跟前,俨然如小大人一般。只是毕竟还是孩子,眼神骗不了人,见到我还是很欢喜的。
“听娘说你近来学了骑射,很是长进。”我示意忍冬取了一叠包好的点心,说:“栗子糕,常记的。”
他高兴道:“多谢姐姐。”
我俯身看向他,向着两三日后便要天各一方,心中只觉得难受,却也得把眼泪憋回去,酸涩道:“秀洲府人杰地林,是个读书的好去处,你一向稳重,姐姐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牵起我的手,说道:“可我舍不得阿姐。”
“小傻子,有什么舍不舍的,等你将来出人头地,做了大相公,咱们姐弟还有相聚的那日。”
念儿默默点头,十分认真地看着我,迟疑问道:“阿姐近来可好?”
我破涕而笑,说道:“好着呢。”
他捧着糕点,却是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因说:“若是有什么委屈,也可告诉念儿,姐夫管不了,我替姐姐出头。”
不想他小小年纪,看人却是心细如尘,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一心只想叫他放心,嬉笑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冬瓜,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就想学江湖侠士了,你姐夫哪里是省油的灯,还轮不到你一个毛娃娃冲锋陷阵,好生念你的书罢。”
念儿捂着脸呼痛,忙推开了几步,神色转为警惕。他最不喜欢旁人捏他的脸,因而不肯再靠近我,满是委屈道:“痛,阿姐如今也是夫人了,怎么还是这样戏弄孩童。”
我双手叉腰,大言不惭道:“律法又没说夫人不能戏弄孩童,你奈我何?”
见我们又要闹一场,阿娘忙笑着阻拦,自然也是护着我了。
咱们三人一处说话,顾嬷嬷来递话,说是大房任夫人来了。阿娘对任氏惯来只有客气,又因她多阿娘几处嫉恨挑唆,妯娌之间还不如一个外人。
她来做什么?
阿娘冷笑,说:“怕什么,如今就是要走的人,也好,该料理的也该料理干净。”
任氏梳着高高的发髻,因她生得一张原脸,又长了阿娘几岁,已有福态,身姿更是不比年轻时。她将发髻往上梳,越发显得头重脚轻,脸大如盆。
“听说家里来了娇客,我来会会,”她露出世故的笑,一双眼睛上下逡巡,看过来却带着威慑。
我对这位大伯母一向没什么好感,只因他常克扣二房的用度,若不是爹爹有俸禄还能养家,靠着官中那点子月例,咱们二房上下都得喝西北风去。
自小我就不明白,阿娘从不招惹大伯母,为何大伯总是处处想要压二房一头。这些年我和临绣相处,又听她说起了一些家常琐碎,这才有所顿悟。
任氏伯母的门第和吕府,实在是天差地别。
听说当年大伯父曾有婚约,在万州读书时自己相中的任氏,为着任氏硬是退了原来说定的人家,迎了这位大伯母进府。
按说曾经花前月下,大伯母也该是心怀温情的人,可谁料到大伯父后来纳了好几房姬妾,她却落得如今独守空房的境地。
一个身后无银钱势力傍身的大娘子,便会比旁人用更多心思来敛财,十几年搜刮,好容易攒下些体己,全都给了大姐姐陪嫁。
阿娘心知肚明,却从没计较过,二房不靠官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念儿,你下去吧。”
女人之间的恩怨,还是别让孩子看到为好。
秋实听了吩咐,就带着二弟走出了内室。
上赶着到跟前来,我便不必像从前那样,顾忌什么亲戚的情分。
任氏似笑非笑,如今丈夫回京,他便有了底气。这些年,这几个姨娘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她自是不必怕什么。
“如今要走了,咱们姐妹一块儿说说话。”
阿娘今日算是豁出去了,连笑也懒得笑,但也不搭理她,拨弄着手里的茶盏。
大伯母见阿娘竟当她不存在,当下就不痛快了,说话也不那么客气:“弟妹,咱们都是吕府的儿媳,你如此默不作声,是不拿我当长嫂么?”
又是一阵沉默。
大伯母连面上的客气也不装了,冷笑道:“好个大家闺秀,好个官宦小姐,想来是瞧不上我这秀才女儿的大嫂了,真不知从前学得是什么规矩。”
“规矩?”阿娘眼神直直望着任氏:“笑脸相迎的规矩是对人,而不是对刻薄寡恩的畜生。”
任氏听了竟愣住了,这诧异的眼神,似是不相信阿娘会不带脏字的骂自己。同在吕府屋檐下,除了老太太,阿娘是她唯一想要欺压却无处下手的人。
“你……”
“大嫂这些年搜刮的也不少了,以后二房出去了,咱们能不来往就不来往,省得大家糟心,剩下那几年也不痛快。”
“你疯了,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信不信我去母亲面前。”
阿娘今日是铁了心要收拾她,闻言挑眉笑道:“你去啊,你敢去我就敢把你私放利钱闹出官司的事告诉父亲和母亲,咱们一处十几年,两看生厌,就不必装得什么和睦。大嫂不嫌累,我还嫌恶心。”
我端着茶盏,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忙低下头去装作喝茶。
不必看也知道,大伯母这会儿脸上必定是红一阵白一阵。阿娘的确不会和泼妇一样骂街,但她懂得拿捏人的痛处,掐到要害,点到为止。
大堂兄如今科举落榜,唯有大堂姐攀了一处高枝。大伯母这几年骄傲,无非是仗着与建安侯有亲,沾了女儿的光。
“吕金氏!”大伯母气得红了脸,指着阿娘愤恨道:“我劝你收敛些,你若出去浑说,毁了吕家声望,你担待得起吗?便是我有哪里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为了这一家大小,我也不信父亲和母亲会听信你一面之词。”
我听了,好似察觉到些许端倪,因问道:“大伯母如此说,那放利钱的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