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养着一盆兰花,逢双数日我都会去换水。
这琐碎的小事本可以交给吴通,但是养花成了一趣,便也不想假他人之手。我捧了一坛子水来,顺着枝叶浇灌,细看那一簇湘妃色的花骨朵,自觉甚是好看。如今花开,余香萦绕一室,既是点缀,亦是涵养心性。
金载松坐在书案旁,看了我一眼,眉宇间风轻云淡,淡淡地问:“好生送走了?”
苦夏,这书房里却未安放冰盆,全靠窗外那一排香樟,遮挡着暑气。
我回过头去,温和一笑,打趣道:“恩,走了。官人今日好生奇怪,竟也不和表妹多说几句?”
他听了自是忍俊不禁,虽知是玩笑话,却也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伸手摸着下巴似是冥思苦想,探询问道:“夫人莫不是醋了?”
不知怎么,今日却想放肆一回。
我上前环住他的脖子,脸颊相贴,忽而明白了一直被刻意回避的感情。他自是苦心造诣,言传身教,教我明白离不开他。他自是贪婪,身心皆取,一念成痴。
一时无言,金载松拍了拍我的胳膊,柔声问:“怎么了……
“抱歉……”我忽而想起他抱起茂儿的模样,竟有些酸涩,那一瞬有些晃眼,心口某一处传来求而不得的刺痛。
他脸色微变,拉着我坐到他怀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家里,还有几房远亲,虽说是旁支也是金家的子孙,届时过继一个膝下也不至于薄凉。”
今日,该是我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心里也添了一条伤疤。想着那孩子原本有机会来这世上,只因不顺遂上意,便要白白送命。
身上早已疼了一遍,心上的疼却要纠缠一辈子。我才发觉,对金载松的感情已然重到这般地步。
他抬起袖子替我把眼泪擦了,却发觉并没有止住的势头,只好由着我哆哆嗦嗦哭了好一阵,末了才小心问道:“舒服些了吗?”
时隔两月才发泄出来的情感,似洪流一般汹涌而出,我从未觉得哭泣也是这样痛快的事情。
自打那日好好哭过一次,第二日起身时,望向外头明亮晃眼的青天白日,我终是勾起嘴角,心境已然不复从前。无论平民百姓,天潢贵胄,总得经历狂风暴雨,人这一生,哪里真能太平顺遂,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入秋时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忍冬领着仆妇清扫落叶。凉意渐起,秋风已是一阵冷过一阵。
旁人都添了厚衣裳,我也穿上了夹袄,俨然预备过冬的模样。
廊下煮了茶,我歪在长椅上翻着一本周南,才念第一句,手上微顿,忽而觉得有什么要紧事遗漏了去,一抬头就见忍冬端着热茶和糕饼,笑盈盈地进来。
我似是被她这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感染了,问道:“瞧你高兴的,莫不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自然不能忘,周家少夫人生产就在这几日,奴婢瞧夫人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就派人日日打听着。”
“鬼机灵。”我这才反应过来,竟把这事忘了,又问道:“来人怎么说?”
“这几日都是虚惊一场,还当要生,产房都来回进去好几遍,疼了一会子又不疼了,周老夫人经不住折腾,又请了大夫来。大夫说还不见动静,叫再等等。”她说着来了兴致,又怕我听了难受,只拣那玩笑话说。
我听了略一思索,又说:“总去周府打听也不好,叫人起疑,没的周家的事我们这些外人过于关切了。”
“奴婢知道,也只问了两三回,后头便也不再过问了。”
金秋八月瓜熟蒂落,微凉的清晨,两个年轻媳妇抬了一箩筐苹果来。她们一年到头,只在这一日见我一次,常年管着庄子上的大小事。
忍冬收了账册带着她们进屋,轻声道:“夫人,庄子上管事媳妇来回话了。”
我拨了拨鬓间的珠翠,起身拨了珠帘出来,只见两个三十来岁身形壮硕的仆妇含笑朝我欠身。
矮几上已摆了一份果蔬,个头模样都极周正,全然没有歪瓜裂枣。这一面,是省不得的,既是体面,也是敲打。外祖父留给金载松的都是忠心得用的人,一贯也不倚老卖老,何况我这身份又是亲上做亲,她们自是不敢造次。
庄子上的东西多数拉到了后头分派存储,预备过冬,唯独这苹果是头一份递到我跟前的。
去年因我喜食这果子,金载松便嘱咐他们单独留一份给我的。
忍冬递了赏银过去,又客气送出了门。我握着一卷书,一面吃着果子,一面看着外头的动静。
新芽见我心不在焉,放下手里的账册,笑着安慰道:“未必是今日,夫人安心等周家来送喜蛋罢。”
我苦笑应了一句,又是一阵牵挂,遥想阿泫这一胎是得个男孩还是女孩?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下意识放下书籍,见忍冬一脸喜色,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使进来,笑着说:“夫人,周家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我听了自是高兴,见那女使面带微笑又问了几句阿泫的境况,不过是为了听她说母女平安四个字罢了。
夜里,金载松倚在床头看书,我换了衣裳爬到床榻里侧,枕在棉絮枕头上感慨道:“阿泫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若是生个男孩定然也是如她一样。”
金载松嗯了一声,眼睛胶着在书卷上,心不在焉应道。
“今日周大人上朝去了?”
“下了值就撒腿跑了,还惊动了一班侍卫,他这模样,部里能笑话他好一阵。”他翻了一页书,又说:“还是女儿好,女儿肖父,这慕容氏性子不定,不及你一半稳重,倘或生了儿子,照这样养下去,十年八年的又是京中一霸。”
“你又胡说了,”我不服气道:“阿泫可不欺男霸女,再者说周大人好歹也是进士,如今又身居要职,周家的门风也养不出一个纨绔子弟来。”
“好好好,夫人说的是,”他大约看得正要紧,不和我多争辩,劝道:“快睡罢,夜深了。”
我翻了个身不理会他,就去梦会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