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桃枝微颤,有点点红尘爬上枝头。
府门大开,先有数辆马车载着几大箱子衣物,后头小丫鬟和婆子们坐在青衣小车中,我和金载松坐在稍大的马车中。一行人缓缓而行,往新的府邸而去。
他今日休沐便也不必上朝去,此时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我手边放着几只锦盒,一是田庄铺子房契等物,二是金银珠宝玉佩之类,三则是银票,如此行走也方便。
新修府邸离皇城更近,一踏入极英坊,便觉氛围越发安静。我一时有些不安,素手掀了帘子望去,见四处并非无一人。
那女使打扮的丫鬟婆子们说话轻声细语,见到车马纷纷便避让一旁,从未听得有人大肆喧哗,扰了谁家清净。
原先的宅子该带走的皆带走了,与商贾谈好了价钱不多时就办下了文书。我深觉万事顺遂,底下人得用,这些关窍好似从不用操心。
我回头看他,见他已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许是因外头清净,他睡得格外踏实。
这一日从早忙至夜里,我认床,躺在新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金载松熄了烛火,偷偷靠过来拨弄我鬓边两三缕细发。
“官人明日早朝,不歇息吗?”我偷偷回过身,靠在他怀里问道。
“可我这娘子不能入睡,为夫的,心里放心不下。”
“过几日就好了,”也不知怎么,靠近他身边就能问道一缕熟悉的墨香味,那放在窗前的百合好似有了作用,不多时便觉瞌睡虫朝我招手,进而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睡罢。”说完,我便也只顾自己舒服,不做他想,也不顾他是否能入睡,安心自己先睡去了。
次日晨起,云儿带着忍冬和新芽忙着打扫新屋。
我还未细细看过,便独自在新宅里头闲逛着。官宅是官府建的,并非私宅,今日住在这里,倘若官员升迁外放,自是要给新人腾地方去。两进的园子,还不如从前的私宅,前头会客也可公办,充作衙门也可,后头便是后院,用影壁隔出一扇院门,附近有二房,可安插婆子守门。
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里的仆从也不多,挤一挤也能住下。
院子不宽敞,两旁种满了松竹,长得极为高挑茂密,算得上一处景致。我看下脚下的鹅卵石小径,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歇脚,隐隐春风拂来,心里倒并不觉着窄小气闷。
搁些花草盆栽,也是点缀。我心里忽而想着,觉得日子就这样过着也不错。不负韶华活得满是温柔,看的也尽是美景。
自此,金载松上朝就极为便宜,偶尔还能在家用些吃食再去,人也越发精神百倍。
临绣出了月子,带着孩子来府上看我。我拉着她一块儿坐下,茂儿咧着嘴,咯咯直笑。
“如今可好了,日后咱们几个可常来往了,今日我本想邀阿泫一块儿来,只是她身子不爽快,害喜得厉害,便不得出门了。”
“我这儿得了些上好的人参,今儿一早送去周府上了,难为她这样一个大咧咧的性子,如今却得在家苦熬了。”
“生完就好,”临绣摸了摸茂儿的小胖脸,笑得一脸幸福,又说:“看着他我才觉自己是做娘的人,如今心思都在他身上,官人那儿反倒忽略了。”
她怅然若失,似是兴致缺缺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端着茶盏偷偷瞧她的神色,不安道:“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告诉我。虽说我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可却能听你倒一倒苦水。”
她垂眸安静了一会儿,故作轻松状,说:“也没什么,婆婆做主,给官人定了一门妾室。”
我想起从前去她家看见的情景,只觉得柳府老夫人方氏,也太不近人情。临绣才出月子一个月,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塞人过来。
“纳妾,便是落了贱籍,”我也不愿在她伤口上撒盐,谁能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我劝道:“你是做主母的,她若是敢犯上大逆不道,发卖出去就是。”
她听着便抽泣起来,云儿见状就带着乳母和孩子去东暖阁,屋子里空荡荡的,正适合给我们说心事。
临绣哭了会子,便觉得失态,颇有些羞愧地笑道:“也不知怎么,生了他,反倒时常能哭了。”
我握着她的手,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官员蓄养姬妾成风,现如今似他们一样不纳妾的,实在称得上一股清流了。官员守着嫡妻不纳妾,即便今日别人不说话,老人们也要怪我们不贤德不大度。
柳家开了这个口子,日后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你不问是谁家的姑娘吗,我倒是敢这样想,却也不敢这样做。”
“莫不是那方家表妹……”
她点头,眼泪簌簌,委屈道:“大郎原来不肯,婆婆非逼着他娶。你知道大郎是个孝顺的,哪里敢看着他母亲去死。家里日日不得安生,我也是实在没了法子,自去婆婆面前,替他做了主。他如今除了看孩子,冷着我好一阵了。”
我思来想去,少卿大人对临绣定是爱之深气之大了。
“不论怎样,”我递了帕子给她擦泪,说道:“纳妾这事,虽是主母做主,到底也要跟大人通个气。他若是不愿意,你塞十个八个给他,也是无用的。你不该自作主张应了老夫人,如此不就是打了他的脸面叫旁人议论他和方家表妹么。这纳妾又不是买卖牲口,总归是件大事。”
她好歹听得进去,也渐渐收了眼泪,说道:“我是实在烦了,一时置气……”
“不碍事,纳妾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方家表妹自甘轻贱,把她的户籍要过来,捏在手里,别叫老夫人收了去。”
她忽而恍然大悟,忙点头说道:“姐姐说的是,我怎么忘了,明日可巧官府来过户籍,我自是留个心眼。”
“旁的,就勿要多想。他心里既有你,你信他就好。”
旁人坐月子都能养得白白胖胖,临绣生了孩子却足足瘦了一圈。她一贯多思多虑,又不爱和人说心事,有心事也长自己藏着。
怪道金载松不叫我随意逗她,恐一时玩笑过了,又是伤了两家情分。她心里当真是极依赖人的,将我视作亲人一般。
听她说了好些话,她似是发泄干净了,渐渐也止了哭声。我便唤了云儿,叫乳母把孩子抱出来。
茂儿刚吃了奶,正睡得香甜。
今日她来,还要祝我乔迁之喜,特意挑了松针盆景给我。茶色陶瓷盆里栽着一株枝干弯曲的松针,绿意葱葱,茂密如林,很是别致好看。
“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我方才还想着要叫人去采买些花草来,这会子你就送上门来了。”
“我自是知道些许的,我在朱雀坊那儿住了也快两年了,都是一样的官舍,屋子尚且不宽敞,哪里还有多余可做花园子的地儿,不都是摆着盆栽度日么。”
“说的是,你最是贤惠的人,你说的我都听。”我调皮一笑,说道。
一时二人说起京中趣事,自打太子成婚以来,晏氏不得宠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来。众人皆赞太子与太子妃乃是天作之合,实乃东宫之福。
“我听阿泫说,太子太子妃自称婚后举案齐眉如胶似漆。晏氏生得天仙儿似的,怎么入不了太子的眼?”
“各花入各眼,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却是觉得那些女孩子可怜了,小小年纪在深宫里熬着,殊不知三生石上没刻着自己的名讳,什么金玉良缘,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是啊,”临绣一时觉得自己还算的上幸运,只苦笑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还好这事没轮到我头上,倘或进宫去,只怕第二年,我的坟头上就会长草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便到了晌午,临绣算着时辰告辞,说道:“还得去寺庙还愿,今日就先回去了。”
我送她至门外,拉着她的手,见她心情平复了,便目送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