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已是入暮时分,天边悠悠闪着星辰。
云儿扶着我下车,才抬起头,就见吴通远远候着。
金载松一贯视他如心腹,他自是不负主子信任,忠心伺候。
见我拾级而上,他忙上来作揖请安,又道:“郎君嘱咐小人在外头候着,这会子正厅有客,还请娘子往偏厅小坐,先避一避。”
倒是不怎么见金载松在府上会客,我心中疑惑,想着从前他若会客同僚,都是在外头,甚少有在家的时候。
我边走边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人?”
“朱子深衣的打扮,想来是太学院的学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话岔了,能进太学读书的,都有些来历。只是这还未考得功名就出来行走,是否浮躁了些。”
吴通只是赔笑,并不言其他。
因在长宁郡主府吃过些糕点,一时倒也不饿。我便起身看着东厅的几幅大字,他自幼因字写得不好,常被先生数落,过后外祖父不知哪里请来的高人,一通指点,他习书一事自此便日益精进。
如今随手一笔,便是佳作,我常说笑与他,倘或有一日他辞官出去了,靠着卖字帖也能养活一家子大小。
这幅大字是他高中那日一时兴起写下的,厚重的宣纸上是那首流传百年的劝学。他只取了其中一句: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
我站在那字帖前出了会儿神,隔着画屏忽就听见门扉转动时传来的吱呀声。
这脚步放得极轻极难,竟鬼鬼祟祟的,一听便知道不是金载松。
那人似也莽撞,东张西望大气不出,也不知怎么闯到了东厅。
我回过头略思忖,却也不想与外男相见,便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继续欣赏这画作,好意提醒道:“秀士定是走错门了,忍冬,你去送送。”
云儿还当是金载松,突兀一愣还未缓过神来,忙又催促着忍冬将人请出去了。前厅不比后院,倒不是什么闯不得的地方。
那书生也未想到有女眷在此,忙低头作揖,不敢直视,道:“姑娘赎罪,小生只是仰慕大人书法,得此机缘本想一饱眼福,并非有意冒犯。”
我看了看那副高高悬挂的卷轴,果真有大家手笔,这孩子倒也实诚,因说:“你倒是慧眼如炬,只是下回相遇,便如旁人一般,唤我一声金家娘子才好。”
那书生倒是身形一顿,声音显见越发疏离,只匆匆退了出去。
忍冬看着那书生耳根至后颈的粉红,忍不住笑道:“小相公也忒胆小了些,我家娘子品性最是温和良善,难道还能吃了你?”
远远见他走出一段,我便吩咐说:“怎的这字画还挂在东厅,收起来罢,总归也是件心爱之物。”
云儿笑着应下,过后唤了人来将这幅字取下,连同其他珍贵器皿一并收了起来。
金载松推门而入时,就见东厅的字画已被收走,他一时笑着摇头:“你不收起来我都忘了,可真是半点不留了。”
“这样的宝贝难道我还留给旁人去,官人也太小看自己了。”我一时松了精神,露出疲惫的模样:“今日在郡主府走了一日,倦得很。”
他听了,竟将我就这么横抱了起来,我惊得忙揽着他的脖子。
“你得吓死我!”
“吓不死你,我家娘子心比泰山,斗转星移也不会变。”他戏谑道:“娘子既是累的,为夫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应该。”
一时胡闹了一会儿,天幕已黑,屋子里已掌了灯。我尚且浸在香汤之中,他已披了中衣,取了佩剑去院子里练武。只是练了拳脚又得出一身薄汗,他倒也不嫌繁琐,又梳洗了,才肯拂了帷幔入榻。
“时间可真快,”我靠在他的肩头,呢喃道:“阿泫都要做娘了,我这已是第二回做干娘了。”
他忽而就转过身来,耳语道:“她有了孩子,周起明在他娘亲那里也不必陪小心了。盈华,咱们再等两年也无妨的。”
我一时悠悠叹一口气,虽说生在官宦人家,里外都有人伺候,心里到底还是没个准备,便傻傻说道:“那我就多出门逛逛去,将来对着孩子就能天南地北地说故事给他听。”
他低低地笑着,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听。
二月二龙抬头,是司天监拟定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天明时分,红绸装饰的肩舆一顶接着一顶自昭华门入,在麟德殿听封。
东宫选妃自有皇后料理,太子避嫌不见,何况他本就羸弱,也不宜走动。孟氏便坐在上首,接过内使递来的册子,细看这些姑娘的身份。
太子成婚是国事喜事,身有诰命的夫人们便循例大妆了进宫来。
我看着女孩们端坐着竟纹丝不动,不免感慨宫中规矩实在不小,半点松快不得。
麟德殿金碧辉煌,为着喜庆,换上了鲜亮的腊梅,四处有红色纱幔应景,只是依旧遮不住殿阁透出森然肃杀之气。
皇后居中位,连廊自两侧顺势展开,女官依诰命品级安排位次近远。廊下有竹帘遮蔽日光,命妇们含笑远远瞧着,议论着这份殊荣将花落谁家。
长宁郡主今日辈分最高,离孟皇后最近。天家选妇,尤其是太子妃皇子妃之列,必定选的是贤德,其次则为才貌。而才貌二字更是才在前、貌在后,有时容貌出众反倒入不了天家的眼。
可她力排众议,举荐晏氏,夸贞娘品貌本就不俗,性子也好,他日定能和太子夫妻和顺,说不得太子娶了这般天仙似的姑娘,身心愉悦,病就能好了。
刘贵妃却是不喜欢晏氏,大凡女子瞧见比自己姿色好的,都要挑点刺:“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姑姑这话说的不是,难道她将来老了容颜不在,大郎便要旧疾复发了?”
“放肆,贵妃莫不是吃酒了,胡言乱语也该有个分寸。”孟皇后呵斥道,一时众人敛去笑意,只安静听教。
好在皇后顾及大体,也不愿在这个大喜之日扫众人兴,便也不再苛责。
“贵妃还有这份闲心担心旁人,不如先顾自己。贵妃如今是风光了,只是忘了当初是怎么爬上来的吧?”长宁郡主自是宫中大长辈,什么风浪不曾见过,如刘氏这般的女子,都不值得多放心上。
刘氏惹了皇后不快她倒毫无畏惧,但惹了长宁郡主不喜,却不敢发作,只能闭上嘴,哪怕心里不服气。
郡主无疑是一阵见血的,贞娘什么出身,刘氏什么出身,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哪一日真有叛军杀进宫来,刘氏死不死无甚要紧,贞娘即便落在敌军手里,动手还得掂量着着。
只是长得好一些,就说人以色侍人,好似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勾引的官家,难怪长宁郡主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