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绣的生母孙氏与金载松的生母是亲姐妹,大孙氏入府为妾,后头虽抬了平妻,却不能称作夫人,只称姨娘。
小孙氏许的寒门武举,虽为嫡妻原配,奈何家道微寒,不足以立足官眷之中。大孙氏自知身份不高,唯恐将来娶了世族之女,自己不能压制,因而自小就接了临绣来住,其实也是有亲上做亲的意思。
为人父母,总不希望儿女过得比自己差,小孙氏吃惯了被人轻怠的苦,更希望女儿能攀上金家这棵大树,将来也能有份体面。
姐妹两心思一拍即合,一心要促成这桩好事,只是整个金家除了孙姨娘,没人同意这件事。
是以金载松一见到她,反倒勾起许多往事来。
金夫人只尴尬一笑,见我也在,忙拉起我的手,亲厚道:“我长听绣儿提起,说大郎得了好媳妇,标致得很,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吶。”
我含笑欠身,道:“请二姨安,外头冷,临绣这会子睡过去了,你快去看看罢。”
她自是更紧张女儿的,何况陈年旧事,如今女儿风光,她也不觉得哪里不痛快,又寒暄了几句,往屋子里去了。
金载松忽而开口道:“二姨留步。”
她诧异回头,看着他问:“大郎还有事?”
“表妹身边的丫鬟,如今也大了,是去是留还是要有个准话,省得将来留下祸患。”
金载松一向是不管旁人事的,更别指望他能说出什么狠话,今日难得说得这么直白且不留情面。
小孙氏愣了愣,不明所以。
“表妹生孩子,越发支使不动她,还敢摔了主母的补汤,若不是我家娘子在这里,今日她们母子岂能平安无事,二姨若是不信,自去问问屋子里的人就是了。”
孙氏脸色微变,嘴角微微抽了抽,蹦出几个字:“二姨知道了。”
马车上我实在熬不住困意,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歪着,看着他依旧清明又坐怀不乱的模样,微笑道:“你到底还是在意她的。”
他闻言看了我一会儿,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想什么,送佛送到西,一劳永逸岂不大家安生。”
我却疲惫道:“我还真有些嫉妒她,你小时候什么模样,她都见过。”
金载松忍俊不禁,双手揽着我,笑着说:“垂髫小童,不都长得一样,并不新鲜。她本性不坏,何况自幼相识,既待她如家中姊妹,受了欺负,终究不能视若无睹。盈华,我待你又如何,你是知道的。”
“若是有一天,我也落到性命堪忧的地步,你道如何?”
他被我问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到,只是将我紧紧抱住,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靠着他,道:“不想了,定是许多年后的事情。”
大年初一清晨,街面上冷清,马车缓缓驶过,在薄雪里留下两道辙印。
新芽早早替我铺好了被褥,被子里塞了汤婆子很是温暖,我招架不住困顿拉着金载松进了被窝里。
两头都是一夜未眠,自是困顿不已,一觉囫囵睡到了天黑。
他双手交叠压在脑后,只是望着帐顶出神。
“在想什么?”
“在想,要如何护着你全身而退。”
我想着外头太平盛世,不免怪异道:“你和人结仇了?”
他轻笑出声,声音喑哑低沉,出奇地好听惑人,道:“人生在世,但凡与人打交道,便有恩怨情仇,或者眼下没有,将来却也躲不开。”
我听了,一知半解,他想事情总比旁人声很多,便是行事,素来也是干净利落,不叫人说不出个不好来。
金载松见我懵懂不知,便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恍然大悟道:“辽国耶律氏?”可一想,两国既然签了和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是白纸黑字不可抵赖的。何况年年的岁贡不曾少,莫不是还将他们的胃口养大了?
他来了兴致,反正侧躺着看着我,又问:“娘子有何高见?”
“说来官家通互市,一百年不曾打仗,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倘或起了争端,动了武,岂非两败俱伤。”
“你可知辽人为何这般肆无忌惮?”
我想了想眼下的时局,只猜疑道:“难道,他们看出了朝廷打压武官?”
他望着我,半姠沉默,道:“娘子果真聪慧。我却担心,这天下将乱。若将不成将,兵不成兵,谁又来保家卫国。果真到了要紧关头,难道还叫那些个文官披甲上阵,如此不过助长敌军士气罢了。”
“我虽不知朝中之事,可寻常听邻里闲话,却也能听出个一二。前些日子厢军之中抓获一位行窃偷儿,原说江湖浪人出身,常在营中斗狠,行径不改江湖气,可旁人都说他仗义。可即便仗义,却也是行了窃贼之事。若说他贪财却也不是,他偷了米铺苦主的一斗米,为了救济一个饥民,自诩劫富济贫。米铺固然富余,身家全靠自己经营,上有老下有小,他又哪里欠了那饥民什么,京中米铺如此多,偏生就落到他头上,他自是不甘心。厢军各个皆来求情,府尹一个头两个大,小小一桩公案至今还悬着。倘或当初两人好言相告,亦或者事后及时弥补,不至于各执己见闹得众人没台阶下。官人想改这天下风气,哪里又是单靠提拔武官能促成的?”
这桩事金载松定是听说过的,单说巩固军势,良莠不齐尸位素餐的也不少,总不能为了记功,让一些末流之辈坐享其成。
“娘子所言不无道理。太平一百多年了,民脂民膏却也养了一帮蛀虫。”他捏了捏眉宇,只觉得这冗沉的担子,压在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内里若是平白被这些事消耗,不必打仗,早晚也要自食恶果。”
我看着他不堪重负的模样,猜想这些心事已是埋在他心里许久的。治国平天下,岂是靠嘴上说说,心里想想就能成的。
小船伏在风浪之上,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罢了,你只操心家里的事就好,旁的,为夫会料理。”
我慢慢起身斜靠在他头顶,伸手出替他揉着眼角处,纤纤素手触及那温热的肌理,终是让他舒展了眉宇。
金家在京中有祖宅,初二这日,金载松戴着我去拜见外祖父。
说来也是陌生,外祖父甚少入京述职,我对他的印象或许只是停留在了一个官职,一个称谓之上。
金家盛极而衰,靠着外祖父做官,勉强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奈何庶出的舅父并不成才,外祖父这才把所有的希望压倒了金载松身上。
厚德载物,松筠之节,谓之载松。
庶子的庶子,出身由不得他不努力。我曾问过他,外祖父这般严厉,可有想过退缩。
他握着我的手,双眼悠然,似是回想起幼年时的光景。
舅父输给了庶出二字,可他却将庶出二字踩在了脚底。不是没人奚落过他的出身,也不是没人打压过他的才学,可他一一走了过来。母亲曾说,金家如此运道,还能出这样一个孩子,也是祖上庇佑。
他回头看着我,难得浮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好在苦尽甘来,这辈子也是值得了。金明池梅花开了,娘子屈尊,可否同去?”
我灿然一笑,道:“好啊,官人可要折一枝最好看的给我。”
西山的园子在城外,我们二人到时母亲和父亲正巧也到了。金载松作揖让道,十分恭顺,父亲见了更是亲近不已,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去。
我和母亲也是一前一后,踏进了院子。
她颇有些责怪地说道:“前几日,听你几个堂姐提起柳家夫人生子,你去守了一夜,可有此事?”
“她是我的闺中挚友,我去瞧瞧她,哪里值得旁人说嘴了?”我提起裙子跨过门槛,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虽说不出什么不好来,到底清官难断家务事,柳家老夫人的德行,如今谁不知道。阿娘怕你吃亏,顾前不顾后这性子也得改改,须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阿娘放心,女儿有分寸了。”
外祖母过年时染上风寒,病了好些日子,这一回不曾一同来京。我这第一盏茶论理因奉公婆,既公婆不在,就先奉给了外祖父。
外祖父的头发已是花白了,正如临绣说的那样,刻板威严,不怒自威,看着令人屏息不敢出声。、他一双眼睛清亮,眼角的纹理有些深,好似能洞察世间黑白。
我跟着金载松颤颤巍巍地行过礼,奉茶入座。
金奉吉接了茶盏,细细品了一口,搁在一旁,命人拿了见面礼来。
那是一枚巴掌大的玉牌,安静躺在红案里,玉牌用红布垫着,似是有着另一层意思。
母亲看了愣住,还不及我伸手,便打断道:“这丫头年纪小资历浅,再者说母亲健在,孙氏又年富力壮,望父亲三思。”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金载松,见他脸上也有那么一瞬的诧异,只是却没有像母亲那样出口婉拒。
金奉吉却不理会母亲的话,亲自将我扶起来,将玉牌交到我手上,道:“盈华又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不至于这般无用。”
我握着这枚似有些年代的玉牌,在金载松的默许之中,收下了。有那么一瞬,我忽然觉得这位外祖父,似乎并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外祖父性子孤僻,金载松说他幼时读书,总是见祖父就站在一颗梧桐之下,一站就是大半日,谁也不曾猜中过祖父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