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送行的将士离开,皇帝的车队也驶上来时的官道,此地离开裂的湖面不远,车厢里同样只有皇帝和张业。
“他还是不肯?”听见皇帝突然一问,张业俯身下跪。
“微臣办事不利,未能使其改变心意,不过得他亲口允诺,会在皇权更迭时助力太子。”
说完,张业自怀中拿出一物高举头顶,皇帝看到心中略感熨帖,立即拿过来戴到右手拇指上。
金扳指已被修整完善,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区别。
“他临走前除了允诺,还留下一句话和一个物件。”
“什么话?”
“他说,请圣上牢记他在议事厅说过的话。”
皇帝眯着眼睛想了半晌,面色不虞,见张业仍跪着,不忍心把气撒到心腹身上,伸手虚扶了一把。
“还有一物,现在何处?”
张业抬眼看了看那金扳指,说道:“微臣自作主张,将之燃尽添了进去。”
拍了拍张业的肩膀,皇帝终于喜笑颜开。他捧着金扳指端详,早已看惯了的物件今日就是不同凡响,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愈发黄澄澄、金灿灿的。
张业这孩子也是极贴心的,比宫中其他几个掌印太监强了百倍,那几个老不死的当初就该任其追随先帝而去,留下倒是安抚了人心,却因其根系庞杂,难免在暗处掣肘。
皇帝此时的心情甚是喜悦,不禁感叹此次偷偷出宫收获颇丰。沈放得救本属意外之喜,甚至还能再见景五,其假死脱身也在皇帝的安排之下顺利完成,天降神使在边疆流传也便罢了,绝不能明目张胆带景五入京。太子宽仁,其他皇子则虎视眈眈,不知要借机生出多少事端。
心情舒畅,皇帝闲适地掀开窗幔往外望去,此时行至一处山脚下,山坡平缓,远处好似有一人身穿宽大的墨色氅衣骑马立在坡头。
黑衣、白马,几乎完美融入身后的山景中,但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却是一副黄金面饰,完全覆住了此人的面目。
皇帝顿时惊惧非常,转头看向车厢,不想轻易告知旁人,稳了稳神再次看去,山坡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那装扮与传说中的鞑靼萨曼图相似,难道是景五来此震慑自己?皇帝不由得想起景五在议事厅里说过的话。
......忧国奉公、仁民爱物,否则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皇帝神色一凛,左手下意识反复转动金扳指,不久后听到张业嘱咐车夫慢行,皇帝才发觉外头下起了细雪。
瑞雪丰年,此乃吉兆也。想到此处,皇帝才算安定几分。
三个月后,风尘仆仆的杨吉安手持吏部调令进了京城,城门处自有张业派来的仆役接应,带他先去皇城附近的一处院落歇脚。
张业平日里服侍圣驾,住在离乾清宫最近的值房,不过当权太监多在宫外购置房产,日后方便改建为寺庙,只为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得以安葬。
张业当初置办房产仅为了让师父安心,如今倒方便杨吉安住进来,他二人衙上繁忙,一旬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这是地契、房契,有些铺子还闲置着,你自为打算。”
入夜后张业才到,分离三个月,二人攒了好多话要叙,杨吉安忙不迭地从一个方匣掏出诺干家当。
“这铺子就在我的戏楼东侧,不如两家并为一家。”张业打量几眼,有些惊讶:“实没想到你家资颇丰。”
“军功换来的,沈将军便用军晌补偿一二。”说起沈将军,杨吉安又提起明日需派人到沈府送拜帖,他一直被当作子侄看待,自然不能失礼。
“沈将军将养得如何了?”
“终于拿得动他惯用的长刀,只是不胜昔日舞得生风。”
“圣上亦牵挂得紧,过两日还会送些珍稀药材到幽州。”张业边说边转身抱出一个鼓鼓的包裹,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件鹖羽缝制的披风,接着说道:“京中名将勋旧众多,衣装轻简间或有失体面。”
“过于矜贵奢丽了些,我穿不惯。”
《禽经》有云,鹖,毅鸟也,有被侵者,直往赴斗,虽死不置。为表武人勇猛,赵武灵王将其毛羽插置冠上,名为武士冠,秦汉至前朝已流传千年。
张业捧着的披风内里为银鼠皮所制,皮毛向内十分保暖,外露的部分用分经断纬的精湛工艺密密地缀上鹖羽,属实华贵非常。
“我哪里不知你的喜好,回来后我寻遍了京城也找不到那样的马鞭,为投贵人所好,京中之物往往精致过饰,远不及你送我的朴拙。”
张业不免泄气,如同他刻苦勤练的枪法,比不上征战多年的军士。好比笼中鸟,难抵九重天。
“你先替我收着,春日里穿不得,留着入秋再用。”杨吉安笑着去拉他的手,继续温声道:“王复将军答应我待入夏后派蛙人潜入寻那马鞭,若寻得到再劳烦军械匠人修补。我亦知晓你的秉性,精致也罢、粗陋也罢,各花如各眼。”
“王复将军如何知晓马鞭沉入湖底?”
“自然由我告知,马鞭乃我击杀敌军主将的奖赏,全幽州军只此一支,理当要去寻的。”
原来这马鞭如此稀有,张业一脸懊恼,嗔怪自己没有悉心处置。
“我一时忘了问你,那次你又不骑马,为何带着马鞭?”
“打算还你。”
杨吉安闻言笑出声来:“天意如此,便是想躲也躲不掉,该当你欠我一个人情,今晚便要清还。”
杨吉安借势将人拉入自己怀中,张业有些抗拒又推问起景五的事,对方果然气得松了手。
“他竟去主婚!又宣了西鞑可汗!他提议十日后接人的时候,我便心存疑虑。尤是他伶俐,等大兴城的消息传至军中,他早带着蔺如风遛了。”
原来当日景五离开后便出关去了大兴城,以萨曼图之尊赐福东西鞑靼的联姻,并在婚礼当日宣召阿史那遗子为西鞑可汗,与其母阿娜暂居耶律部族之所。
只是,回离保的死讯一直杳无音信,不知是如今的东鞑可汗和勒博封锁了消息,或是他至今仍在世。
“景五此人居心叵测,全不可信,你在京城的眼线、暗桩定要仔细提防着他!”三个月过去了,杨吉安提起此事依旧不忿,尤其是景蔺二人临走时一同送来东鞑驻兵图和大兴城到东鞑军营的路线图,杨吉安激动之余数次出言感谢,事后想来很是悔恨。
“平衡东西鞑靼,对于大齐来说岂不是幸事?我本驱使不动景五,只能仰仗蔺如风,你如此泱泱不平,被他二人知晓反倒没趣。”
“一时气话,不必挂怀。只是当日你我费尽心机保他性命,他满腹盘算竟无一字吐露,作为同门兄弟,景七强他百倍千倍。”
“对了,宫羽的官身从何所得,我在营中时曾书信回京相询,待我到了便听说吏部已经列其在录,何人出手如此神速?”
提起此事杨吉安也啼笑皆非,他二人各自为宫羽谋划,不曾想均未动作前,其官身敕命便办妥了。
“当初宫羽进营不久便将蔺如风在秋水楼作幌子所赚来的银子资军,万两白银数目之巨,便得来了官身。”
半晌说了这许多人物,杨吉安终于耐不住性子,牵着张业便往内室床榻走去,张业一时心慌止住了步子,引得杨吉安惊讶回首。
“既如此我也不便宿在此处,沈夫人来信说府里已洒扫好一处跨院......”
一边说,杨吉安甚至装模做样地放开张业的手,又趁对方愣怔之际,矮身将人托抱起来,快步行去。
“**苦短,若袍裤再次损毁,亦无妨。”
杨吉安故意冲对方耳根吹着气低声细语,引得张业情思起伏,拳也握不紧了,砸向杨吉安胸膛的力道不似嗔怪反若讨俏。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