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种种当书与将军知晓,某与景五敢求赎罪赔情之契机,万望将军应允。蔺如风百拜。”
两个人本睡下了,蔺如风又怕明日没机会尽述,便让景五代写一封信函,可托宫羽带给杨吉安。
待景五写好,蔺如风想起二人初识正是因为写字一事,不禁笑出声来,引得景五也挑起嘴角,看着对方眉欢眼笑。
景五忽然再次拾笔蘸墨,郑重展开一张毛边纸,缓缓书写着。一旁的蔺如风自然好奇,凑近些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念了出来:
“立结婚金声,系荆州人,姓蔺名如风,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辽东都司儒生景五礼聘为妻,实出两愿,熊罴协梦,瓜瓞绵延......”
蔺如风念不下去,两颊的热泪滚进喉中,即咸又苦。景五细细拭去对方的泪水,笑着说:“有这婚书傍身,敢教各路阴兵、鬼差知晓,方便你我在地府重逢。”
蔺如风心存死志,却不肯景五也如此颓丧,勉强鼓励道:“说不准尚有一线生机。”
“若如此,我有些怀念孙大娘的包子,日后你陪我同去可好?”
蔺如风不仅答应了孙大娘的包子,还有张二哥的馄饨,说话间却听到前院响起哐哐的砸门声,在这夜半三更时分,甚是骇人。
景蔺二人打开房门,不远处是匆忙奔过来的景七,眼前只见宫羽跪在门口,不由分说先磕了三个响头。
“门外之人是杨吉安将军,我差信鸽将其唤来,一则我不辱上官信任,二则唯恐生变。两位哥哥,今日是我宫羽有错在先,甘愿受罚。”
虽然他从地窖出来时并未遇到鞑靼探子,但保不齐周围藏着暗桩,若对方知晓景五行踪,不知会如何打算。再加之这景氏兄弟实在可疑,宫羽不愿冒险,偷偷传信给杨吉安,千叮万嘱希望对方单骑前来。
无奈事与愿违,杨吉安并非孤身来此,身后还跟着监军张业。宫羽心中冰凉,只怕今日之事就要坏在张业身上。他平日里虽然粗疏了些,却仍察觉出对方的隐隐敌意,只怕这朝廷派来的监军始终疑心自己。杨吉安肯把他带来,八成有推脱之嫌。
“我起夜偶遇杨将军,无意得知此事,是我执意跟来,你别怪罪与他。”
张业刚说完,杨吉安连忙解释:“并非是他执意跟来,而是兹事体大,张监军知悉也好在......在王复将军面前进言。”
他二人急着为对方开解,蔺如风暗地里与景五对了一下眼色,宫羽却顿觉此事有了盼头。按理宫羽应先向张业行礼,可还没等他动作,对方抢先一步按住了他,又是温声告罪,让宫羽受宠若惊,自然不知这是张业以前怀疑宫羽与杨吉安有私情如今见面心中赧然所致。
蔺如风与杨吉安是旧相识,在场几人互通姓名后,张业暗暗打量着景五和蔺如风。只见这二人一位形相清俊、姿态怡然,一位美如冠玉、典则俊雅,虽然这两个月以来旅途奔波,却一派从容优雅,哪里像是逃犯?
那景五看似磊落不羁,也许当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领......
与其说杨吉安和张业是来捉人的,不如说是来请人的,他俩只身前来放低姿态,只为了先将人带回军营,甚至避免与景五过多言语担心引起对方丝毫不满。
接着几人又提起灶房还押着一个鞑靼探子。杨吉安提议去审人,张业本缀在最后,趁无人注意偷溜去了正房。
正房虽打扫干净,但并未留有任何书籍信件,约是事发之初便被人带走了,张业先用手指按了按砚台上的墨迹,随即便发现旁边展开的毛边纸上,是一封婚书,喜结连理的二人碰巧他刚刚认识,此时应该在灶房审人。
这时张业猛地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抬起头来,眼中的震惊、惶恐无法遮掩。
“吓到了?杨将军发现那贼人是个哑巴,让我来取纸笔。”被旁人发现了辛秘,蔺如风反倒笑呵呵的。“其实,你应该看的是婚书一旁的书信,那是我刚刚写给杨将军的。”
“那......还是杨将军亲自过目为好。”张业本拿起了信,又放下了。
“不妨,你与他......同出一辙。”蔺如风说完走近,拿起婚书,歉意说道:“婚书我先收好,这是景五傍身所用。”
张业听出言外之意,暗叹对方目光老辣,反倒显得自己扭捏,不如坦诚相问:“景五能医治沈将军,此事为真?”
“真。”
“他是鞑靼萨曼图?”
“曾经是。”
“本是他害了沈将军,反来医治有何目的?”
“他未曾提起,我私以为是他想赎罪,换我自在过活。”
“你可知此番入营命悬一线?”
“自然知晓。”
“你二人本已自在过活,为何去而复返?”
“不,救不活沈将军,罪孽满身,如何自在?”
张业和杨吉安一路上都在思量这个问题,景五为何愿意回到扶云城救活沈将军,那封婚书答了大半。张业心中笃定,皇帝哪怕同意施救,必不肯留下景五的性命。他的本事太大,大到威胁帝位、威胁苍生。
“所以,你随他前来,用他的命洗濯你的清誉。”一封婚书也许能说明景五的诚挚,未必能代表蔺如风的真心,张业不免说得刻薄了些。
蔺如风闻言哑然失笑,忽又想到些什么,自言自语道:“不妙不妙,婚书应该写两份的,否则只有景五一人身带婚书,鬼差怎么确认我与他同为夫妻?”
张业没想到蔺如风愿以命相殉,一时怔住,片刻后幽幽开口:“情真如此?”
“张内监只当是两个痴儿在发晕罢。”
被蔺如风发现行迹,张业也不好继续探查,展开墨迹未干的信细细读完,旋即喟叹命运弄人。如今景蔺二人打算以身入局救活沈放,不知多疑的皇帝陛下是否肯相信此事。
重回灶房,那探子却有些骨气,即使杨吉安使了些军中卑浊手段他也不肯开口,便打算带回军营再议。此事只有杨吉安有经验,便由他全程做主,众人在一旁观瞧。蔺如风却注意到景七神情异样,对方全神贯注盯着杨吉安,从上到下地打量着。
“杨将军气宇不凡,你可是心生艳羡?”蔺如风偷偷打趣道。
景七点了点头,爽快答道:“喜欢,他的衣裳。”
蔺如风讶异间同样端详一番,只见杨吉安身着短衣劲装和薄底快靴,举止有度、行动利落。他刚想应承下来要为景七置办新衣,却因前路晦暗一时开不了口。
宫羽耳力极好,本在心中腹诽景七,却听到杨吉安突然朗声笑道:“小郎君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套新裁制的,你我身高相似,明日入营送与你穿,莫推辞。”
景七瞧了瞧膀阔三停的杨吉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稚嫩胸膛,坦荡说道:“谢将军好意,敢请将衣衫留着,待我打熬筋骨如将军一般强健时,自去领赏。”
杨吉安神色一禀,问道:“小兄弟可有意从军?”
景七没回答,先看向了蔺如风,思忖片刻后郑重答道:“我见识浅薄,不知何谓从军,但我已身负重任,兄长将先生托付于我,我不能离开先生半步。”
众人听出言外之意,四下安静非常。张业震惊于景蔺二人能互为对方思虑至此,这与他往日见到的那些只图一时欢爱的人天差地别。他抬眼看了看杨吉安,对方同样一脸肃然。
被景七说漏了嘴,景五也无甚波澜,自己的心意、打算,蔺如风如何不知,也正因如此,他也明白对方共赴黄泉的用意。若景七阻拦不及,便让蔺如风随自己而去。那种生死相隔的懊悔,自己尝过一次,便不想留给蔺如风。
景七木头人一般,尚未发觉自己的话引起了四个人的涟漪,他却唯独注意到宫羽嫌恶的神情,那般明晃晃的,宛如少了一分便害怕自己看不出来似的。
“哪来的狂诞青皮,轮得到你来护他?我与蔺如风自幼相识,相伴离乡,日夜依恃,半步不离的人应该是我。”
景七话说多了越来越顺溜,同样嫌弃地回看宫羽,一句话就说得对方哑口无言:“那为何刚刚是我兄长和先生同宿正房,半步不离的你却睡在东厢?”
“闭嘴!”
“住口!”
景五和蔺如风赶紧催促众人离开,杨吉安惊讶地看向张业,张业暗暗点了点头。
在杨吉安的有意安排下,他与景五骑马,张业、蔺如风和宫羽,连同再次被打晕的探子一同坐进景七驾着的马车车厢。因杨吉安来时便留了话,守城的将士将几人的公验登记后便痛快放人,不久后,一行人渐渐离开热闹的城镇,行驶在乌黑的夜里。
刻意将景蔺二人分开,张业守着蔺如风却没有继续打探,宫羽渐渐感受到逼近军营的肃穆,心中生出丝丝缕缕的恐慌。
“感念公子之志,我张业愿为景五求取一线生机。”
丝丝恐慌瞬变缕缕线绳搅缠着宫羽的心,犹如实质地疼。
“景五会死?!他不是要去救沈将军的吗?”
一时无人回应,宫羽刚想再问,却忽然相通了,谁能保证景五不会再去害下一个人呢?他这般手段,无人能抵挡。
“你一直都知道?景五他是自愿回来的?那景七也不拦着?”宫羽说完想起正是景七在驾车,却是为了送自己兄长赴死,不知对方此时心绪如何。
宫羽此时真正安静下来了。他今日遭遇离奇,先偶遇景七,接着捕捉暗探躲藏地窖,然后与蔺如风重逢又私自传信喊来杨将军,而此时正行在通往黄泉的路上。只不过这黄泉仅收一名野鬼,名曰景五。
蔺如风无言以对,轻轻掀开窗口的帘幔,风声在耳边啸叫,冰冷的寒风扑面灌进衣领中,冻得他打了个冷战,鼻尖也泛起酸来。
虽说军营驻扎在扶云城附近,但两地相距几十里路,蔺如风在这冬日的晨光熹微中,朦胧看见远处的一展大纛。
猎猎风声中大纛独自飘展,恍如逃离东鞑军营的那晚,心境却不似那时对于命运的迷惘,此刻的蔺如风心怀着无比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