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窟”只在外面露出了一个形似山洞,却比山洞矮小了许多的入口,进去之后,便是一道往下通去的台阶,整个石道昏暗幽蔽,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古怪味道,并不能同时容许两个人肩对着肩并行,沈欢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鸿后面,每走几步都要警惕地回头看看身后。
台阶并不算很长,没多久就走到了尾,原本走在狭窄逼仄的入道而产生的压迫感一扫而空。
放眼望去,这地方大地就像一座地宫或是陵寝,区别就在于这个地方并没有棺材和陪葬,占地极广,四周凹凸不平的的墙壁上挂着分布开来的灯盏,除了最中间的一座石台便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显得十分空旷,没有传闻中那么浓烈逼人的阴气,只让人感到死一般的沉寂。
沈欢的手已经不由自主按在了剑柄上。
自从她听沈鸿说是宁瑰故意引她到此,沈欢这一路的警戒心就没放下过,时时刻刻都将自己心里的那块石头吊高,唯恐突然从什么犄角旮旯里跳出来个吃人的妖魔鬼怪。
沈鸿已经走到了那个石台前。
她手里拿着那个小红木匣,眼睛已经瞄到了宁瑰在石台上刻下的两个大字,想了想,试探着将小木匣放在了石台的正中央。
什么也没发生——那一刻沈鸿将自己对周遭的全部敏锐都调动了起来,脸上看不出表情,浑身几乎是绷着的,以确保自己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异样。
然而片刻之后,依旧无恙,沈鸿不由得想,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宁瑰那个仔细一想根本经不起推敲的说辞竟然不是假的?
沈鸿刚想叫上沈欢往回走,还没迈开步子,却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微微一动,她想开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沈鸿所在的那一小片地面从中间裂开一条细缝,随即突然朝两边打开,就仿佛被人触动了什么机关,沈鸿始料未及,脚下一空,整个人都跟着掉了下去!
她几乎是在沈欢的眼皮子底下刹那间消失的!
沈欢更是措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她就那么唰一下没了踪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岔子,几步奔到沈鸿站过的地方,而地面已经迅速合拢上了,看不出半点之前的端倪。
沈欢着急上火,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蹲下去探查摸索了片刻无果后,她果断站了起来,开始留意周遭有没有什么机关。
沈鸿就那么活生生跌了下去,落地时连个缓冲也没有,摔得她全身骨头都疼地仿佛在皮肉里统统移了位,站起来的时候还在不合时宜地想这也太不经摔了,明明不是多娇贵的人,可见这一下委实够狠。
然后她才看清了自己眼下的状况。
……沈鸿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老鼠打的洞。
她面前有三个洞口,每个洞口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十分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候,那其中的一个洞口突然出现了隐隐的亮光,被沈鸿及时捕捉到了,与此同时,耳边又传来了似乎是脚步的声音。
这地方还有除她之外的大活人?
沈鸿听着越发清晰的脚步声,看着那洞口先是冒出一盏被人提在手里的灯,随后是一整个人的身影,沈鸿眯了眯眼,总觉得这个人……看着好生眼熟。
她没有冒然出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鬼魂似的。
那个人看见她也是微微一顿,然而他似乎是眼神不太好,手里的灯都快凑到了沈鸿脸前,借着光一打量,这才将她的面容看清楚,沉默了三个数的时间后,随即是一声惊慌而诧异的:“……怎么是你?!”
沈鸿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才合适了,只好半苦笑半无奈地说:“是我,真巧啊,殿下。”
是该说他们两个太有缘分呢还是冤家路窄呢?
权筠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嘀咕道:“吓我一跳,我见着白衣服,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沈鸿有气无力地调侃道:“见过这么美的孤魂野鬼吗?”
“那真没有,你是头一个。”
两个称不上熟悉的人“共处一室”,自然没有多少话可以说,没过多久,尴尬就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弥漫开来了——毕竟他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难兄难弟,不能在这个时候两眼含泪地握着对方的手感慨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鸿心想:“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个念头刚刚浮出水面,沈鸿就突然目光一变,眼神骤然锋利起来,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权筠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拽,权筠身子猛的往前倾了过去,险些撞进她的怀里,双目圆睁,还未来得及发问,就听沈鸿声音微沉地道:“是流箭。”
权筠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就见壁上插着三支没有尾羽的利箭,正好从他方才的位置上飞快地掠了过去,若不是沈鸿反应及时,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那其中一支只怕已经正中红心地插在他脑袋上了。
沈鸿收回了视线,连带着也收回了方才的锋利之色,放开他的腕子:“一时情急,冒犯殿下了。”
少年心神一晃,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冲动之下怒从口出,一丛心火还未燃起已经熄灭,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头对沈鸿说了句:“多谢。”
再交流起来就已经显得自然多了,沈鸿“嗯”了一声,看向他方才现身的洞口,问道:“那条路走不通吗?”
“死胡同,”权筠说,“对了,那三支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你可看清楚了?”
沈鸿不假思索地道:“中间那个洞口里。”
权筠仔细想了想,道:“这里没有别的出路,出口应该就是这三个洞口的其中之一,现已知左方走不通,中间很有可能会存在其他机关,右方的洞口……”
“走中间,”沈鸿说,“没那么简单,右边的不一定就是出口,虽然不知道这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可建造它的人应当不会轻易让人猜出出口所在,反其道而行之,胜算最大。”
权筠想了想觉得有理:“那就赌一把。”
说完,他身先士卒地提着灯先走了进去,沈鸿紧随其后,走了没几步,权筠就听见身后的人唤了他一声:“殿下。”
权筠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沈鸿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在黑暗里,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看不真切表情,只能听见她何时何地都十分温和的声音:“把灯给我,让我走前面吧。”
权筠没推辞,把灯递过来的时候还将信将疑地顺口问道:“怎么,你害怕吗?”
“不是,”沈鸿说,“只是怕前路若还有机关暗箭,我总不能将一个男子置于险境,殿下在我身后,更安全些。”
权筠微微一愣,沈鸿小心翼翼地避着不让两个人的手指有意外接触,将小灯提了过来,随着光源靠近,她的面容豁然亮了五分,在阴暗的地道里蓦地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风情,好比绝美的魂崭露头角,下一瞬就又收敛进了她暖融融黑玉般的眼里,荡出一整个春水潺潺。
……也亏得是他晚来了一步,没有目睹沈鸿跌下来的时候那副狼狈的惨状。
随后沈鸿主动走到前面,担负起照明开路的职责,期间还很贴心地对权筠说:“殿下如果觉得不安,可以拉着我的衣角。”
“……”权筠无语了一下,不轻不重地问,“你当我是小孩子么?”
沈鸿在前面走着,轻轻笑了一下:“不是小孩子,但也不大呀。殿下这个年纪,若放在东黎,怕是已经为人夫婿了,放在大楚,还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年呢。”
权筠奇道:“东黎的男子,都是十五六岁便出嫁的么?”
沈鸿:“不在少数。”
这两个人似乎在短时间内就形成了某种心照不宣,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沈鸿依旧当他是一位尊贵的皇子,以及“未出阁的少年”,至于女皇随口一提关于二人的那句“赐婚”,也如同一句戏言,听听就行了,并没有必要往心里去,自然也不会给她的心绪带来丝毫的影响。
沈鸿怕这少年觉得她脏——甚至不能说怕,而是事实本就如此,因此她谨慎而小心,不让两个人出现任何的肢体接触,诚然,他不喜她是情有可原,不妨碍沈鸿出于一个女人的礼节与担当去保护他,既然双双都师出有名,暂时的和谐相处没什么坏处,先互相扶持着走出这个地方再说。
他们居然赌对了——射出箭矢的那个洞口的确是正确的出口,之所以没有旁的机关,是因为那三支箭本就是迷惑人心,用来刻意引导人往另一条路上走的,按照多数人的思维,死胡同肯定是走不出去的,而中间这条路既然能射出利箭,那么深处必然还存在着其他的暗袭,权衡之下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这不过是个掩盖出口的手段,误打误撞间竟给沈鸿猜到了。
他们从窟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沈鸿将那盏灯还给他,出于好心地提醒道:“殿下一介男子,入夜之后还是不要轻易外出了,若遇上什么不测,陛下与君后恐会忧心。”
少年面上答应,心里却腹诽道:“忧心?他们才不会呢。”
君后又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他父亲早在他幼时就已经病逝了,君后明面上把他当亲儿子对待,实际上却打着利用他来为二皇女拉拢势力的算盘,毕竟女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不是要他作为联姻工具嫁给朝臣?
他是女皇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按照男女之间分开排行的惯例,他上面没有兄长,其实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大皇子,宫中的人却都习惯称呼他为“小皇子殿下”。
至于女皇么……权筠觉得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还不如眼前这个见不得光的禁脔。
他的眼神在沈鸿看不见的地方飞快地掠过一丝阴冷,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你现下是要回宫么?若是的话,我正好能与你一道。”
沈鸿刚要说好,就在这时,突然一把利剑自上方朝着她直劈而下,冷刃带起一阵劲风,沈鸿将话又吞了回去,一个旋身侥幸躲过,后背猛的撞上了树干,再抬头时,周遭多了几个黑衣蒙面的人,人手一把长剑,将她与权筠半围在了中间。
变故突起!
那几人落地后互相之间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便提剑冲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鸿猛的一惊,来不及多想,抓起权筠的手转头就开始往后方拔足狂奔,他们二人身上都没有携带任何可以抵御防身的兵器,这伙人来得突然,也怪她过于疏忽了,出来之前竟习惯性地没有佩剑,况且身边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真是应了那句流年不利!
一把银镖斜飞着擦过沈鸿的脸侧,只差半指就能将她整只耳朵割下来,就在这时,沈鸿突然感觉身旁的人身子一坠,竟是直接半跪在了地上,她回头一看,权筠脸色惨白,神色间痛楚直涌眉目——他的左边大腿被银镖击中,瞬间脱力了。
那帮人已经追了上来,沈鸿将心一横,目光朝周遭一扫,随后动作飞快地把他安置在了一块荒碑后面,匆匆叮嘱道:“勿看勿言!在这里等我!”
说完她站起来,急中生智,随手扯了根荒山野岭上手腕粗的藤条做帮器,好在她身形灵活擅用巧力,没几下就利用那根藤条缠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沈鸿从那人手里夺过长剑,干脆利落地在那人脖子上一抹,顷刻便让其丧了命。
权筠背靠着石碑,听着那边打斗时兵刃相撞的声音,嘴唇因失血和疼痛泛着淡淡的苍白,表情却没有一开始沈鸿看见的那么夸张了,也不知是根本没那么疼,还是他拼命隐忍的缘故,这少年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将没入血肉的半截飞镖拔了出来,动作利索,飞镖的内钩带起皮肉,鲜血顿时流得更加淋漓,这时候他的眉头才轻轻抽动了一下,开始着手给自己包扎。
一片不分你我的打斗声中,沈鸿一边接招,一边朗声道:“诸位见人就砍,想必是奉命而来,认出了在下,可敢报上你们主人的大名?”
其中一人道:“无主,我们是受雇而来,取你性命!”
沈鸿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人就是宁瑰,然而她不敢确定,对此猜想只抱了六七分的肯定,眼下的关键在于这些人要砍了她,保命要紧,于是不再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的动静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归于寂静,空气中弥散开淡淡的血腥气,这味道在沈鸿走来的时候就更浓了。
等到最后一个刺客倒下去,她扔了那把夺来的长剑,身上和袖口无可避免地都溅了血,大片大片地染在雪色的衣衫上,唯有一张面孔仍旧素白,没有红了眼的杀气,沈鸿站在原地兀自喘了会气,这才缓缓走到那块石碑后,出现在权筠面前。
她这副模样让权筠抬头时又是一愣。
沈鸿没敢靠他太近,蹲下身问权筠:“还能走么?”
权筠扶着石碑,尝试着要站起来,然而稍一用力,伤口就仿佛要崩开似的发疼,他又跌坐了回去。
沈鸿见状,一语不发地往前挪了挪,背对着他蹲下来,说:“那我背着殿下。”
说完这句话,身后的人似乎更加沉默了,沈鸿耐心地等着,没一会儿,便感觉自己的背上由轻到重地压下来一个人,他似乎很踌躇,很犹豫,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送了过去,双臂轻轻地环住了沈鸿的脖子。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沈鸿忍不住问:“殿下,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硬邦邦地硌着我。”
权筠说:“防身用的物件儿。”然后他顿了顿,“可惜用途似乎不大。”
他说完这句话,沈鸿却突然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背上的权筠下意识猛的地将双臂收紧,浑身一僵,沈鸿待站稳之后,气息已经有些乱了,却还是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紧张,安抚道:“没事的,方才是我神思晃了一下,没看清脚下的异物。”
权筠却觉出她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不自在地道:“要不你把我放下来吧。”
行走也许是勉强可以的,只不过会有些慢,不知道天亮之前能不能赶回皇宫。
沈鸿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脚步却是真的停了下来。
可是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保持着这个微微佝偻的姿势,站在原地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短暂地将气息平复了些许,然后双臂一用力,将他的身体又往上托紧了。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路淌下来,滑过眼角那道微不可见的疤痕。
他的身形是少年独有的纤细,个子也只比沈鸿矮了半头而已,看着很瘦,压在身上的时候才知道那分量有多少,再迈开步子的时候,沈鸿显然已经吃力了许多,而她居然还有力气从脸上撑出一个笑:“殿下,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男人不该逞强的时候就不要逞强吗?”
他们两个非亲非故,甚至隔着一层十分尴尬的关系,沈鸿却在刺客扑来的时候挡在他的面前,双臂发抖也不肯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这两件事她几乎做的毫不犹豫,毫不含糊,权筠正在为此而感到心中五味杂陈的时候,沈鸿的想法却很简单——她是个女人,她从小接受的教养与观念便是如此,无论何时何地,力所能及地保护一个男人是身为一个女子应该做的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再说背上这个小崽子还没有她高,说他是男人都勉强了,充其量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而已。
沈鸿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缓那么一会儿,期间她为了不让自己过早感到疲累,开始尝试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靠这个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沈鸿:“我身上的血味重了些,有没有熏到你?”
权筠在她背上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说:“没有。”
两个人相隔太近,除了逐渐被夜风吹淡的血腥气,权筠的鼻子十分灵敏地捕捉到一股若即若离的残香,仔细一辨像是龙涎的味道,后来他才发现那香味是从沈鸿的衣领上散发出来的。
这香气代表了什么,他心知肚明。
“那就好,”沈鸿说,“殿下,今夜回去之后若是做了噩梦,难以入睡,可以去太医院配副安神散来。”
“我哪儿有那么娇气啊,”小皇子轻声反驳,“不就是看你杀了几个人么,又不是我动的手。”
沈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背着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也是会耗力气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慢声慢语地说:“加上前两回,殿下与我统共不过三面之缘,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
“上元节那天,您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跑进阆苑里?”
权筠顿了一下,如实道:“有个人想要见我,可我不想见她。父后便派人来寻我,我为了甩脱那一帮人,不知怎的就跑到你那里去了。当时宫门也未上锁,我瞧着眼生,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这是哪儿,干脆一头撞了进去。”
“这样么,”沈鸿忍不住笑了,“这么说来,您是误闯进去的?”
由于角度的限制,权筠并不能看见她的全脸,他只能瞧见沈鸿的小半张侧脸,又一条冷汗在顺着她雪白的皮肤慢慢往下淌着,耳边的碎发也给沾湿了,绯红的耳尖离他的鼻息极近,权筠盯着那晶莹的汗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袖角轻轻将那冷汗给擦去了。
“对呀,”他的语气不自觉就变轻了,“谁知道那里面正关着一个美人呢。”
谁知道那个美人,偏偏又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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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