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犬 第2章 C02

“陈文正。”俞清声音略略起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这三个字也经常被别人叫过，可偏偏从俞清嘴里喊出来添了些许清润与缱绻，令陈文正浑身僵直。

如果俞清再叫一声他的名字，他想，他今晚不得好过。

阳光恰好落在陈文正额头，与心底被俞清点起的热意相呼应。

曾几何时，午夜梦回，肖想千万遍的人活生生站在他跟前。

四月的上海，真热。

“我们见过的。”俞清继续说道。

看陈文正紧绷的下颚线，因为吞咽口水的动作而显得格外凌厉。

俞清试探性地说，“你，你还有印象吗？”

似乎怕他想不起来，又补充道，“临山清远县，大摩托车，你载我去的县城，还在镇上的面馆吃了羊肉串，你请的我，正哥。”

因为南方特有的口音，“正”字后鼻音很浅，如梦里他骑在他身上喊出的声音叠在一起。

少年青春期的热血几乎都是和俞清有关，他已经很多年没做那样的梦。

很多年没再听见令他热血喷张的“正哥”二字。

陈文正手掐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着皮套，深深吸了口气：“嗯。”

他当然有印象，何止是印象，几乎要把和俞清相关的每个瞬间都回味万千遍。

那个年头，那种地方，陈文正压根不知道男人还能喜欢男人，个个贫穷落魄，每家每户吃不上肉，男人们靠着卖力气一天赚个饭钱，女人们在家带娃干农活。

他们就像被丢在山里的无人问津的人，与外界完全隔绝，因为去趟县城要坐摩托四五个小时，走路要一天一夜。

风花雪月、花前月下都离他很远，远得像是天上月。

没人告诉他，世上的喜欢并非只有男人和女人。

他记得俞清嫌弃羊膻味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记得俞清问他小溪流向哪里时澄澈的眼神，记得俞清说我走了转身爬上回城市的大巴车…

尔后，陈文正再也没有找到这种感觉。

也许是后来，没人在与他共进那一份羊肉，也许是俞清太好看了，让他再也看不见这世界其他的人。

朦胧的喜欢就像遥远的山，离得远了就越来越模糊。

俞清就像陈文正内心深处最偏远又最柔软的一角，不被提及便安然躺在角落，一旦触及，便激起惊涛骇浪。

陈文正透过车内镜看他，不想这么冷了气氛：“我记得，俞清。”

沉默几秒，又继续道，“俞然而以待耳的俞，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

字正腔圆，声音低沉。

俞清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他的自我介绍。

-

“我叫俞清。”

“余情未了？”

“哎！不对，俞是俞然而以待耳的俞yú ，不是yù，清是清泉的清。”

“那不就是余情未了的余。”

“不对，你把手摊开。”

陈文正摊开掌心，俞清拿着筷子末端，在他手心一撇一捺写着：“是俞然的俞yú，安然、安定。”

昏暗的小羊汤店里，俞清温温开口，氤氲的热气温柔了他的眉眼。

陈文正收了手心，手心那片被筷子触碰的皮肤又热又烫。

“知道了，俞清。”

俞清以为陈文正不认识字，所以又给他讲清泉石上流，讲明月松间照，再后来见过他在工单上苍劲有力的签名才知道原来陈文正是念过书的。

那句“余情未了”不过是在逗他。

-

“你家在哪里，我打个导航过去。”陈文正回过头，“或者，你拿我手机打个导航。”

说着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手机。

俞清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老款安卓机，觉得新奇，戳了几下，屏幕亮起来，界面干净，除了常用的几个app没有其他，不过中间夹着个麻将的logo，连界面都很像陈文正本人，干净又带着一股骨子里的糙气。

“你玩麻将很厉害吗？”俞清问他。

陈文正不太玩，下着没打开两次：“还行。”

俞清找到系统导航，输入自己家，手机卡了几秒，然后才开启导航。

“导航打好了。”

俞清把手机还给他，目光落在他粗粝的掌心。

他愣了两秒，没见过这么糙的手。

其实陈文正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如果保养得好，堪比手模，可惜那双手的手心的布满茧子，有些泛黄，指关节也有一些细碎的伤口，结了痂。

这不该是二十几岁年轻人的手，它的主人平日里干的活很辛苦。

车驶入中环，车流变得多起来。

陈文正开得很稳，俞清在后排只能瞧得见他滚动的喉结，上下滑动弧度恰到好处，如同镶了一颗鸽子蛋。

俞清：“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问题很突然，陈文正想了想。

“失业。”他说，目光黯淡，“本来在建工干活，但最近因为项目款结算问题，整个工地都停工了。”

俞清终于明白了那双手为什么那么粗糙，他不了解工地，缓缓问道：“事情很麻烦吗？”

“挺麻烦的，结算不下来，工钱拿不到，去年一个整年就白干了。”

俞清闻言眉头拧了下，印象里在新闻上看过很多农民工被欠薪讨薪的事，被打、跳楼、出人命…

“还能要的回来吗？”

陈文正摇头：“不知道。”

俞清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好像他的生活与那种要钱/讨债的世界完全剥离。

车驶入了隧道，视线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

昏暗的隧道灯光落在陈文正的板寸上，根根分明，其实距离俞清去清远县支教也才过去五年，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些过往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那时候陈文正骑着老旧的二手摩托，带他穿行在清远县的街上，竹笼上蒸腾的热气是少年的背景板。

他的手还没有这么多茧子，是修长漂亮的手。

车缓缓开进内环的高档小区，自动门识别车牌打开了门，保安朝他们鞠躬。

两侧参天的常青树郁郁青青，空气里有股石楠花的味道。

四月份，正是开春季节。

“左拐，直走，第三排。”

陈文正“嗯”了声，打着方向盘绕过小区花园的露天泳池，碧蓝的水在阳光下泛着涟漪，波光粼粼。

车停了下来，陈文正下车替他拉开车门。

“我自己可以。”俞清开口，下车时才看清楚陈文正的五官，凌厉而深邃，个头比他高十公分，看起来很单薄但又带着一股劲。

“你是我老板。”陈文正转到后备箱拿行李箱。

弯腰时露出后背一截皮肤，肌肉线条扎在松垮的牛仔裤里，单薄有力。

“还不是。”俞清想伸手去接行李箱。

陈文正提着行李箱，没让他沾手，看他，慢悠悠地说：“起码现在是。”

俞清被他看得没有再要求自己提箱子。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上去。”

俞清走在前面，想起他手上的茧子。

他想，要不给陈文正一份舒服的工作？反正给一份工作对他来说举手之劳。

“陈文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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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