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长庆门东面,一辆轿子停下,谢婉良和幽兰从里面走出来。轿子后方,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轿夫嫌弃地卸下头上的丝巾,拍掉肩膀上的灰尘。她扯了扯不合身的又旧又脏的衣服,腹诽:没了青青这个左膀右臂,办事着实不大便宜。
“麻子脸”走到两人面前,虽然点了密密麻麻的青点,用头巾束起头发,穿了一身旧衫,却难以掩盖宋琼眉眼间的傲气。刚还在嫌衣裳破旧一脸不悦,下一眼看见谢婉良又恢复了笑容。
“谢姐姐。”
谢婉良知道她来得不易,故竖起食指示意不用多说:“我都知道……我这里也帮什么忙,不如走了,免得拖累你们。只是我还是要唠叨一句,轻发则多败,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一定要小心。”
宋琼不喜人说教,唯能听得进谢婉良的劝诫。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良师益友,莫乎知己,若说宋琼的知己,便是非她莫属。这些天好不容易才见面说一回话,宋琼反而感伤起来:“谢姐姐,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二人亦师亦友,情谊早已到了亲人的地步。谢婉良亦然同之。
“保重。”
道别后,幽兰扶着谢婉良上马车,宋琼站在矫子前目送马车离去。然而没开出几步,一阵诡异寒风袭来,马儿受惊嘶鸣。眼看马车要侧翻,宋琼反应极快,一脚蹬上马背扯住缰绳,让它安静下来。安抚好了马,宋琼奇怪这么大动静怎么没人发现,她望向长庆门——那些侍卫都耷拉着头,摇摇欲坠,还没等她看清楚就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了?”谢婉良掀开帘子,却见一白衣女子从天而降,衣袂飘逸如薄雾淡云,幽兰警觉地把谢婉良护在自己手臂后。只见那女子轻盈落到马车面前,揭下了自己的面纱。
“婉良。”
幽兰见她眉眼与谢婉良有几分相似,惊讶地向身边看去。谢婉良原本忧心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唤道:“表姐?”
谢双让吴如风和李铁头先去寻找公主的下落,二人便施展轻功分别往西南两边飞去。还没跟上几人的巫珏正把最后一个侍卫拖到墙后,然后蹲下来,嘴里发出一种类似蛐蛐儿的鸣声。躺在地上的侍卫突然抽搐了几下,口鼻里爬出一些小虫子。巫珏伸出手,把蛊虫收回随身携带的小盒子里,随后起身向谢双走去。路过马儿时,突然听见“啧”的一声,她抬头这才发现马背上坐着一个人。
“原来是你!”
巫珏一声惊呼,令正叙旧的一对姐妹投来目光。宋琼翻下马,“嘘”声让她小声点,又指着她的小盒子:“你这招挺厉害呀。”
巫珏叉腰,得意地翘起下巴:“这可是本姑娘的老本行!你想看看我的蛊蛊们吗?”
她说着就要打开她的盒子,吓得宋琼连连摆手。谢双走过来,看着打扮成“车夫”样子的宋琼,有些惊讶:“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嘘,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盯着,也不敢派人接应,我来是为了亲眼看着谢姐姐出宫,现在局势太乱,她留下来太危险。正好你们来了,把她交给你们我也放心了。”
谢双看了一眼婉良,她这个表妹自小身体不好,后来家道中落,她被门主收进了六道门,听说表妹被幼卿公主带入了宫,一开始她还担心,因听闻幼卿公主十分不着调,现在见到婉良比从前时气色都好,便知没受亏待。谢双很感谢宋琼,不过她这次来为的是门主死亡一事。谢双让谢婉良进车厢,待旁人遣散后对宋琼说:“门主已经下葬了,因要避免江湖争夺兵器榜首,不敢暴露,只以门中大武师的身份出殡……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了公主将门主的尸身送回。”
提起欧阳楚的死,宋琼很愧疚,声音低下来:“杀害师父的人是宋邺,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他会拿师父开刀。”
“公主莫要自责,六道门恩怨分明,更何况您是门主的徒弟,若寻仇也只会找宋邺。”谢双早猜测跟太子有关,这些日江湖中同样暗潮涌动,四方会得势,回龙教受到打压,便想与六道门结为盟友。她本不想参与其中的朝堂纷争,算着不予回应隔岸观火一段时日,没想到太子杀了门主,火先一步烧到自身。若再观望下去,只怕星火就要燎原了。
巫珏拍着胸脯附和:“是啊,我们不会为难不相干的人,你别有负担。如果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我自然相信你们。只是我皇兄,安王,他赴榆州已旬日有余,我在宫中无法得知榆州战况,所以想请问各位是否知晓那边境况如何?”宋琼深知掺和进来的风险,她本不想连累六道门,但如今的局面,她唯一能信任得过的就只有她们了。
谢双和巫珏对视一眼,神情凝重。看着宋琼坚决的脸庞,她不忍欺骗,如实道:“不容乐观,虽说魏军暂时退兵了,但军队中的伤亡情况我们还不得知,只怕……”
交谈间,李铁头和吴如风回来了。两人径直走到谢双面前,愁眉不展:“副门主,我们都没有找到公主,怕是出事了,您看我们要不要直接杀进去?”
巫珏憋着笑拉了下两人,正要解释,宋琼主动上前:“有劳两位大侠费心,宋琼一切平安。”
吴如风瞪着眼睛打量了宋琼好一会儿,他还以为是乘马的车夫,没想到是公主乔装的,怪道看着眼熟!两人松了一口气,拱手回礼:“公主无事就好。”
“时候不早了,宫里很危险,你们快些离去罢。”
宋琼瞧着快天亮,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偷跑出来,可不亲眼看着几人离去又放不下心。巫珏给晕倒的侍卫解了蛊后,又走到宋琼面前:“宋琼,你也跟我们一起走罢。”
宋琼摇头拒绝:“宫里还有我在乎的人,还有我母后,我不能一走了之。”
巫珏也不多劝,转头上了马车。谢双从窗口探出头,轻喊:“你放心,六道门若有安王的消息,一定立马告知。”
宋琼回到凤阳阁后便立马被人看管起来。宋邺下令封锁了凤阳阁,他要与诸臣周旋,没空来教训这个已经废掉的公主,于是自然而然交给了阿玖。但凤阳阁里除了一日三餐,几乎见不着半个人影。
这日,宋琼正执笔写字,刚写完“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寻”字,要蘸墨写下一个字时,房门被打开了。阿玖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生人。宋琼认得那是在东宫当差的。她踱步到桌前,用手指抹了一下桌,环顾着屋内陈设与旧日无异,只是因许久无人住而蒙上一层灰尘。宋琼假装没看见她,继续写字,阿玖走到她面前,俯身咂舌。
“公主殿下,好巧呀,这不是你当初关我的房间嘛。”
宋琼“啪”的一声放下笔:“叛徒。”
“火气别这么大嘛。不错,我就是叛徒,那又如何?是你负我在先,况且这个东西是我拿回来的,我要给谁是我的自由,我帮你救回了这条命,已经不欠你什么了。”阿玖大方承认,故意挑起宋琼的下巴,一如她们初见时那样。只不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自己。她十分享受这种支配她人的快感:“公主既然已经沦为我的阶下囚,何不乖些呢?你伺候好了我,我高兴,兴许就解开你的镣铐……”
宋琼倔强地撇开头:“从来只有别人伺候我,宋邺不敢亲自来,就派你来,你要当他的走狗我不拦着,我今天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玖玖,我念在从前的情分奉劝你一句,甭管咱们之间往日种种,你可千万不要放过我,仔细有朝一日我得了翻身的机会,便必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宋琼说着看向她身后的两个随从。随从二人虽跟着宋邺,却也只是个报信的,未曾要对公主起杀心,如今被盯着竟不由心生畏惧,赶紧移开目光。
“看来不受些皮肉之苦,你是断不肯低头。我今天就要挫挫你的傲气。”阿玖柳眉倒竖,转动开关,锁链开始收缩,宋琼被锁链扯跪到地上。阿玖从怀里取出一拢皮鞭,扭头对两个随从道:“你们两个出去守着,我要好生教训教训这个‘落魄虎’。”
两人被刚才的话吓到,又见阿玖要对公主动刑,巴不得远离这刑场,遂退至房门外。
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宋琼紧闭着眼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然而门一关,方才还不屈不挠的人立马收了厉色,压着嗓子道:“行了,再演下去只怕我都要当真了。”
阿玖立马扔了鞭子,小心翼翼走出去,确认门关好后把卷帘放下来,然后回到宋琼身边。两人不说话,只眉来眼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原来宋琼从许久之前就开始布这个局,从心生嫌隙到决裂都是演给旁人瞧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宋邺等人接纳阿玖,再让阿玖拿着兵符跟宋邺做交易,然后让王霄撞破,借他之手揭发宋邺的阴谋。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宋邺只手遮天,揭发他已经没用了。
阿玖一边给她解开镣铐,一边嘴里不饶人:“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公主嘴上说着演,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
宋琼视线始终跟随在阿玖脸上,眉眼带笑:“那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猜?”
“那我演完你再猜?”
阿玖倒想看她要搞什么花样:“好啊。”
四目相对。
宋琼突然亲了她一口。阿玖没反应过来,某人得逞似的在嘴角噙着笑:“猜对了吗?要不要再演一次?”
阿玖佯装生气,自嘲:“嗯果然是心里想什么就演什么,看来你是虎我是犬这类话也是当真的了……”宋琼表情一僵,对自己的话懊悔不已,扑倒在床上:“玖夫人在上,都是我乱说的,放过我罢……”
阿玖被逗笑,瞥见她头上的发饰,担心她被硌到,便帮她取下:“你不是叫我千万不要放过你吗?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公主沉吟良久。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放过得好——”阿玖忽地被抱住,被宋琼拖下来。两人在床上笑作一团,阿玖面红耳赤,轻打她一下:“动静小点,难保没人盯着。”
宋琼这才从她身上下来,眼中笑意未减。阿玖起来瞟了眼窗外,确认没人后才躺回宋琼旁边。许久未亲近的二人只是看着对方,眼波流转间已然纠缠在一处。突然风吹开了窗,帘子轻晃,惊得两人立马坐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窗户。
“是风。”
两人看着对方做贼似的表现,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