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总是被宋琼不时流露出的孩子气逗笑。她觉得这样很可爱。只有从小被宠着长大才会始终保持着一种“孩子气”,也算是种底气。阿玖很羡慕这样一种可以任性的底气。
可是宋琼不这样认为。她自诩已经是个大人,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孩子,所以阿玖的笑在她看来是一种嘲笑。而某人浑然不知,甚至还夸了句:“小孩子真可爱。”
阿玖扭头想看看宋琼表情时,迎面走来一个素衣女子。
面若芙蓉,眼似桃花,唇上胭脂都好似多余,可谓人间绝色。阿玖若不是精心画妆绾发过,怕是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甘拜下风。
“寻英见过公主。”
“免礼。”宋琼将她扶起:“你在母后那儿过得可好?”
寻英腼腆一笑:“皇后娘娘为人和善,寻英甘愿侍奉娘娘左右。”
原来这就是寻英。阿玖在脑海里搜寻着寻英这个名字。只依稀记得“倾城绝色”四字。如此看来,确实是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
“你去跟母后说一声,先让你随我去练习场一趟。”宋琼瞥了眼中亭,后者温顺点头。
“是。”
寻英一走。阿玖立马抱胸,歪着头问:“你不是说要我陪你吗?”宋琼也跟她做一样的动作:“又没说只有你。”
“……”好得很。阿玖无语凝噎。
过了会儿寻英出来,宋琼带着她往练习场走。阿玖三步一停地跟在后面,望着宋琼背影腹诽: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让那劳什子叶兰清来,说不定还能气得她牙痒痒。现在好了,自己现在还要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元……
“阿元,还不来见过你表哥?”
“原来这位便是陈元表弟,当真一表人才,幸会幸会!”
听见陈元的名字,阿玖立刻竖起耳朵,放慢脚步。
“见过张堂表哥。”
听见这个名字,阿玖顿时想起那日莫名惨死,还嫁祸她牢狱之灾的张告。她记得张告有个哥哥,好像就叫张堂。就是不知此张堂是不是彼张堂。
“表弟可参加了科举?可还顺利?”
“只进了会试,远不及表哥能力出众,有太子殿下提携。”
有太子提携?看来就是张告的兄长没错了。阿玖笃定想,继续观察两人。不过张堂看起来跟陈元并不是很熟,只再寒暄了一两句,便随陈元的母亲离开了。待人散去,阿玖望过去——站在围栏前正给马喂草的那个小白脸应该就是陈元了,长得呆头呆脑,一看就不像内应。阿玖正犹豫,瞥见越走越远的某人,当即决定先把宋琼的事放到一边。
趁众人不注意,阿玖溜了过去,故意往陈元背后走。陈元正拿着马草要喂马,一转身冷不丁被这么一撞,手里拿着的马草一个没拿稳,掉到地上。他连忙蹲下去捡。
“对不起对不起……”陈元头也没抬,努力扒拉着地上的马草。在一堆粗糙的干草里,他的手指突然摸到一个细腻光滑的物什。陈元拿起来一瞧,竟是一块,哦不,半块羊脂玉佩!
“姑娘,你的玉佩掉了。”他急忙叫住阿玖。
“多谢公子。”阿玖转身,面色微讶,然后探了探腰带,神情便转为了感激。
陈元看过去,只见此女举手投足间皆是清媚,唇角眉梢的细微变化,明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道谢,却直叫人移不开眼。陈元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她用手帕把玉佩擦拭干净,便兀自笑道:“你这玉佩真有意思,我听母亲说过,这叫什么——鸳鸯佩。据说是匠人雕刻时不慎将完整的一块玉佩分成了两块,为了不被责罚,便保留裂缝各自加以精琢打磨成一对玉佩,世间唯有另一半能与之相配,美其名曰‘鸳鸯佩’。”
“那遇到相似的配对上了,岂不是错点鸳鸯了?”阿玖风趣地跟他搭话。面前的人摇头否认:“不然,不然,这玉佩的质地、色泽以及花纹,要都配上可不容易。姑娘这块品质是玉里顶尖的,而且纹路也……”见他盯着玉佩不可思议,欲言又止的样子,阿玖忙问:“怎么了?公子见过这玉佩?”
“我幼时似乎在母亲那里见到过一块相似的……”陈元挠了挠头,尴尬笑笑:“不过是不是你这块,我一时想不起来,若我想起一定马上告诉姑娘。”
“好。”阿玖微笑颔首,把玉佩收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元难得遇见一个与他相谈甚欢的女子,思忖良久,鼓起勇气发出邀请:“还有一刻钟狩猎便开始了,姑娘可愿赏脸跟在下去练习场遛遛马?”阿玖有些意外,行屈膝礼,颇有官家小姐的仪态:“好啊,公子请。”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陈元不是要找的人。不过他居然说见过这枚玉佩,还是在他母亲手里。若他真的见过这枚玉佩……难道他母亲就是刘子晋的情人?
“哦对了,姑娘,还没问你名姓。”
阿玖瞥他一眼:“我叫宋玖。”
“宋玖。”陈元默念了两遍,感觉有些熟悉。以为是哪位王爷的女儿,不由心生敬畏,不敢再跟她说话。见他痴痴地重复自己的名字,阿玖忍无可忍,随便找了个话头扯开他注意力,自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陈元。
刚进练习场,耳边倏然响起宋琼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对阿玖说完,又看向一旁的陈元,目光泠泠。陈元认出是幼卿公主,吓得立马下跪。
阿玖见宋琼看陈元的眼神跟刀子似的都快剜到人脸上去了,瞬间心情大好。谁让她抛下她的?更加理所当然道:“我又找不到练习场的路,还好遇到这位陈公子,我与他相谈甚欢,便相约一起来这……”
宋琼兀自牵起她手,堵住未说完的话。
“你不是要骑马吗?我带你骑马去。”
“啊?”她什么时候说她要骑马了?
阿玖就这样被宋琼强行拉到了围栏的一匹骏马前。随后她松开手,拾起地上的弓和箭袋。阿玖就在旁边稀奇地盯着她看。她发现宋琼板着一张脸,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阿玖负手弯腰,以将宋琼的神色变化看得清晰些,只一眼便了然于胸:莫不是吃醋了?不应该啊,摄魂术还能有吃醋这么可爱的?
阿玖忍俊不禁。
“你又笑什么?”
阿玖直击要害:“你吃醋了?”
宋琼不说话了。
“诶,你一个公主怎么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只许你找别人陪你,不许我陪别人?”
“不许。”宋琼头也不回,自顾自去牵马。
“为什么不许?”
“就是不许。”
阿玖哈哈笑,很想捏捏她板着的脸:“你这么可爱,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公主蹙眉,扭头看她:“什么真的假的?”
“没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宋琼先帮阿玖上马。阿玖刚上去就发现了骑着马在两人前方不远处踱步的周铭。周铭见阿玖看过来,便指了指袖子,示意她别忘了施针,然而阿玖分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假装困倦低下头,当作没看见。
周铭见被无视,咬牙嗤笑一声,遛了一圈回到太子身边。
“殿下……”
太子自然也看到刚才的一幕。他就知道这个阿玖靠不住,还好他有两手准备。宋邺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下属立即会意,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朝林场外围走去。
阿玖感觉到离周铭远了,便缓缓睁开眼睛。余光里赫然瞥见有人注视自己,她往旁看去——宋琼侧着脑袋,那凤眸里氲了阳光,与平时相比少了一些凌厉,多了几分温柔。
“困了?你可以靠着我睡一会儿。”
“我让马儿慢些走。”
阿玖感到脸有些发烫:“嗯。”或许是阳光正好,温暖如沐,在马蹄声中,她竟真的生出困意,不知不觉睡着了……眼前逐渐堕入一片漆黑,马蹄声和树叶沙沙的声响也消失不见了。四周安静得仿佛随时能将人吞进去。阿玖朝前走了一步,耳畔立马响起一个尖酸的声音。
“你娘是野鸡,你也是个清倌,果真是应了那句话,‘有其母必有其女’,哈哈哈——”
“就你也想攀高枝?省省罢!”
“阿玖姐姐,救救我……”
那些话语震耳欲聋,那些或丑陋或凄惨的面庞围绕在她周围,怎么也散不去。阿玖死死捂住耳朵,直到重新安静下来。她蹲在角落,不敢再动。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她的手。阿玖抱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兔子。耳边响起空灵的人声。
“你喜欢兔子?”
“我才不要这只肥兔,快拿开快拿开!”
眼前的景象变得紊乱,碎成了无数片,又在一瞬间重新组合起来——
她被困在了大火里。逃出生天的门就在离她几步距离的地方。可是她动不了,也呼喊不出来。
她看见宋琼自门外走来。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然后猛地发力,扯下了一层人面。阿玖懵了,她却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浅浅一笑。
“玖玖,原来是你。”
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阿玖来不及震惊,又被扯入了另一个幻境。
“那你喜欢狐狸吗?我去年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在山间跑,可漂亮了!”
白狐狸?
阿玖想象了一下在山间奔跑的狐狸。刹那间,她感到周围在往后退,好像正在拼命跑的就是自己,而一旁,白纱帐翻飞,宛若飘渺的雾。
她跑啊跑,总算跑到尽头,可是眼前场景并不美好。
宋琼被锁链锁住跪在地上,太子站在她面前,宣告着最后的赢家。见她不予回应,便将手中的火折子扔到了她身后。火苗急速蹿起,很快就发展成熊熊烈火。宋琼心如死灰,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凭火焰舔舐她的发丝、脖颈、脸颊。
阿玖想救她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眼睁睁看着宋琼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目眦欲裂,画面也消散成灰烬。
“不要!”
接着一阵强烈的白光刺激着她的双眼,阿玖难受地转动眼球,身体终于恢复了正常,她动了动手指,睁眼,树叶婆娑,透下来的碎光刚好落到她脸上。阿玖眨眼,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怎么了?”
宋琼愕然拭去她眼角的泪。阿玖惊魂初定,看着宋琼的面容近在眼前,情不自禁伸手触碰她的脸。手心柔软细腻的触觉令她暗暗长吁一口气。她并不想说实话,便道:“我以为你丢下我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
阿玖听着她的话,心里并没触动,反而莫名其妙泛起一丝酸楚。这种承诺保证,她素来是不信的。阿玖不想深入想下去,别开脸,环顾四周。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刚好一刻钟。”
不远处,皇帝挽弓如满月,朝天空射出一箭,直冲云霄。随后一夹马肚,举着弓率先奔进林子。
——狩猎正式开始。
一时间林场尘土飞扬,马蹄声不绝于耳。
宋琼已能听见林中的咻咻箭声,也雀跃起来。她把马儿牵到主道上,不忘回头询问阿玖:“那你要跟我一起去狩猎吗?”
后者摇头。
“我不会射箭,骑马也不行,会拖累你的。”阿玖转而指方才休憩的树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宋琼把箭袋挂到马镫上,叹:“好罢。”
“宋琼。”阿玖把手臂垫在屈起的膝盖上,下巴枕上去,轻声张口。
“加油。”
已经抓住马鞍的公主闻言突然折回来,问:“你喜欢什么?”她看阿玖不明所以的表情,便举例:“兔子,狐狸,还是其他?”
阿玖没作答。宋琼突然问起来,她才发觉自己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管是动物植物或者其他的物品。自己喜欢什么呢?兔子吗?狐狸吗?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梦,梦里有一只肥兔和一只白狐。梦里那个人好像挺喜欢的,不过自己就另当别论了。阿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只好和宋琼四目相对着,沉默。
她又发现宋琼今天穿的红衣。似乎自己跟宋琼两次初见,她都着的红衣。张扬恣意,桀骜自由,很适合她。若是配上她明媚的笑容,想必更惹人心动。她不想看见宋琼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她希望她一直是意气风发的。不过这和宋琼的问题比起来,显然跑题了。
“我喜欢会笑的红狐狸,你能猎到吗?”
宋琼扬唇一笑,翻上马:“我尽量。”
她骑着马进入山林。风声不止,光影斑驳。沐浴在阳光和草木的芳香里,阿玖心情甚愉。她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宋琼虽然性子乖僻任性,但她唯独对她温柔。即使一切都是假的,阿玖也甘愿沉溺在这个虚幻的温柔乡里。
可惜,她很快就后悔了。
近日暮时。
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带着猎物满载而归。而阿玖迟迟未见宋琼踪影。
直到日落西山,宋琼慌忙带回一个女子。
“御医!御医!”
随行御医急匆匆带着药箱,跟宋琼进了营帐。
等阿玖赶到,营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周铭和陈元也在。她努力踮起脚,从人群中探出头。等看到床上那人时,阿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的女子跟丹青房里挂着的画像有九成相像!
“公主……是你吗……”那女子在御医的诊治下悠悠转醒。宋琼又惊又喜,抓着她的手不放。眼角有些泛红。
“十九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帐中的人越来越多,阿玖感觉透不过气,于是默默退了出去。宋琼泛红的眼角和脸上的笑容刺痛了她。直到此刻,阿玖才意识到自己对宋琼有些动心了。可是晚了,十九回来了。七年的光阴,宋琼终于找到了她的白月光。
阿玖知道这些日子宋琼对自己的好都是因为摄魂术,她对十九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能坚持寻找一个人七八年,这份情感早已刻入骨子里了吧。十九是宋琼心头的朱砂,而自己只是一阵**烟。即使她让宋琼回来也不过是鸠占鹊巢,胜之不武。她想要真心,却没有以真心面对真心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