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生活费少了一半,江美茹说生活程度涨了,还拿出账单明细给颂祺看。她反正是有备而来,就算颂祺同黄琴梦说了,黄琴梦也不知道国内什么行情,难道还会跟江美茹闹翻脸?
颂祺给黄琴梦打电话,若有似无地提了提,意思是能不能让黄琴梦直接打钱给她 。
不料黄琴梦说:“你是在跟我提要求吗?书不好好念,就想着给人添麻烦——我养你很容易吗小姐?你在江家住得好好的,现在忽然说不住了,你让江美茹怎么想?”
“大不了我去住校。”颂祺说。
“住校?一年四季都住在学校?学校是你哪个爹开的?”黄琴梦冷冷哼了一声:“那些家在外地的才会住校呢,而且宿舍十一点就熄灯了,根本不利于学习。你死心吧,别再弄那些有的没的,什么钱不够花,谁知道你把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今天买本破烂儿,明天买什么化妆品的,一天天花花绿绿的要给谁看!”
见颂祺不吱声,黄琴梦缓了语气:“行了。你也别怪我讲话不中听。我都是为了你好。还记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英语数学有好好加强吗?听江阿姨说你最近没有早起背书了。我在国外辛苦打拼是为了谁?颂祺我再跟你讲一次,不要让我失望。你要想轻松想堕落,你可以去找颂书诚,让他收养你啊!”
又忍不住咄起来:“这么大个人了,什么能耐都没有,就会偷懒!”
颂祺只感觉身体被呼吸撑起来又松懈,松懈又撑起来;张口想声辩,却是作声不得。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也并没有解释,但其实就算解释了,这在黄琴梦也还是狡辩。
挂了电话。她什么都没说,事后也留心不露出不快的样子,免得江美茹看见又要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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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到学校,才坐下,顾井仪也来了,何嘉看看颂祺又看看顾井仪,好奇地问:“你俩怎么不一起上来呢?”
“什么一起上来?”颂祺没听懂。
“每次你一来顾井仪就来了,我还以为你俩一路呢。”
颂祺忽然觉察,好像这一周都是这样,她一来顾井仪就来了,路上应该是能看见她的,默默一路跟着?不像他的作风,可也没有多想。
何嘉伸伸懒腰:“下周六一起出去玩吧?咱们四个。”
扣掉班费跟餐费,简直雪上加霜。
颂祺正想拒绝,彭川应了。顾井仪也欣然接受。颂祺心想,其实她不去也无所谓,反正还有下一次,可问题是上次彭川约何嘉,凑了四个人,这次何嘉约彭川,也是四个。这两人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恋爱的嫌疑,她要是不去,似乎太不仗义。也许是她多想了?
顾井仪见颂祺踌躇,对彭川说:“颂祺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你敢。”彭川直眼瞪着颂祺,“颂祺,你必须来啊。人少了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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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好几天,颂祺终于决定找颂书诚借钱。彭川和顾井仪似乎都是大手笔的人,加上买书,她真的周转不开。
但一路都在犹豫。黄琴梦很早就和颂书诚离婚了,父女间简直没什么感情。颂祺倒是记得黄琴梦提起过他的新老婆,叫个什么春,长得那样——他自甘堕落也就算了,还连着恶心她,令黄琴梦分外丢脸,殊觉玷心。
眼睛钉在那锈迹斑驳的黑漆铁门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颂祺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扣动门上铁环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沉重的“匡匡”声像有野兽在冲撞铁笼子的栅栏。
她深吸一口气。颂书诚沦落了。虽然他不是大志向的人,在维护小家庭上却是有一种喜气的。
“谁?”一个辣椒口吻的女声。
一阵脚步声后,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了。
没有阳光。只一团庞大的黑影子潜在门后,窥伺着她。
阜春急吼吼发问:“找谁?”
“颂书诚,我爸。”
一溜烟走了,倒出人意表的灵活。真角起力来,颂书诚不大能讨得到便宜。
颂祺等了很久。里面两人应该在开会——设法怎么击退她?有这一次不担保还有下一次,千万别被她给讹上了。
又一阵脚步声,颂书诚走进阳光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太盛,他的眼神像阳光一样,有种慈悲的意味。
颂祺放松下来,说:“可以借钱给我吗?肯定会还的。”
颂书诚没说话,径望着她出神。颂祺以为他境况不好,说:“没有也没关系,不必为难的。”
他才顿悟似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她身上,但那眼神又和之前不同;就好像电影里人物出场惯用的镜头,先是一竖笔渐长的影子,然后是脚,然后是腿,然后是腰,最后是脸;方才那一刹,他看她不过是一个影子。
颂祺很震慑——难道他还爱着黄琴梦?
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倒真的拿钱给她。
都是陈旧的小面额钞,显然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那阜春可能压根不知情。
颂祺犹豫了。
而阜春暗暗地影在门后,瞪着眼睛全看见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啊,就是为了这个!刚刚他才换上新的衬衫?巴巴取了私房钱给他和前妻生的女儿,也不怕被她发现?根本他还爱着他的前妻!
她鱼一样跳了出来,蹦得离地三丈高,嘴里叫喊:“你竟然这么做!你竟然!”
她一顿把父女两个全拆开,头发也乱了,嗓子也哑了,邻居们纷纷跑出来围观。
她指着颂书诚——她受够了!日子还有没有办法过?为什么别人问他要钱就是有,自己问就是没?他从前不这样的,现在鬼迷了心窍,就替哪个野人养起孩子来了!
“没什么嚷不开的!”她喊。
邻居们围上来劝,她趁机把钱从颂书诚手里夺了过来,“既然你那么想念你的前妻!”她喊,“那你就去找她好了,本事多大!再养上几条野男人都不是问题!”
“你闹什么闹?回去!”颂书诚青了脸,不好发作。
“这是我的家!我的门!我的户!我管我自己的男人!碍着谁了?碍着谁了?”那阜春使力将颂书诚一推,“你敢扯我!你敢扯我!我这就一头撞在门上死给你看!”
颂书诚无法了,气生气死,又不好发作,于是三脚两步走开了。
阜春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赶上了他,“你乐得当乌龟,没人耽误你去做那死人袜子!”
骂完了。她赶回来,把门一推,关得如铁桶相似。
里面沉寂了。一切像是从未发生。
门外,邻居们指指摘摘,窃窃私语,这声音无论如何是被关在门外的——唯有颂祺站在那里,脸上一下红一下白,钱没借到,还平白受了一场羞辱。
*
这天顾井仪和朋友有约,下午背电脑包出门,奶奶叨念今天天气冷,非让他添件外套,赶到时陈幕升已经来了。
“喂,我大老远从京都跑过来,你还让我等,有没有义气了?”陈幕升朝顾井仪翻白眼。
顾井仪摘了耳机,抬手给他一记锤子:“没义气?头给你打掉了。不给你出头我还不到了珞城呢。”扫眼四周,“方展年呢?他怎么没来?”
“来不了了,人家展年昨天唱歌把肺唱炸了,医生说是气胸,没法坐飞机。”
“你认真的?前天我才和他确认过人物原型,要不要这么不靠谱?”
顾井仪打开电脑,“原型倒是做好了,问题是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把钱打过来?我爸现在一毛钱不给我,卡全冻结,我又沦落到要靠约稿接单了。”
陈幕升不以为然:“多大点事啊,钱我有。诶?你爸不给钱,你妈也不给?”
“估计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吧。”顾井仪把电脑转给陈幕升:“你看看还有没有要改的。原画就算了,方展年这建模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陈幕升笑:“大哥,二维跟三维可不一样,设计方面谁比人你有天赋啊?上次我表哥开发的那游戏多亏你设计的皮肤。最近大火的那款游戏知道吗?光是靠皮肤一天就赚1.5个亿!”
顾井仪笑:“我外包过他家皮肤美宣,你忘了?”
顾井仪打小就和陈幕升方展年是朋友,三人一路货色,不是练书法翻墙,就是钢琴课跑路,不好好念书。顾井仪除了画画打游戏再没有别的乐趣,因为叛逆,时常被断掉经济来源,现在就靠兼职这单来养活自己。
陈幕升看着屏幕,眼梢带过一点窗景:“诶,你看那边。”
“看什么?”顾井仪不耐烦,“你专心点。”
“那儿有个妹子,好像还挺好看的。”
顾井仪敷衍地瞟了一眼,觉得不对,又转过头,这下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快速起身,一阵风走过去,“颂祺?”
窗外鸟啼了一声。一方金阳筛过翠阴阴的梧桐树,直穿进花式镂空窗格子,掷出满室阳光碎片。一张谈不上多惊奇的脸,印上那淡淡的金箔纸的光影,如此明朗、深邃。没有比这更瑰丽的人间了。
颂祺是因为顾井仪才笑,他脸上那种小孩儿的喜气太惹人了。随即看到不远处陈幕升招了招手,“跟你朋友啊。”
顾井仪问:“你在这儿做兼职?”
“嗯。不过这周刚开始。”
那天她离开颂书诚家,路过师大,看到这家书巷咖啡馆招周末临时工,平时学生们课任紧张,懒得出校门,周六周天是高峰期,虽然挣不了太多,但应该够一顿饭钱。当然,如果她知道今天顾井仪会出现,可能就不会来,免得尴尬,现在看好像也没什么。
当然不合适问长问短,顾井仪笑了一下,说:“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你忙你的。”
回到座位上,陈幕升问顾井仪:“跟人家认识啊?怎么认识的?”
顾井仪说:“那是我同桌。”
“长的还挺好看的。”
顾井仪嗯一声,又看回电脑屏幕:“这里穿模了。”
陈幕升耸肩:“没办法的,动作改起来太麻烦了,麻烦你改模型吧。”
顾井仪抱起胳膊:“我费了那么多功夫你现在要我改模型?你跟我说动作是谁?我捶他去。”
陈幕升笑:“我就是动作。”见顾井仪真要捶,忙说:“你知道方展年为什么把肺唱炸了吗?人家有对象了!把人家给喜的!”
顾井仪乐了:“和谁啊?”
颂祺要一直工作到晚八点,中途五号桌要了两次咖啡。一次是陈幕升,一次是顾井仪。每次顾井仪都轻声道谢,好像也没有很窘。
颂祺数着墙上的钟,终于到点了,收拾好东西离开,用力推玻璃,比手还要冷。
忽然,门上多了另一只手,滞重感消失了。
“要回去了吗?”顾井仪问。
“嗯。回去了。”颂祺说,转头发现陈幕升也跟来了,应该也打算走。
顾井仪喊住颂祺,“等一下,我跟你一块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