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陟云回家后,将乌兰萨沙给的信笺翻来覆去观察了好几遍。
看得出来,此人非常谨慎,信封和印泥都是街上最常见的款式,信笺上没有气味,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记号。即使符陟云想利用这封信做什么,也没有证据表明此信出自谁手。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在次日见到皇帝时呈上了这封信。
一开始,建宁帝还以为符陟云只是来与自己汇报使团的情况,没想到符陟云一进门就表明此事事关重大,请求屏退左右。
建宁帝见她神色郑重,料想她也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便将手中奏折合上,挥手让宫女和侍卫出去,只留下了齐菀。
人们走后,符陟云先将自己与乌兰萨沙的谈话复述了一遍,随后呈上信笺。
齐菀将信笺拆开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携带毒素等有害物质,这才呈送给建宁帝。
建宁帝打开信纸,里面只工工整整写了六个大字:“正使欲害副使。”
自从使团人员确定之后,晋朝方面就开始调查各个成员的背景,尤其是正使与副使,掌握的信息更加全面。前日里使团闹事的消息报到建宁帝案头时,她就对巴雅尔与阿方索之间的不和有所猜测,如今看见乌兰萨沙的消息,倒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见符陟云仍垂首站在堂下,她将信纸递过去:“你认为此事是否可信?”
符陟云上前几步,双手接过扫了一眼,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若此事为真......那当日阿方索对右贤王出手,莫非背后有巴雅尔推波助澜?”她后来回想,也觉得此事颇为奇怪,在鸿胪寺官员陪同和八方馆隔绝南北馆通路的前提下,阿方索怎么知道右贤王在北馆,甚至决意跑去杀人?
如果是使团内部人员挑唆,那就一切说得通了。
“陛下,臣斗胆猜测,巴雅尔与阿方索两人的效忠对象是否不同?”一般来说,使团在外被理所当然地视为一个整体,代表本国利益。可如今漠北情况特殊,单于等人还活着却不能回国,苏秦王子仓促上位尚不能完全服众,这使团里都有什么人那可就难说了。
当然,也不能排除个人情感因素影响,比如两人原就是有什么私人仇怨。但那玩意儿虚无缥缈,在没有切实证据佐证时,符陟云一般都选择暂时不去考虑它。
建宁帝赞许地看她一眼:“巴雅尔这个正使是苏秦一手提拔上来的,阿方索则是呼邪单于的老部将。”
“原来如此。”符陟云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巴雅尔撺掇阿方索杀右贤王,显然是想要借刀杀人,逼我们拿下阿方索。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帮’他一把,也算不辜负苏秦王子一番美意。”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建宁帝食指轻敲桌面,笃笃有声,“秘宣乌兰萨沙觐见,朕有话要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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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乌兰萨沙单独密谈后,建宁帝又叫来中书令古龄与符陟云,几人一起商谈半晌,直到暮色四合方才结束。
不出三日,右贤王就在给他新安排的府邸中“意外身亡”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接到消息的巴雅尔一脚踹翻身前的黄花梨木椅,满脸都是怒火与震惊,对着手下吼道,“给我查,查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部下唯唯而去,迈着急促的步伐路过一座相邻的院落,隐约听见绿树掩映中传来肆意的笑声。
院中屋内,阿方索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这叛徒早该死了!正好免得脏了老子的手!”
报信之人小心翼翼道:“将军,此事蹊跷,要不要......”
阿方索大手一挥,不耐烦道:“管他怎么死的,兴许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一个雷把他劈死了呢!不说这些,快拿些好酒好肉来,本将军今天高兴,定要一醉方休!”
右贤王之死就像在水面上投下一粒石子,在京城中激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浪花。然而除了漠北使团,大部分晋人也不过只拿此事作为一件谈资,她们更期待的是即将到来的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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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大兴宫内召开北伐庆功宴,除了北伐军部分将士与漠北使团外,还邀请朝中四品及以上勋贵官员携家眷赴宴。
符陟云与独孤箬和前来赴宴的众人一起经由宽敞的朱雀大街进入宫门,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一路北行。御道两旁,宫殿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古朴而又意趣横生。
符陟云难得抛却公务行走于宫内,一身轻松,只觉得那方方正正的天空中露出的几片祥云也变得格外可爱起来。她一路上左顾右盼,直到整个天空都铺开一层暧昧的暖橘色光晕,众人才终于走到本次宴会的举办地——麟德殿。
麟德殿位于太清池北侧,殿前是一片宽阔平坦的广场,足能容纳上千人在此设宴。此时殿前早已经摆好了两排桌椅,无数烛火透过琉璃罩折射出漫天荧光,似在无声邀请客人们落座。
暮色中,麟德殿宛如一颗璀璨明珠,散发着令人炫目的光芒。巨大的汉白玉台阶层层递进,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图案。台阶两侧,两尊造型迥异的青铜瑞兽昂首挺胸,栩栩如生。
好一派盛世气象。
这个念头浮现在每个人心中。晋朝人还好,后一步赶到的漠北使团却被大晋百年盛世铸就的繁华景象迷了眼,几乎人人都嘴唇微张,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轻微的嗤笑声传来,散开落座的晋人看着土包子一样的漠北人,脸上纷纷浮起讥诮之色。巴雅尔终于回过神,忙不迭合上嘴,恼怒地扫了一眼四周,招呼使团跟上前方的符陟云独孤箬二人。
一群人步入麟德殿,殿内的景象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高高的穹顶之上,绘制着一幅宏大的日月星辰图,北辰星居于正中,众星共之,象征皇权的至高无上。
殿内的金龙立柱犹如参天巨树,撑起了整个殿堂的雄伟。华丽的宫灯固定在高低错落的白瓷莲瓣座烛台上,照亮各个角落。
灯罩由轻薄的丝绸制成,上面绘制着精美的花鸟图案。烛光透过丝绸灯罩,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与四周的金银玉器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氛围。
好在有了殿前的铺垫,漠北人虽仍旧惊叹麟德殿的富丽堂皇,好歹没再忘情失态,跟上接引宫女的步伐,走到右侧落座。
随着时间流逝,殿中人渐渐坐满,人们絮絮低语,等待建宁帝的到来。
不多时,高亢的通传声响起,符陟云跟随众人起身跪拜,就见明黄色的云龙纹锦靴从眼前一闪而过,正是建宁帝驾到。
随着建宁帝落座,宴席即刻开始。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乐声与水袖齐飞,真情与假意共舞,谱就一首盛大靡丽、似假还真的盛世篇章。
酒过三巡,建宁帝起身,盛赞北伐军诸位将士的功绩,并表达了与漠北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发展的美好愿景。
接下来,便是万众瞩目的封赏环节。
“左武卫大将军赵恒,封为正二品右卫上将军,加封上柱国,赐黄金千斤,良田千顷。”
“镇西将军独孤箬,封为正三品平州都督,加封威远侯,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封赏旨意洋洋洒洒念了许久,念得漠北诸人脸都险些绿了。
封赏完北伐军,就轮到了呼邪单于等人。呼邪单于被封为怀化郡公,左贤王则被封为归义侯。此外,建宁帝竟然也没忘了意外暴毙的右贤王,还将其追封为顺昌侯。
在天牢中关了许久的呼邪单于等人已经没有了几月前意气风发的神采,在漫长的等待与痛苦中不得不接受俯首称臣的命运。这位昔日枭雄脸颊凹陷、目光暗淡,但还是不得不强撑出一个惨淡笑脸,恭恭敬敬跪倒在地,双手接过圣旨。
这一幕看得漠北人眼眶发红,心有戚戚,阿方索更是被手下牢牢摁住才没有失控。但对晋朝人来说,这一幕可谓大快人心,标志着漠北这朵压在晋朝头顶的阴云彻底散开,从此北地终得平静。
建宁帝朗声而笑,向众人遥遥举杯。于是人们都站起身来,手持杯盏,躬身敬酒,山呼万岁。声势之大,吓得屋檐上的鸟雀纷纷扑簌而飞。
席间歌舞又起,符陟云虚握杯盏,自斟自酌,目光似乎没有焦距地落在殿中舞女舞男线条姣好的身体之上,实则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对面漠北使团的方向。
使团一共来了十人,五人落座,五人侍立,乌兰萨沙就站在末座旁,垂首低眉,静默如松。其他人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不是与旁人攀谈,便是边吃边欣赏歌舞。
直到巴雅尔微微低头,伸手不雅地剔了剔牙。
席间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不屑一笑,心道这蛮夷果真粗鲁无礼,难以教化。符陟云却眉梢一挑,眼神落在了巴雅尔刚刚伸过手的餐盘上。
那是一碟福果子,表皮酥脆,内含果酱,形状扁圆,一个只有半指大小,一口就能吞下。符陟云垂眸看了看自己桌上刚端上来的福果子拼盘,盘身小巧扁平,五个福果子紧密围成一圈,只有第六个卡在正中间的小孔上,比其余五个都高出一截。
巴雅尔方才吃的,就是这正中间的福果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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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庆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