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辰彦忙活了几个时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听闻这话正欲收拾收拾跟人走,不料萧奕珩却道:“齐城主的好意我心领了,粗茶淡饭不必,我与百姓同食。”
此话说出口,萧奕珩自是云淡风轻,却令余下一干人尽皆哑然,金赫率先道:“殿下,这恐怕不妥,本来这几日就都是风餐露宿,您又贵为皇子,岂能……”
金赫话还未说完就被萧奕珩打断:“金统领觉得天灾面前应该谈这些么?”
金赫有些羞愧难当,低着头没说话,齐城主转而向楚辰彦投来希冀的目光:“楚公子,这……”
楚辰彦略作思索,应道:“百姓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有劳齐城主了。”
原本楚辰彦并未想过要与百姓同食,萧奕珩此举实是在他意料之外,顿觉自己的胸襟比不上他。萧奕珩身为陈国的皇子,心中的大义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当下除了追随于他再无别的想法。
两位“钦差大臣”尚且作出了表率,余下众人自是不敢僭越,一人只舀一碗白粥果腹,后来一连几日皆是如此,上至皇子,下至百姓吃的喝的都别无二致。
陵川的百姓视萧奕珩为救世主,感念他的深明大义,无人不敬服。
萧奕珩初步体察民情之后发现陵川旱灾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首先是灾情出现的时间,两年前城内许多庄稼便已欠收,但无人在意,等到第二年赋税征收不足之时官府才开始重视,可为时已晚,他们也曾想过一些法子,奈何天不下雨,再好的谷物种下去都是惘然。
再则是朝廷之前分明已经拨过一次赈灾款,但这些钱并未分给百姓,而是进了一些贪官污吏囊中,灾情得不到缓解,以至于后来饿死了许多老弱妇孺,还有一些青壮年被迫落草为寇,官府曾派兵镇压,城内经历过几个月的动乱。
而这些全都被齐城主瞒了下来,为的就是保住他头顶的乌纱。
知晓了内情之后,萧奕珩将其写入密信,直言陵川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须得惩治贪官污吏,并在信上恳请萧绩能够再拨一批赈灾粮,字字句句都有条有理。
萧奕珩将密信交给金赫,命他带回王城呈给国主,临行前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清亮,说道:“金统领,还有一事需由你转告父皇。”
“殿下尽管吩咐,小的定当竭尽所能。”
“还请金统领转告父皇需得派一两位御医前来。”
金赫茫然道:“这……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并非,你照做便是,路上注意安全。”
“多谢殿下挂念,属下定不负所托!”多日以来,金赫亦对萧奕珩由衷钦佩,只觉他年纪轻轻便武功卓绝,更是心系天下苍生,不忍看着百姓受苦受难,竭尽全力救民于水火。
陈国近四十年国祚,二十代国主有七成都昏庸残暴,除了开国之君萧羲元,便只有萧奕珩颇具明君风范。故而金赫甘愿供其驱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萧奕珩之所以要加派御医,是因为想起曾几何时读过的一部医书上记载着:凡大旱、洪涝之灾后,恐有大疫……
近日他四处走访,发现不少百姓家中已然有人得了风寒卧床不起,陵川城中本就缺衣少食,哪怕只是寻常风寒,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当天夜里亥时三刻,已经连着六日以白粥果腹的楚辰彦被饿醒了,他是丞相的公子,自小便锦衣玉食,莫道连喝六日白粥,就是一顿白粥都未曾吃过,若非有几年内功修为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
楚辰彦在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夜深人静之时,他肚中发出的声响格外清晰,心知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饿晕不可,于是他起身穿好鞋袜,带上佩剑,决定出门找点吃的。
陵川四面都是山,本是不缺野果野味,但是经历了两年大旱,山中的活物早已被猎户捕得一只不剩,连野菜都被挖得干干净净,楚辰彦奔走了五六里,除了光秃秃的树枝和山坡什么都没见到。
清冷中裹藏着寒气的月华洒落在山头,穿过枯死的树干,落到了楚辰彦的身上。
忽然他眸光一转瞥见西面一株大树下立着个人影,脚下的步子微顿。
那人穿一身玄青色衣袍,背影瘦削颀长,正是萧奕珩。
“殿下?”楚辰彦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他,感到很诧异。
萧奕珩应声回首,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俊美柔和,宛如墨笔勾勒,他顿了顿道:“楚兄这么晚还不睡,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辰彦干笑了两声:“我睡不着,故而出来走走,殿下又为何在此?”
萧奕珩将目光移到别处,淡淡道:“我跟你一样。”
“是么?”
“既然遇到了,不如我们一起回去?”萧奕珩提议。
“好啊。”
两人并肩行走在山中,明月高悬,照得空荡荡的林子里亮如白昼。
走了有半柱香时间,萧奕珩忽而开口道:“我记得楚兄年长我一岁。”
“是啊,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没想到你还记得。”楚辰彦应道。
“楚兄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楚辰彦略作思索:“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就喜欢读些书,后来我爹怕我闷出病来,就请了位有名的剑客教我剑法,我每日都要念书习武。”
萧奕珩静默地听着,末了轻轻点了点头。
楚辰彦眸光一亮,继续道:“说到这里,殿下的武功可真是让我望尘莫及,那日你制服山匪时所使的箭法、鞭法无一不出神入化,寻常人练上十年都未必能敌。”
萧奕珩淡然一笑:“承蒙楚兄赏识,不过就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殿下不必如此谦卑,我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您最让我钦佩的不是身手,而是胸怀,”楚辰彦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说道,“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不敢相信堂堂皇子能放下身段与百姓同食,日夜操劳体察民情,忧百姓所忧,我知殿下心系天下苍生,只是平日鲜少与人亲近,故而让人觉得有些冷淡,其实您有一颗炽热的心,一颗爱民如子的心。”
萧奕珩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最终停下脚步道:“那我若是装的呢?”
楚辰彦的所有情绪皆被诧异取代,他茫然地盯着萧奕珩,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兄,世间诸多事是真是假本就难以界定,若你不了解一个人,最好莫要妄下定论,否则后患无穷。”
“殿下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这人也算饱读诗书,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揣测,但您身为陈国的皇子,已然尽了本分。”
“尽了本分又如何?如今的我并不能救他们于水火。”萧奕珩语气怅惘,类似于自言自语道。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恕我直言,陈国若是有您这样的君王,是苍生之幸。”
楚辰彦也不知自己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怎会令其发笑,萧奕珩只是牵动嘴角,眼底却并无笑意:“陈国没有太子,楚兄说这话倒也不算谋逆,只是不知四皇兄听了作何感想?”
此言犹如一块巨石砸进湖里,激起千层浪,楚辰彦先是心口一窒,紧接着满眼不可思议,他定了定神道:“我不明白殿下什么意思。”
“楚兄是聪明人,不妨猜一猜。”
楚辰彦站在原地不动,而萧奕珩却已走出两丈远,这之后便驻足。
两人一同沉默不语,楚辰彦像是被猜中了什么秘密一般惶恐不安,正欲开口说点什么,一晃眼看见正前方腾升起一片火光,将漆黑的夜幕映照得绯红。
萧奕珩自然也看见了,当下心中敞亮:“是城中失火。”
二人顾不上其他,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内,唯恐去晚一步便酿成大祸。
失火之地是城北一处住宅,萧奕珩和楚辰彦抢到的时候宅子外围了很多人,还伴随着孩童的啼哭声。
“齐城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失火?”楚辰彦一来便逮着齐城主诘问道。
可齐城主的回答却如同晴空霹雳,只见他指着身边那名浑身衣物被烧了几个大洞,啼哭不止的孩童说道:“回楚公子的话,火是这孩子的娘放的——”
“什么?”
“这孩子的爹一年前出去谋生,至此杳无音信,他娘近日才得知原来他早已落草为寇,当下万念俱灰,竟带着这孩子**!下官匆忙赶来竭力救火,可城内本就缺少水源,不足以灭火,后来刮了一阵风竟烧得更盛。孩子倒是救出来了,可是他娘死活不肯出来!”
楚辰彦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烈火,怔愣道:“火势太大,这孩子的娘恐怕……”
这时那孩童嘴里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娘亲,哭得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颤抖不止,道不尽的凄惨。
“齐城主,能否再加派些……”楚辰彦剩下半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眼角余光便瞥见一抹玄青色的身影极快地掠过,接着他就看见萧奕珩抢过一名官兵手里的木桶举过头顶,任由那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遍,然后闪身冲进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