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是一位来自西域的术士,被萧绩招致麾下已有一年半载,主要在钦天监负责占卜星象,还有平常主持一些盛大的祭祀。
在陈国,神权几乎与王权持平,因此这位国师在朝中的地位不亚于丞相之流。
萧奕珩也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但都未能窥见他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国师的装扮是一袭宽大的烟灰色长袍,连着头巾将头和脸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深邃而沉静的眼睛,每次见面都极少与他交谈,只知道他这人身上充满了西域的神秘,同时不易接近。
但今日不知太阳打哪边出来,这位神秘莫测的国师竟然来到了漪兰殿拜访他。
萧奕珩刚从冷宫回来,诸多事宜都还未处理,就连殿中的杂草和落叶都还没来得及命人打扫,远远地就看见那抹烟灰色的身影缓步走来,踏着夕阳余晖,好似一道异域风景。
国师身姿颀长,长袍的衣襟、袖口处皆绣着银丝雪莲纹,腰间系着一条点缀着黄金和白玉的蹀躞带,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星空倒映其中。
他微倾身子,右手掌心置于胸口的位置,恭敬地对萧奕珩行了一礼,轻缓道:“臣参见五皇子殿下。”
萧奕珩有些许惶恐。整个宫中都知道他不受宠,平时那些宫人见了他都极其敷衍地问候一句,像国师这般地位的权臣更不会如此虔诚地对他行礼,因此他受宠若惊。
“国师不必多礼,快请起。”
“谢殿下。”国师直起了身子,比时年九岁的萧奕珩要高出一大截,令他不得不仰视。
萧奕珩只能看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本以为他这般神通广大,又身居高位,应该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才对,但听声音似乎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此次多谢国师的卜言,否则我不知何时才能从冷宫出来。”
“殿下不必言谢,臣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萧奕珩环顾四周,眼底掠过一丝落寞的情绪:“本该请国师进殿里喝盏茶的,但是如今漪兰殿已是这幅衰败的模样,让国师见笑了。”
说罢,萧奕珩将视线投向庭中那棵桂花树,日光洒落在茂盛的树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记忆中的馥郁花香涌上心间。
国师也看过去,眼中并无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沉静道:“臣此番前来是给殿下请安,得见殿下安然无恙便足矣。”
他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萧奕珩心中泛起波澜,印象中除了母亲再无其他人会如此关心他的死活,不免揣测这位国师究竟想做什么,他一个庶出皇子,什么都给不了他,至少现在是这样。
萧奕珩说道:“多谢国师的好意,但还请国师切勿与我走得太近,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只怕会连累你。”
“无妨,臣独来独往惯了,也不与那些人打交道。”
萧奕珩本想问:既是如此,为何要与他打交道?又觉得这样问太没有礼数,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国师轻声道:“殿下,有一事臣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听说国主要将你过继给魏美人。”
萧奕珩听了这个消息后并未有多诧异,也没有显露出消极的情绪:“我早已料到会如此,母妃仙逝,按理说我应当被过继给其他妃嫔,而魏美人的儿子又不幸夭折,父皇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自然会将我过继给她。”
他平静的反应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倒像是已历经千帆的长者。
“不过还是多谢国师特地将这个消息告知与我。”
“殿下是皇子,不必对臣如此客气。”
第一次听见这话,萧奕珩甚至觉得有些可笑,自从记事起,他就没有受到一位皇子应有的尊重,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母亲颖妃与父皇的关系不好,他们时常因为什么事而争吵,萧奕珩那时尚且年幼,并不知道他们为何争吵,只知道他们的关系逐渐破裂,连带着他也不受待见。
但是即便如此萧奕珩也从未怪过母亲,因为他知道母亲一定有她的原因。
此刻国师对他说这句话,让他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皇子罢了。”
“殿下莫要这样想,要知道人定胜天。”
“我以为你最擅长的就是占卜星象,会对天命二字深信不疑。”
“占卜只是窥见命星走向的手段罢了,而命数千变万化,岂知未来会如何?”
萧奕珩沉默着将他这句话细细琢磨,竟悟出了一丝宽慰他的意味。
国师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说:“时辰不早了,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
之后的事正如萧奕珩所预料的那样,他父皇下了一道圣旨,将他过继给了魏美人。
魏美人名姝,住在朝阳殿的妙云轩,朝阳殿曾经的一宫主位本是容妃,她被打入冷宫后便是魏美人在暂理日常琐事,她与容妃相比性子要良善许多,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受宠的那段时间没少在萧绩面前煽风点火,挑拨他与后宫众嫔妃的关系,是个嫉妒心强,而且脸上藏不住事的主。
想当初她只是月事迟了半月没来,还未召御医把脉便四处宣扬她有了身孕,所幸当真是有喜,否则免不了欺君之罪。
后来那个孩子虽然顺利出世,却天生身体孱弱,即便御医尽全力救治也无力回天,魏姝哭得晕厥过去好几次,直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来。
萧奕珩不知去了妙云轩会经历些什么,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在这深宫之中好好活下去。
到了妙云轩,婢女掀开翡翠珠帘,里面贵妃塌上躺着的女人就是魏姝,她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只是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但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体态婀娜多姿,尤其擅长跳舞,去年在中秋宴上一支霓裳羽衣舞惊艳了众人。
萧奕珩在堂前站定,恭敬地向她行礼:“参见魏美人。”
魏姝听见他的声音之后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略显疲惫,无甚感情道:“免礼吧。”
接着不等萧奕珩开口,她又吩咐身旁的婢女道:“茯苓,送五皇子去寝殿歇息吧。”
“是,娘娘。”
这便是萧奕珩第一次以继子身份见魏美人的场景,没有任何关切的话语,魏姝甚至没有提及有关过继之事,如对待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只说了两句话便草草将他打发了。
这样的情形倒超出了萧奕珩的意料之外,他知道魏美人不喜欢他,况且他们之间不过才相差八岁,再怎么也培养不出母子之情,但他没想到魏美人会如此冷淡,想必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缓过神来。
萧奕珩在寝殿中待得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于是从怀里摸出那枚玉佩,仔细端详着。
玉佩在他掌心散发着婉转的光泽,似乎蕴含着绵长的灵力,握在手中便让人舒心。
萧奕珩思量再三,终于为这枚玉佩取了个名字,叫“流光佩”。
傍晚时分,萧奕珩用过晚膳后便想去藏书阁借几卷书来看,途经御花园的时候很不凑巧,遇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之一,那人平时便对他百般欺压,如今更不用说。
萧奕珩见他们在玩沙包,现在往回走显得太刻意,便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料走了没几步一个沙包便朝他砸了过来,他反应极快,一个闪身便躲过,垂眸看着那掉在地上的沙包,眉心微蹙。
耳畔传来带有几分嘲弄的声音:“不错嘛,还知道躲,看来不完全是个傻子。”
萧奕珩闻言心中燃起了一团无明之火,片刻后又被他强行压制,他隐忍道:“见过皇兄。”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国的皇长子,同时也是皇后嫡出之子——萧奕玚。
嫡长子的身份注定了萧奕玚生来便尊贵无比,的确,从小到大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对其的溺爱已没有边界,令他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萧奕玚轻嗤一声,专挑他痛处说:“听说父皇已经将你过继给了魏美人,真是不把你当回事,那魏美人身份如此低微,你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
萧奕珩耐着性子道:“还请皇兄慎言,魏美人身份再低微也是父皇的妃子,容不得你我私下议论。”
“那又如何?有本事你就去父皇面前告状,看看他会不会搭理你,如今你母亲已死,还有谁能护着你?”
萧奕珩听到这里眸色瞬间黯淡下来,眉心紧拧。
萧奕玚见他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知道戳到了他的痛处,不仅没收敛,反而抬高了嗓音:“我说错了吗?你不会在冷宫待久了,连自己母亲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吧?”
萧奕珩攥紧了拳头,板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说道:“我母亲如何,轮不到皇兄你来置喙,告辞。”
可他刚迈出两步,肩膀处就传来一股力道,萧奕玚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竟然敢这么对我说话?别说颖妃已经死了,就算她还活着又如何?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我还说不得?”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砸在萧奕玚的面门上,让他险些没站稳摔倒在地,幸亏左右的宫人扶住了他。
这一拳让萧奕玚愣了片刻,他怒目圆睁:“好你个萧奕珩,还敢跟我动手,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宫人眼见他挽起袖管就要去找萧奕珩算账,生怕他磕着碰着,连忙制止:“殿下请息怒,这是在御花园,不可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