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萧奕珩道。
二人再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白,瑶光镇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雾中。
萧奕珩朝那老妪走去:“老人家,这镇上接连死了这么多人,官府是如何处理的?”
老妪苍老的眼睛里满是风霜,她似乎已经麻木,平静地说:“官府早先也搭上过两条人命,却还是未能抓住那杀人魔,后来便无人敢管。”
“无人敢管?”萧奕珩在心里轻嗤一声,心道这些地方官吏还真是觉得天高皇帝远,为保住顶上乌纱,索性将这么多命案压下来,眼睁睁看着瑶光镇变成一座死城。
离尘留意到他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收紧,不久前这个人在自己怀里颤抖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他轻缓道:“老人家,您与当年之事是何关系?”
闻言,老妪和萧奕珩皆有些诧异。
“您知道很多细节,想必与崔、李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妪沉默了很久,像是想起了往事,苍老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惆怅:“不错,我就是当初撞见丫鬟倒药渣的那个管事。”
此言一出,轮到离尘和萧奕珩满眼诧异,面前这个垂垂老矣,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怎么看都不像大户人家的管事。
老妪继续道:“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避子药,也没有想到兰茵会因此被迫害致死,祸因我而起,我于心不忍,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送些吃食给兰茵,谁曾想二公子很快便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命人打断了我一条腿,还把我赶出了崔府,我也因此躲过了后来那场屠杀,苟活至今。”
离尘道:“所以您昨日是去给李兰茵上坟?”
老妪不作声,算是默认。
当年她的无心之举导致了李兰茵被冠以“不守妇道”的骂名,被关进柴房,她良心难安,就偷偷往柴房送吃食。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像兰茵那样坚韧的女子,即便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也半点没有屈服的意思,像悬崖之上顽强生长的百合。
老妪劝道:“少夫人,你等的那人恐怕回不来了,何必苦苦执着?还是跟二少爷服个软吧,他平时待你不错,定不会叫你香消玉殒。”
李兰茵靠在门上,仰头望着清冷的月光,原本姣好的容貌此时苍白得可怕,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从容赴死的平静:“管事的好意兰茵心领了,您不是我,不知道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他回不回来另说,这府上无他,便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只愿来世能生在普通人家,嫁给自己爱的人,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见她心意已决,老妪便不再多言,只能在心中长叹。
离尘听了李兰茵的夙愿,脑海里仿佛又响起在碧凌峰顶,皑皑白雪之中,师尊同他说过的话:“三千光景,消磨多少痴心,十丈红尘,困住多少痴儿。”
上楼的时候,萧奕珩凑过来说道:“离尘,你何时才回答我的问题?”
离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问懵了,皱眉道:“什么?”
萧奕珩一本正经道:“就是我要以身相许的事啊,你都没回答我。”
离尘还以为他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听见是这个,顿时有种上当的错觉,不甚情愿地开口道:“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
“昨夜你抱了我,就要对我负责。”不等他说完,萧奕珩便抢过话头,振振有词地说。
离尘的眉心拧得更紧:“那是因为你梦魇了。”
“可我只穿了中衣,你不能白白地占人便宜。”
听完萧奕珩“理直气壮”的诉说,离尘只觉得太阳穴抽疼,抬眼睨他时就像在看地痞无赖:“我回房了,你自便。”
多说无益,言多必失,离尘选择不与他争辩。
“离尘,你别走啊,你还没回答我呢!”萧奕珩不屈不挠地跟上去,却被挡在了门外,碰了一鼻子灰,他并不沮丧,仍旧浅浅地笑着。
浮世万千,这个人他再不会放手。
离尘觉得萧奕珩跟他在落月城中遇到的那些人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似乎隐瞒了许多事,也似乎脸皮更厚……
离尘感觉有点疲惫,懒得理会那人的胡言乱语,准备小憩一会儿。
大约只隔了一柱香,离尘睡得半梦半醒,听见了敲门声。
光是听见敲门声他就开始头痛,不用想都知道门外是谁。
果然,萧奕珩负手站在门外,见到他的时候笑逐颜开:“离尘。”
离尘本就没休息好,看见他更是头疼,骨子里带来的涵养让他保持镇定:“何事?”
“你上次问我的事有结果了。”
“什么?”离尘一时半刻真没想起来。
“关于那个叫云淮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离尘几乎在一瞬间来了兴致:“进来说吧。”
于是萧奕珩便迫不及待地进了他的房间。
离尘未入坐,他也不坐,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就面对面站着。
萧奕珩眸色深幽,不徐不疾地说道:“方才家里传来书信,说在江都查到了有个叫云淮的人。”
离尘静静地等着下文。
“就是移星堂的现任堂主。”
离尘听得皱起了眉头:“他不是叫秦笙吗?”
“秦笙是他的本名,而他曾为门中弟子时,按字辈取名就叫云淮,只是做了堂主之后便无人再唤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离尘喃喃自语。
“你找他做甚?”萧奕珩此话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
要知道那秦笙也算得上江都一带乃至整个陈国的青年才俊,别人还在拜师学艺的时候,他弱冠之年便即位移星堂堂主,广收门徒,护佑一方,在世人眼中仅逊色于二十一岁便登上皇位的萧奕珩。
坊间写这位秦堂主的话本都快赶上他们的国主了。
因此,听闻“云淮”就是秦笙,萧奕珩还有点不高兴,别人倒没什么,偏偏心系云淮的人是离尘。
而离尘此刻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敛眸凝思了良久,旋即轻缓道:“多谢你帮我查这些。”
萧奕珩似乎有点紧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找他做甚?”
离尘瞥见他面具之下的表情不太寻常,仿佛心情不好,有些始料未及:“并非我要找他,而是他与我师兄有些牵扯,我想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萧奕珩暗自松了口气,笑意又浮现在眼底:“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还以为你也仰慕他,想去一睹风采。”
离尘无言以对。
“你若真仰慕他,我可是会伤心的。”萧奕珩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离尘头痛不已:“你别这副表情,赶紧回去补个觉,说不定今晚那杀人魔就来找你了。”
萧奕珩并未觉得此话不吉利,反而笑着说:“到时候你可得来救我,或者今晚咱俩睡一块儿!”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被丢出去,果不其然,离尘手一挥,他人就被一股劲风扫去了门外,连带着门也关上了。
离尘虽不留情面地将人丢了出去,但时刻留意着隔壁的动静,故而并未就寝,而是静坐于桌前,到了后半夜困意袭来,他支起一条手臂撑着下颌浅眠,仍不忘留意隔壁。
烛火摇弋,一团黑影从窗边疾速掠过,骤然浓烈的妖气将离尘从浅眠中惊醒,他顿时睡意全无。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漆黑的夜色下闪过一抹银色的刀光,刀锋破空袭来,直直地扎进被褥里。
萧奕珩捏了个诀,点燃烛火,负手立于桌前,手里握着一把剑,面具之下的眼神冷冽如冰,裹藏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他盯着面前这道玄色的挺拔背影,从容道:“你就是楚骁?或者说——杀人魔?”
楚骁方才偷袭不成,此刻又暴露了身份,一瞬间恼羞成怒,提刀的手迅速收紧,手腕发力,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朝他袭来。
萧奕珩面不改色地抽出手中之剑,剑锋出鞘之时,寒光伴随着嘶鸣声同时出现,他旋身格挡下楚骁这一击,玄青色的衣袂随着动作猎猎作响。
当他将泛着寒光的长剑横在楚骁面前时,楚骁挺拔的身形猛然一抖,竟忘记了所有招式。
朦胧夜色中,萧奕珩轻扬唇角,冷冷道:“你曾是义字营的统领,难道不认得这把剑?”
他当然认得,全军上下谁人不识五皇子的青痕剑?当年这把剑跟随他上阵杀敌,不知饮了多少人血。
楚骁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腰间,看见那枚流光佩的第一眼便收了刀,屈膝半跪,拱手道:“国主万寿无疆——”
“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国主,”萧奕珩也收剑入鞘,垂眸扫了一眼,无甚情绪道,“起来吧。”
他将青痕剑搁在桌上,撩起衣袍旋了个身稳稳地坐下,即便未置一词也自有君王的威仪。
萧奕珩这才将眼前之人细细打量了一番,他身穿玄色衣衫,身形挺拔清瘦,模样跟先前在义字营的时候一般无二,只是添了几缕沧桑,眼底的光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冰冷,明明才二十六岁的年纪,鬓边却已有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