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崛起的速度令北方诸国刮目相看,仅十二年就从淮水之畔的小部落蜕变成了如今雄霸一方的诸侯国,犹如一头猛虎,所到之处攻无不克,如有神助,无人不叹服。
仿佛当初成就千秋霸业耗尽了陈国的气运,又或者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陈国之后的走向是谁都没料到的。
内有外戚专政,吏治**,外有大敌入侵,战火纷飞,百姓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偏偏历代国君还都是昏庸短命的主,除了开国皇帝一世英名,其余都不是当国君的料,建国三十六年,历经二十代帝王,政权频繁更替,混乱到百姓都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史官的工笔记录得详尽。
陈国与齐国的战争已经打了快十年,战事焦灼,难分伯仲。
世人皆知陈王此次派出了他的两位皇子东征,一来为鼓舞士气、扭转战局,二来借此敲定空悬已久的储君之位。
王城的百姓大肆谈论着此次究竟是谁最先击退敌军,呼声最高的便是一向体恤民心的五皇子萧奕珩。
在萧奕珩九岁的时候,国师通过夜观天象占卜出“天机星”下凡,降临在了西南方的正宫。
就是这句卜言,把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萧奕珩从冷宫抬了出来。
原本身体孱弱的萧奕珩自那以后当真脱胎换骨一般,拥有了天生神力,习武练剑皆比常人快上三倍不止,十三岁便能百步穿杨,十五岁将剑舞得出神入化,十九岁在校场将骠骑将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任谁都叹一句“惊为天人”。
然而,再怎么天命不凡,终究只是个庶出的皇子,更何况他的生母颖妃生前意图谋害皇后,东窗事发后被赐了三尺白绫,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吊死在冷宫,陈王还不许宫人发丧,因此,不管萧奕珩如何出类拔萃,始终难以得到他父皇的青睐。
如今陈王派他和皇长子萧奕玚上战场,就是为了让他二人分个高下,陈国立贤不立长,论文治武功,原本这太子之位本该是萧奕珩的囊中之物,但他的出身实在不堪,才有了今日这场万众瞩目的战事。
陈王自然也希望他这两个儿子能够击退敌军,力挽狂澜。
战事的最终结果也确如陈王所想的那样,陈国得以凯旋,鼓声震天,响彻云霄。
然而,噩耗也随之而来,那位肩负着王城百姓期望,民心所向的五皇子萧奕珩却战死沙场。
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的陈王闻讯笔尖一抖,抬起了头,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讶异,转瞬便又低下了头,淡淡道:“孤已知晓。”
末了又补上一句:“那便将这太子之位——传与玚儿。”
大司马身形一震,百思不得其解,寻常人家死了儿子尚且哀恸不已,皇子战死沙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甚至提都不提一句,虽说是罪妃之子,也还是薄情了些。
但纵观陈国历代国君,还真找不出几位父慈子孝的。
……
紫峡关。
天空之上汇聚了厚重的乌云,黑压压一片,像是顷刻间就要下起瓢泼大雨,而此时的大地战火刚褪去,血腥味裹杂着焦土的气息绵延数十里,兵戈已息,但那场骇人听闻的厮杀犹在耳畔,劫后的战场,四处都是断肢残骸,战士的鲜血将土地染成了赤色。
敌军的帅旗残破不堪地倒在地上,面上的字已模糊难辨。
数道惊雷响起,似要穿破云霄,那黑云压得更低。
一双白色软靴踏过满地的残骸血污,缓缓而来,月白的衣摆无可避免地染上了赤红,犹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冷艳卓绝。
青年一袭月白衣袍,墨发如瀑,左手曲肘置于身前,臂弯里搭着一支长约两尺,莹白如玉的洞萧,通身清冷出尘,与这赤地焦土,黑云压城的画面毫不相干。
但他从未停止过步伐,带着目的一步步走近,像是赴一场邀约。
那位骁勇善战的五皇子死于万箭穿心,临死前依然紧紧握着那杆银枪,即便满身血污,一身铠甲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也凌乱不堪,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狼狈至极,但他依然直挺挺地跪着,好似不向任何人屈服,又好似他只是睡着,待醒过来便又能继续厮杀。
身穿一袭月白衣袍的青年踏着满地血污一步步朝他走来,撩起衣袂半跪在他面前,瞧着他胸前的利箭,如墨画的眉眼中浮现一丝清冷的神色,以及那转瞬即逝的哀伤。
天雷再度响起,震得人心惶惶。
白衣青年缓缓伸出修长的指节,却在将要触碰到那人带血的面庞时戛然而止,转而向下,从萧奕珩那五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指中抽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枚玉佩。
萧奕珩攥得紧,白衣青年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它抽出。
陈国人崇拜鬼神,也崇玉,认为玉石能通灵,遇事也兴求神卜卦,王公贵族的公子几乎人人都佩玉。
萧奕珩这枚玉佩跟随他上了战场,已经沾满了血污,早已看不出昔日的模样,白衣青年攥在手里,任凭鲜血侵染他的掌心,带来湿润的触感,一时之间,他仿佛感应到了萧奕珩死前万箭穿心的痛,身体几不可闻得颤了一下。
他抬眸望向黑压压的天,听着轰隆的雷声,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心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寒冷彻骨的风呼啸着灌进来,要将他淹没。
终于,他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颔首敛眸,目光也回到了眼前满是血污的尸身上,用清冷微弱的嗓音说了句话:“浮生万千,这就是你想要的?”
微弱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吞噬,伴随着这声惊雷,黑如深渊的天际被一道闪电划开,片刻后又迅速合上,如水波无痕。
雨落下,落在劫后的焦土上,冲刷着血流成河的战场,也冲刷着被血染红的刀枪剑戟,萧奕珩手中的银枪又散发出了寒冷的光芒,但他全身被淋湿后,更显狼狈。
白衣青年也在雨中淋着,原本月白素净的衣袍沾染了血污、泥浆,可他全然不顾。眼前人的五官在雨幕中逐渐模糊。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滚滚雷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