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国,贞丰九年。
暮春之初,朝霞熹微。
凛冷的霜淹没低垂草木的污垢,寒窗外的冷风凛冽作响。
稻草编织的屋顶窸窸窣窣的,黄土和石头垒成的墙壁斑驳不堪,相拥的屋舍堆满了干枯的柴火与杂草。
漫天风沙肆虐,不知何人行走其中,黄沙滚滚伴随风力卷入口鼻。
近看,此人一身粗布麻衣,乌发被木藤绾上,手里还提着竹梆子和锣。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木门,突然狂风“咻咻”作响涌入屋子。
旋即,她打了个寒颤,疾步进屋关门。
一进屋就续上几杯热水仰头入喉,僵硬的双手才有了温度。
屋子里烛光昏暗,风轻晃在枝叶上传来簌簌声。
暗光下的她下睑乌黑,双眼耸拉,倦意浓浓,几息后就趴在木桌上沉沉睡去。
她本是五年前的游魂,许是冤仇未报,怨念不散,一个月前夺舍成小县城打更人奚乔,每日戌时则当值报时巡逻,适才也是打完更回来歇息。
恍惚间,奚乔听到门外窃窃的争吵声攒眉蹙额,似夹杂着刀剑的碰撞声。
紧接着,木门摇摇晃晃地被推开。
她抬头睁开双目,睡眼惺忪。
这时,几名红色官服的捕快从门外进来,“你是奚乔?”
她未答,偷偷觑了一眼门外之人,随即面容挂起谄媚的笑意,招呼他们入屋,“我道是谁,原来是几位官爷,这天儿冷,快进屋喝口茶水暖和暖和。”
待几人落座后端上沏好的热茶,趁几人喝茶懈怠之际,她倏地翻窗逃跑。
岂料,冷白的剑抢先一步划破窗棂纸,奚乔瞳孔瞬间放大,唇角微张,悬空的手止不住颤抖。
为首的男人只是轻轻扬手,“抓起来。”
“是,大人。”
奚乔抬头望去。
被唤作“大人”的他长身玉立,五官俊美,身着红色官服,戴獬豸冠,佩青荷莲绶,手握出鞘的剑,令牌垂在腰间。
上面赫然写着大理寺少卿。
男人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散发出丝丝寒意。
她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一番搜索脑海的前世记忆却没有与他的零星半点关系。
男子一脸淡漠地扫视奚乔一眼,又看向整个破败的屋子。
大理寺少卿为何会出现在小县城?
她知晓这位大人出面倘若不是什么悬案,便是达官贵人,奚乔自知自己一向安分守己,未曾做过出格之事,难道是昨夜……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闪过一瞬,便被奚乔否定,怎么可能……
男人见她两眼呆滞,目光游移,心不在焉,抬起手示意下属。
小捕快接到命令,立刻将其擒拿。
奚乔本以为是错判,仅是搜查,直到现在被两个捕快摁住,才知晓这下真要交代在这。
她不过是刚值完班回来歇息片刻,怎的稀里糊涂地惹上大理寺。
被两个大男人押着出来,奚乔的肩略吃痛。
一出房间,邻近的村民皆开窗凑热闹,议论纷纷。
“你瞧,平日里总是自私自利,现在遭报应了。”
“一看就是干了不正经的事,惹上了官爷。”
她不予理会村民的数落,反而与押她的小捕快唠起家常,顺带说尽好话让捕快力道略微小些,定睛一看,还真辩不出谁是罪犯。
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冷哼声:“巧舌如簧。”
“沈大人,奚娘子方才是在陈述昨夜之事。”一个面容青涩的小捕快接道。
此人是押奚乔的两个捕快其一,他入职不久,自然是没听过沈策“恶名”。
然沈策不愿听他的赘言疾步向前,冷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凛若寒冰。
“话还是留到牢狱再说罢。”
见沈策不为所动,依旧冷言冷语,捕快也不再插言,步伐加紧了速度。
***
京云府署,牢房。
奚乔被捕快押着,身后有沈策和一些狱卒一同进入审讯室。
惨叫声不间断传来,牢房里的人血迹斑斑,时不时碰到抬出去的尸体,甚有疯狂者为之招手。
奚乔佯装的笑容龟裂,双目睁大,不停地吞咽口水,神色惶恐。
几人路过一处牢狱,惨叫声和铁链声此起彼伏,直击奚乔灵魂。
好几道声响传来,许多人都心头一颤。
就连那些疯癫的罪犯也立即安静下来,双手环抱颤抖地蹲在草堆里。
铁链被带路的狱卒“咔嚓”一声打开,奚乔被两个捕快推搡进去。
只见铁架上的犯人手脚被绳索缚住,架于铜器里的木炭烧得正旺,身上裸露的皮肤被烙出白骨。
蓬头垢面之下是血痕累累,鲜血从犯人手臂滴在地板传来“滴答”声,仿佛是索命的倒计时。
一名狱卒近身探了他的鼻息,走到沈策跟前躬身行礼,“大人,此人到死也没有说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沈策紧握着剑柄,敛眸道:“拖出去埋了。”
“是。”
死去的罪犯被这名狱卒拖着地上,被接触的地板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奚乔含着惧意缩在一旁,却被其他狱卒无情地提起来放在木桩上。
抬头望见一旁的沈策在木架上慢条斯理地挑选刑具。
她吓得额头冒汗,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个人是……是要对自己动刑吗?
……
恰在此时,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男子径直推门而入,此人身着白色长袍,长发被玉冠束起,一看便知此人不俗。
细下一瞧,他唇瓣含笑,容貌如画。此人则是沈策好友也是大理寺丞萧景,当朝萧将军之子。
他将手中的讯薄递给沈策,直接坐在沈策身后的木椅上低语:“这是受害者家仆提供的证词。”
“这家仆说是昨夜只有奚乔来府上大闹,之后便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过府。”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与本人倒有几分出入,刚说完几句就轻敲桌案,抬眸意味深长道:“而这个奚乔则与受害者一家都发生过争执,且还扬言要报复。”
“三番五次上府闹事,昨夜的争吵是闹得最难堪的一次,而正好昨夜受害者遇害,奚乔有很大的作案动机。”
闻言,奚乔心下一紧,回忆起昨夜之事。
原身本是县衙入招的打更人,每日勤勤恳恳地工作,月俸却已经拖欠大半年,夺舍的她见家徒四壁,则多次上府讨要月俸却遭受家仆的驱赶。
恰在昨日,县令私府奢靡设宴,宴请当地大户商贾,奚乔乔装打扮一番偷偷入府,所过之处一片歌舞升平,她混迹于富人之间静候见上县令一面。
乐声渐弱,觥筹交错也停了下来。
这时厢房走出来一个身着锦丝缎面料的衣裳,大腹便便之人。
他眯着眼笑道:“今夜的乐趣是属于诸位的,请!”
说罢,众人举樽相敬,乐声起,一众佳人伴身侧。
“宋县令!”奚乔兴奋地挥手道。
高位上笑眯眯的男人听到此话放下银樽不悦道:“何人唤本县令?”
奚乔不理会众人投来狐疑的目光,她弯着腰堆起笑脸,“宋县令,小的从事打更一职,已经大半载不曾有月俸,县令是不是公务在身忘记了?可这也不能忘记大半年吧?”
此话一出,乐声停奏,佳人的嬉笑声也安静下来。
宋县令拍案,语气不快,“来人,将此人赶走,真是什么都放进来扰人兴致。”
不出片刻,几个家仆一同来将奚乔拖走。
临走之际,她大斥,“身为地方百姓官,谋其职不做事却贪其财,天理何在。”
奚乔被拖出去之余碰上县令夫人,她欲拉住县令夫人的袖子央求,“夫人,月俸之事……”
岂料县令夫人蹙了蹙眉,没说什么。反而身旁的丫鬟冷脸呵斥家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拉走?真是污了夫人的眼。”
“你……你不过也是仆人,与我大呼小叫作甚?”
贴身丫鬟闻言气急败坏,“来人,给我掌嘴。”
闻声,几个武夫赶来。
见动真格,奚乔抖了抖身子,立即挣脱家仆束缚快步跑出府。
出府之时,她大言不惭,“你们这些贪官污吏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策翻完讯薄后丢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凑近奚乔冷声道:“宋县令是你杀的?”
思绪被拉回,奚乔仰头就瞧见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瞳孔里,她双腿打颤,说话也畏畏缩缩起来。
“他……他死了?”
躺在木椅上悠闲看戏的萧景,听到此话,笑着打趣道:“已经死透了,听说尸体都被大卸八块。”
语罢,还装模装样地翻阅讯薄起来。
而奚乔联想到那血腥的场面,浑身颤抖,额间沁出冷汗,言语哆嗦。
“不……不是我,小的……小的冤枉。”
“冤枉?方才捕快唤你前来问话,你为何要逃跑?”沈策缓缓将剑拔出来来回擦拭,低头也难掩冷漠的目光,“可有证据?”
奚乔不敢直视他,压下心头的惶恐道,“大人,您要明鉴啊。小的只是怕大闹县府之事吃上官司。”
“案发之时你在作甚可如实道来,真假我自有定夺。”
见此人还没有杀她的打算,奚乔敛去内心的恐慌,镇定自若道:“小的被赶出宋府后就与同伴打更。”
她的确是大闹宋府后就换上衣裳继续打更,中途不曾消失,打完更就回屋睡觉,一觉醒来便被官府抓来。
沈策反问:“哦?那你可有证人?”
“有!有!小的打更同伴林五,他可以为小的作证,此话绝无欺瞒。”
她一夜以来一直和林五同行打更,只要林五为她作证解脱嫌疑,县府悬案一事就与她无关。
萧景拿出本子执笔,含有深意道:“还真是巧了,林五供词中说他亥时在如厕,期间不知你的行踪,他还说,你近几日的行为与往常大相径庭,说不准,你还真是杀人凶手。”
“若你怀恨在心,趁同伴如厕的功夫去杀人再回来的话,时辰也能对上。”
“这……小的句句属实。”奚乔面容通红,眉头紧锁。
她惊慌失措,急忙抓住沈策的袖袍,语气肯定,“大人,小的真的没有杀人。”
沈策猛地后退一步,袖袍从奚乔手里滑出,双眸低垂下来。
“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话。”
萧景见沈策泛红的耳根,低眉哂笑。
素日见惯了他手不留情,剑不说情,而今审讯小娘子来倒也落了下乘。
果真是勤于查案,疏于情缘。
女娘脸上虽露胆怯之意,甚至全身都紧绷着,目光却出奇果决,“那大人是相信我了?”
“倘若两位大人还没定论,大人可带小的一同查案。”
“小的虽有嫌疑在身,但好歹也曾拜师学过一技之长,也可以为大人分忧。若小的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也有一桩……”
萧景闻言,桃花眼冷了下来,凌厉的眼神望向她,轻佻道:“那也要看看小娘子师承何人?”
“师承青城山沧海大师。”
话说京郊的青城山起初不过是京城江湖术士云集的门派,然当今圣上重视,每月十五都会去此地祈福,这还不到一年青城山便名扬四海,因此也是有不少人挤破头也要入山学习一二。
再说他也未曾听闻过沧海大师的名号。
他刚想以青城山不过是小有名气的江湖门派回绝,岂料沈策直接开口,语气不容置喙,“可以。”
萧景:“……”
萧景顿时变得目瞪口呆,转身望去,只见沈策面容一如既往的平淡,眸色不喜不悲。
一直被人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沈策有些不适,稍稍避开与萧景的对视。
见沈策别开脸,萧景眼疾手快扯住沈策的袖袍,企图找出一抹蛛丝马迹来。
沈策拂开眼前震惊之人,转身踏出牢狱。
奚乔心中一喜,但面色不显,屈身惶恐道:“多谢沈大人信任小的。”
等沈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她得意地朝萧景挑了挑眉。
萧景气冲冲指着奚乔,奈何内心千言万语终究是化为一声冷哼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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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京云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