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狗都不如”响彻玉京,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狗都不如的正主在殿门口蜷起脚趾,对宸衷笑了笑:“我当是骂谁,原来骂我呢。”
“抱歉,是我准备不周。”宸衷比扶疏还尴尬,“我这就去通传守卫,将那闹事的仙官带下去。”
“不必了,”扶疏抬手制止了他,“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接着忙吧,我进去看看。”
扶疏昂首阔步进了殿,见众仙官围成个圈,把伶伦和一个粗眉大汉堵在中间,都抻着脖子看得起劲。旁边那位见扶疏是新来的,还热情地拉了他过去,给他讲解:“这位仙友,神荼在骂崇吾山主呢!那个缩头乌龟,估计是怕被大家看不起,都不敢来参加御宴了吧!”
扶疏:“……”
要不然还是别自爆身份了吧。
“诸位怕是不知道,”伶伦背对着他,还在持续输出,“仰恭殿的那四位,只有玄英神君化生于天地,剩下三位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凡人。神荼,你方才那句升天的鸡犬传得好远,也不怕轰错了人?”
此话一出,周遭霎时噤了声。
扶疏在心里暗暗给伶伦鼓掌,还得是他这张小嘴讨喜。
神荼的气焰瞬间消了一半,心虚地四下看了看,才道:“少他妈拿神君来唬老子!神君大人日理万机,从不参加御宴,不可能听到。再说了,老子方才那句明显骂的是崇吾山主……”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目光直直朝扶疏瞪来。
扶疏一惊,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原本围成一坨的仙官主动分成两排,把他站的地方给空了出来。
忽闻身后有人道:“骂的谁?”
这声音熟悉。
扶疏回头,眼皮一跳,竟是方才被自己糊脏靴子的人。
在场众人的表情像见了鬼,惊疑不定,个个缩着肩不敢抬头。神荼更是吓得腿软,抬手撑住了旁边的果架,碰得仙果骨碌碌直往下掉。
只有伶伦一脸惊喜,热情道:“玄英神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玄英神君?
这他妈是仰恭殿掌管冬律的玄英神君???
扶疏从震惊中缓过来,一时心绪复杂,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神君这时候来干什么?是没靴子穿了?仙力受损来算账了?还是突发奇想,要管崇吾山胡乱化景的事儿了?
玄英神君走到扶疏身侧站定,微微颔首:“又见面了。”
他这句不高不低,刚好叫殿内看戏的人都能听见。
什么叫“又”?
众人立刻变了神色,都在揣摩这位清雅的仙官是攀了什么关系,居然能私下见到神君。
伶伦怒目朝扶疏瞪来,丢来一道密语:好小子!攀大腿不带上我??
扶疏一脸无辜。低头看了眼,见神君双靴白净,银纹清晰,问:“你换了新靴?”
“没换。”玄英神君动了动脚尖,若无其事道,“清理干净了。”
“不好意思啊,刚才忘了问你的名号。”扶疏摸了摸鼻子,试图亡羊补牢,“你折损了多少仙力?我如数补给你。”
仙袍弄脏了会有损仙力,这是诸余整治玉京仪容仪表的歪门邪道之一。
“不用。”对方轻笑,“那点仙力,影响不到我分毫。”
这话可谓非常狂了,但扶疏深知这位有狂的资本,这么说当真只是随口一提,并无炫耀之意。
他俩有问有答,旁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只盼着神君大人能给个痛快,放过他们这些臭看热闹的。但神君就是不给,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专注于和扶疏聊天。
神荼在那头筛糠似的抖,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心一横,双膝砸地,悔道:“神君大人……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神君大人网开一面,不要和我这种下三滥的杂碎计较!”
他骂别人狠,骂自己更狠。扶疏从没见过这种货,差点笑出声,但想到场合不合适,硬生生收住了。
神君终于有反应了。
“跟我道歉做什么?”他看了跪地的人片刻,靠近扶疏一步,偏了偏头,“跟他道歉。”
“啊?”神荼愣了数秒,猛然反应过来此人就是扶疏,“哦哦哦,山主大人对不起!我猪油蒙了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山主大人不要和我这种……”
“别!打住打住。”
扶疏慌忙堵住了下半句,怕他再把自己骂出什么花来。
哐当!
方才拉扶疏看戏的那位仙官原地晕了过去,被两边的人手忙脚乱抬走了。
“山主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神荼瞟到被抬走的那位,哪敢起身,继续求饶,“只要你开心,让我怎么骂自个儿都行!”
“你骂你自己,我为什么会开心?”扶疏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耐着性子打圆场,“传闻嘛,听听就好。大家别往心里去。”
众仙官一阵附和。
大家爱背地里看热闹,当事人的出现本该让他们更兴奋。但玄英神君对这位崇吾山主的偏袒过于分明,惹又惹不起,场面就变得尴尬起来。
在场没几个不识时务的,虽然一时猜不出二人的关系,但总不会蠢到再出言回怼。
见扶疏不追究,玄英神君也没再说什么。大家劫后余生,都松了口气,纷纷散回席位。神荼哪里还吃得下饭,胡乱找了个借口,让宸衷替他跟天君告假,匆匆下界去了。
……
时值开宴,诸余姗姗来迟。
扶疏爱唤他老头,其实他只是年龄大,实打实活了几千年,外表却依旧英气矍铄。天君此刻着了一身藏蓝织金锦广袖袍褂,头戴华冠,在众仙官的恭迎声中含笑入座,朗声道:“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呵呵。”
“天君感谢大家各尽其职,同心协力,让玉京和凡间又度过了安宁荣定的一年。”宸衷立于他身侧,熟门熟路开始润色,“本次御宴为各位准备了新茶和鲜果,稍后还会有御厨特制的糕点甜品,大家安心享用。”
诸余满意点头,又小声提醒道:“进言,进言。”
“哦,除此之外,”宸衷心领神会,“各位若是有什么职责上的难事,今日尽管提,在座同僚一齐想办法解决。”
坐在远处的一位老仙官颤颤巍巍起身,拱手道:“禀天君,近日歧舌国西境有桀作乱,砸了好些户凡人的米缸,还放火烧宅子。小仙能力有限,斗不过它们,还望天君拨些人手相助。”
此话一出,众仙的脸色都不耐烦起来。
御宴进言是诸余定的规矩,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把这当成走流程,不会有人真的挑这种时候谈公事,扫了诸位吃酒享乐的兴。况且看座次,这位仙官品阶低微,此举就更令人不爽了。
“歧舌西境?那不就在崇吾山脚吗。”伶伦悄咪咪跟扶疏咬耳朵,“我听闻桀这种小鬼十分低劣,专爱恶作剧,不是把家畜的头拧下来塞进灶炕,就是把不足月的婴儿倒吊在房檐。这破事儿别落到你头上吧。”
事实证明,伶伦的乌鸦嘴开过光。
他刚说完,诸余就道:“这好办。扶疏啊,歧舌就在崇吾山脚,你回头帮灶神一把好了。桀这等小鬼,对你来说不在话下吧?”
伶伦沉痛道:“对不起。”
扶疏心知诸余在有意引荐自己,看来还没放弃让他继位的念头。于是果断起身,掷地有声道:“我不……”
偏过头,正对上老仙官满怀期待的目光。
“……不会花太多时间。”扶疏鬼使神差改了口,“待御宴结束,我就下去处理。”
灶神感激不已,立刻恭恭敬敬道谢。
在座的除了刚才看戏那一批,剩下的大多不认识扶疏,听到他被诸余点名,都投来奇异的目光,想把此人和那些荒诞传闻对上号。
一些女仙官对他的样貌评头论足,四下隐约传来“俊秀”“难怪天君宠他”“我也喜欢”的字眼。扶疏正嗑瓜子,闻声差点崩了牙,反倒是伶伦笑得贱兮兮:“早叫你上来你不听。瞧你这小脸蛋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呆在山里真是玉石蒙尘。”
扶疏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瓜子:“再说下去,你的嘴就不是嘴了。”
“呸、呸呸呸!”伶伦大怒,“怎么还带壳呢?!”
高座之上,玄英神君挑了挑眉。
……
亥时,崇吾山,抱峰轩。
山间夜凉如水,晚星明亮,扶疏靠在院中的躺椅上闭眸养神。
白天御宴的嘈杂让他耳鸣到现在,好在宴席中没再发生什么糟心事。偶有几个仙官私下给他敬酒,也都是因为玄英神君之前帮他找的场子,扶疏看得清明,表面功夫也做得到位。
但一想到诸余执着于传位给他,脑壳又痛了起来。
片刻后,他倏地睁开眼,看向留轩阁。
那是他的藏宝阁,他爹留下的仙器法宝,搜罗来的奇物史籍,乃至玉京发的四个养灵罐,都在其中。为了安全,扶疏特意给留轩阁下了一道繁琐结界,但凡感应到异物,结界便会波动。
有人闯进来了!
扶疏心念微动,下一刻已闪身立于留轩阁外。
月光渗过窗棂,隐约能看到屋内有一黑影,身形高挑,正低头翻找着什么。扶疏屏息注视,见那黑影手中托起一物,似是确认了一番,就要离开。
好像哪里不太对。
扶疏突然反应过来,明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怎么对方旁若无人搁里边杵着,他却跟个贼一样躲外边看?
于是山主翻手凝了个诀,从门缝打进去,落在书案的一排蜡烛上。
火光乍明!
扶疏抬脚便冲了进去,眼瞧着晃动的烛火将黑影勾勒成一个修长人形。待看清对方面貌后,刚到嘴边的“你他妈哪位”硬生生被扶疏吞了下去。
见鬼了。
眼前这人鹤氅白靴,黑发高束,眼尾还有三道诡异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