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宫内,景宣帝手握书卷,喃喃自语,却也时不时咳嗽几声。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王继垂首走到他身边,轻声提醒。
“让他进来。”景宣帝挥了下手,但视线一直停留在字句上。
“父皇。”林佑走进去,叩首而对。
景宣帝扬了下头,将书卷搁在一旁:“昨日才回来,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林佑扶膝而起:“儿臣两月未见父皇,甚是想念。”
景宣帝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刚入内时,林佑便闻到一股草药味,离景宣帝越近,药汁味变得更为浓重。
“父皇身子还没好吗?”林佑皱了下眉,问起这事。
离宫前,景宣帝就咳嗽不止,两月过去他竟还是这个样子。
景宣帝轻咳几声,声音有些沙哑:“前段时间好了,可这几日又病了起来。”
“这春天虽好,却也让人疾病多发,还请父皇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林佑为景宣帝倒上热茶,奉到他跟前。
茶叶随水沉浮,刚还是悬在水面,没一会儿便沉入杯底。
清香伴着雾气,散入空中。
景宣帝笑着摇头,抿了口茶:“怎能怪天?父皇老了,身子大不如前。”
老了。
林佑抬头,看着景宣帝。
银丝与黑发交织,深深浅浅的纹也攀上他的脸,此时,林佑才意识到自己的父皇已不再年轻。
“父皇……怎会老?”林佑扯着嘴角。
人怎么不会老?生老病死,无人可免。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荒唐。
景宣帝没再说话,只是将书卷捧起,一只手轻拍胸口,又缓缓舒了一口气。
王继端来煎好,又温了一些的药,呈给景宣帝:“陛下,请服药。”
药汁的刺激顿时将茶叶的清香盖住,光闻味道,林佑就知道这药汁会有多苦,不禁皱了皱眉。
景宣帝像是尝不出苦似的,将满满的汤药一饮而尽。
“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景宣帝用帕子擦去嘴角残留的药,笑着对林佑说?
“什么?”
“你小时候可是最怕喝药了。”景宣帝靠着椅子,目光却透过窗棂,向外移去。
外头朱墙伫立,金瓦堆叠,这样的景,他们早已看遍。
唯一让人深感春意的,是墙角那棵桃树。
一抹翠绿立于朱红间,让人瞧见生机。
自林佑记事起,桃树便生长在那儿。
春日生绿,冬日托雪。
即便如此,那棵桃树始终没有高过那堵墙。
“那时你嫌汤药苦,哭闹着不喝,甚至有一次躲了起来,不让人找见你。”景宣帝缓缓叙述这段往事。
景宣帝始终望向窗外,林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想要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从崇天到大地,林佑找了一遍又一遍,可始终没有找到他所看之物。
眼前无景,是因为景在心中。
林佑明白了,他或许是忆起那段往事,又想起当时的场景。
可是已过去太久,这段往事,林佑有些记不清了。
“年纪小,害怕吃苦。”林佑无奈发笑,明明是自嘲,可他的语气又像是在责怪身边的一个小孩子。
那时的自己与现在的,早就不同了。
“那后来呢?我又是怎么将药服下的?”林佑突然有些好奇。
景宣帝的笑被渐渐收回,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棵桃树。
桃红点衬嫩绿,不时有飞鸟立于枝头。
暂歇一会儿,便又翱翔天际。
“喝完药,你母亲便会给你糖冰吃。”
景宣帝说完,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林佑。
“原来这样就可以,母亲……还真是有办法。”林佑扯着嘴角,说完便垂头不去看景宣帝。
沈姝芸走后,他便不怕苦了,可他依旧渴望能有一块药后糖冰。
再也不会有人给了。
“佑儿该成家了。”景宣帝吐口热气,双眸有些颤动。
“父皇……我……”林佑虽已到年纪,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当务之急是边陲之事。
“本想元宵后定下,可你又去了云州,这事便被搁到一旁,如今回京,还是趁早决定吧。”
茶水已温,景宣帝端起喝了一口。
“还是再等等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延州一事在前,儿臣不想去论婚嫁之事。”
“这二者又有何冲突?”景宣帝又问。
“我……”林佑哑然。
他不愿再谈此事。
“儿臣今日来一是想要看看父皇,二是想向父皇禀边陲之事。”林佑垂眸,回避刚刚的话题。
“这事明日早朝再论吧。”
“可我还是想让父皇先知道。”林佑抬头,他想知道景宣帝会有什么想法。
此事总会被论于朝堂,可百官想法各异,到最后他不会知道景宣帝究竟作何看法。
“罢了,你说吧。”
林佑刚张口,正欲说第一个字。
景宣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上刚拿起的书卷脱手摔在了地上。
“父皇。”林佑忙上前轻拍他的背,想让他好受些。
可景宣帝依旧咳得不止。
“父皇还是好好休息吧。”
林佑让人烧一壶热茶,又等景宣帝躺在榻上睡去才走。
福宁宫外已闻不见浓重的药草味,能嗅到的,是淡淡的草木花香。
春风吹拂,林佑沿墙而行,衣袂飘飘。
他忽然停住,抬头望向青天。
明明是茫无边际的天,可站在高高的宫墙旁,天也变得四方。
倏尔,风大了起来。
林佑本想合眼,可就在他准备闭眼的前一刻,几片花瓣越过高墙,随风而舞。
他看着,
花瓣渐渐坠落在他脚边。
他蹲下身,伸手触摸粉红的花瓣,没一会儿,他脚边的花瓣又多了起来。
这场花雨,仿佛为他一人而下。
春风将落瓣卷起,带着它们飞向四方。
桃树扎根泥土,始终生长在墙下,越不过高墙。可它长出的花与叶,却可以借着风,飞向无垠的云天,代它去看这世界。
“母亲。”林佑呢喃着,目光随花瓣而动。
—
“姑娘怎么这么开心?”
碧云见陆瑃一直扬唇,便好奇问她。
陆瑃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练字。
听见碧云问自己,她便停笔,又用笔抵着下巴,仔细想了想:“我也说不清。”
“看,我刚临摹的字。”陆瑃将镇纸挪开,举起宣纸。
碧云凑上前看,自己虽不识字,却也能看得出陆瑃的字比以前漂亮许多。
“姑娘写得真好。”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陆瑃有些沾沾自喜,欣赏起自己的字。
练了这么久,总算有些进步。
若要问陆瑃能如此乐观的秘诀是什么,那她一定会说是自信再加一点点自恋。
碧云突然一脸不怀好意,凑到陆瑃跟前,压低声音:“我看姑娘这么高兴,是因为何大人回来了。”
“好啊你,居然取笑我。”陆瑃赧然一笑,却又伸出手作势要打她。
碧云躲了过去,连连求饶:“我怎会取笑姑娘你呢?”
“好了好了,你帮我把瑾儿叫过来。”
陆瑾刚从学堂回来,待在房中温书,听见陆瑃喊他过去,便屁颠屁颠儿地往陆瑃那跑。
陆瑾站在门外,理了理衣冠,而后伸手叩门。
“姐姐。”
刚开始陆瑾还是轻声唤她,可无人回应,他便用力敲门,声音又大了一些。
依旧没有回应。
“姐姐我进来了。”陆瑾贴着门,朝里面的人说。
可他推开门,看见里面的景象,差点没瘫倒在地。
房中书卷被风吹得凌乱,宣纸四散在地。
陆瑃手上依旧握着笔,人却昏倒在地。
—
离家太久的人,会渐渐忘记回家的路。
霜雪凝枝,天地苍茫,无数飞雪向陆瑃奔来,她无处可避。
寒气侵骨,她却无厚衣蔽体,不禁缩了缩身子。
风雪休止,暖阳重现。
等她再睁眼,自己已身处茫茫荒野。
日光铺洒,陆瑃却不觉暖意,她的后背早已冒出一层冷汗,垂着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
往后一退,坠入河湖。
她拼命往水面游,可她越挣扎,下沉得就越厉害。
四周渐渐昏暗,刺骨的凉意将她裹挟着。
陆瑃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好似被层层丝线包裹着,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破不开外面那层茧。
她没有力气了,任由自己往下坠。
莺啼燕语,暗香沁人心脾。
再度睁眼,陆瑃身处花源。烟雨蒙蒙,却不染其身。
往前走着,青石板铺成的路显现在她眼前。
脚踏石板,继续往前走。
轻烟缭绕,亭中一女子的背影时隐时现。
青纱如蝉翼,随风翩翩,挽起的云髻上斜插着玉簪。
她的身形淡如烟,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她便会消散。
那女子缓缓转身。
“陆瑃。”两人不约而同地唤着对方。
那人朝她莞尔一笑,声音与漂浮着的雾气一样轻柔。
可陆瑃瞬间瞪大了眼,双眸颤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石板湿滑,陆瑃险些摔倒。
“你……怎会和我长得一样?”陆瑃咽了咽喉,声音都有些颤抖。
“因为我就是你啊。”
“不……不是的。”陆瑃连连摇头,她该如何去说服自己?
在这诡异虚幻中,她竟碰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怎会出现在这儿?”陆瑃问她。
可她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陆瑃突然有些哽咽,眼里泛起一层薄雾。
“我已经……”她侧过身去,舒了口气,“不在了。”
陆瑃突然想起刚来大宋那天,自己从昏迷中醒来,碧云说她是落了水。
那便说明……
真正的陆瑃,不,属于大宋的陆瑃……已经死在了那天。
“不会的,怎么可能?”陆瑃瘫坐在地,泪水迷蒙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也不知将来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我该怎么做?”泪水沿着脸颊流淌,又坠落在青石板上,与雨水交融。
陆瑃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她。
“代我……好好活下去。”亭中女子缓缓开口,她笑着,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桃花。
花有凋零日,坠落在土,化作春泥。
春风不再轻缓,变得愈发汹涌。
林中花瓣飞扬,筑起一座高墙。花瓣迷眼,陆瑃偏过头,用胳膊遮挡。
风休住,陆瑃缓缓开眼,眼前却空无一物。
而那个人,已消失不见。
天地陷入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