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的父亲足够光明磊落,不是“杀人犯”,他可能还是以前那个保姆都可以呼喝的小少爷。再如果,他的父亲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就不会让他来到这世上遭受这么多年的难堪和痛苦。还有如果,他的亲生母亲不为了钱抛弃他,他还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有资格顽皮撒娇的好孩子……好多如果啊,可是现实就是现实。
出了A城精神病医院,陆平险些站不稳脚。
熬了一夜,加上昨晚心情的急剧起伏,砰砰的心跳声就像要跳出这具单薄的躯体。
凌晨三点接到医院电话,陆母突然亢奋异常,高喊着迪迪,你在哪。
陆平其实很想说你们叫我去,我也控制不住她啊。可是他没交钱,医院又不给用药,为了陆母不伤及他人赔更多的钱,他只能向李立借了缺少的部分,赶着最早的班车来郊区送钱。
陆平挪到车站,右手杵着公交站牌的杆子,勉强站稳。
陆母在他高二那年清醒时间逐渐缩短,到了高考完更是没有清醒时间。
陆一川合计了家里的剩余款,足够陆母在疗养院呆七八年,而他可以半工半读到大学结束。
在陆母清醒的短暂时间,陆一川尽可能温柔的提出了这个意见,陆母出乎意料的平静,“我希望能去保密性高的私人医院。”
“好。”陆一川合计后发现仍能保持最低水准的让她过上四年有余。
这之后,陆一川改了名字,陆平,那时候改名字还不像现在这么复杂,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只希望以前一马平川的意气风发能够变成实实在在的平平安安,平平淡淡。
从此,陆家小少爷陆一川便化作时间长河的一粒尘埃,消散无踪。
“子宵啊,从他班主任那里拿到的录取院校信息的确是没有这么一号人,说不定他真是没有上过大学。”田卫仰躺在沙发上,歪着头打量坐在桌子后的谢子宵。
“你也知道,他后来家境败落,应该是忙于生计了。”田卫坐直,想着尽可能安抚谢子宵的情绪。
他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查,只是他不相信没权没势,没了依靠的陆一川带着他疯了的后妈去哪。这么多年他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不声不响就失踪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能这么无情,说失踪就失踪,我总要知道他的死活。”谢子宵咬牙道。
“……”
陆平还是请了半天假,头晕眼花加上浑身无力让他无心面对账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片远郊村舍,分割成数个小小的出租屋,床边仅够转身的过道,仅有的桌子在用布帘分隔开的厨房里,上面一双筷子,一个碗,外加一个漆面斑驳看不出样子的锅占了一大半。
房间大概是用木板隔开的,隔音效果极差,让夜晚的私密话语都没有生存空间,遑论其他。陆平租住这里无外乎价钱便宜,每天累到倒头就睡也就不在乎隔壁是否有特殊声音。
他偶尔也会想起身为少爷时的自己,虽不讨喜,却也有独立宽敞的生活空间。物质优越。可他也不甚怀念,毕竟物质富足的时候没有一个叫做谢子宵的男孩为自己过生日,去山上看星星。
……
高一那年的陆一川在陆母的打扮下还算精致,以往昂贵的西装小皮鞋都已经小了很多,在这富家子弟众多的学校里,没人愿意同这个家境中落的男孩玩耍。当然他的沉默寡言也注定不会受人喜欢的。
唯独大家眼中的交际星,谢子宵,那个好看又爱笑的男孩愿意与他玩,他不知道是不是谢家二姐姐让他关照自己,他也不想知道,他只要知道谢子宵对自己好就够了。
第二天就是陆一川的生日。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暖春的开始,气温适宜,可以进行室外活动。
除了爸爸也没人记得他的生日,16岁,是个大孩子了,他默默的掰着指头算着。
放学后,谢子宵在班级门口拦住他,搂着他的脖子悄悄跟他说,“川川,明天我想去爬山,你早点起床啊。八点,老地方见。”
“……”陆一川很想拒绝,他怕去的人太多,他会显得格格不入。很让人难为情。
拒绝的话终是说不出口。谢子宵已经风一样的抛下他,搂着前面五步之外的男生,就像刚才搂着他一样。没有来由的失落感,嘴里泛着苦涩的味道,说不出道不明。
辗转反侧一夜,他一直在想是不是拒绝邀请才是最合适的,让大家都不会难堪。可是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这一夜虽然睡的很难受,但是第二天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老地方就是西二胡同口的老槐树下。
七点半,来的早了。
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迷迷糊糊的想着,谁会来,追谢子宵的校花,他的三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好朋友的女朋友……
“喂……喂…………你醒醒啊,这么凉都睡得着啊。”熟悉的香气,那种水果味的沐浴露,他以前也有过一瓶。
陆一川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放大的脸,脑子清醒一点后又有点窘迫。
“起来吧,太凉了。”谢子宵握着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他的手很温暖,握的很牢固,好像怕他起不来,使了不小的劲道。
“人都来齐了么?”陆一川小小声的问道。
“还有谁?你叫人了?”谢子宵愣了好一会,皱眉问。
“没有”陆一川试探着问,“你没叫么?”
“我也没有叫啊,你过生日叫他们做什么?”谢子宵不解的反问道。
“……”陆一川吃惊的抬头,原来他还记得啊。
谢子宵摸着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
“你还记得啊。”陆一川贴着他温热的手掌,满心喜悦无法言说。
“怎么记不得,你这生日多省钱啊,四年一次,跟你做朋友最划算,你送我四年礼物,我就准备一次就够了。”谢子宵突然高兴道。
“好像是这样,”陆一川拉下他摸完自己额头又呼噜自己头发顶的手,“那你还真是个奸商。”
“好说好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商人都是奸人?”文化白痴谢子宵。
“……”陆一川忍着内心越发膨胀的喜悦,捂着嘴转头便走。
谢子宵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道:“你倒是告诉我啊,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
山在一个偏远的临市郊区,简简单单无名山。等他们坐着大巴赶到时已经十一点。风景倒是独好,游人也少。两人说说笑笑间上了山,这个时节再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树是光秃秃的,地也是光秃秃的。但是因为身边人的存在,看着满眼的荒凉也变得充满生机。毕竟很快就要发芽了,陆一川心想。
山上风略大,两人因着爬山出了些汗,脱了外套,被风一吹又哆哆嗦嗦起来。
上了山顶,远处有连片的麦田,错落成片,远看又井然有序,还有那微微的绿很是喜人。
“二姐说,山上风景好,看得远,会有种俯视众生的感觉,看淡所有烦心事,川川,你觉得呢?”谢子宵伸了个懒腰回头问。
陆一川笑道:“挺好,二姐说的对。”
“生日快乐,川川。”谢子宵突然抱住他,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嗯。”陆一川伸手回抱了一下,这种被人记得,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谢谢你。”
陆平还记得三点多下了山,回A市途中谢子宵一直昏昏欲睡,那时他以为大少爷困了,便由他枕着自己的肩膀睡觉,直到下车时间怎么也摇不醒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发烧了。
原本谢家二姐给定的包厢庆祝生日,为了照顾大少爷他只能让二姐退掉,气的谢子然恨道:“这不争气的,吹个风都能感冒。我们热闹我们的,让他留这挂水吧。”
挂水还得挂水,热闹就不能热闹了,谢子然被一个电话叫到公司跟国外的总公司开个会,只剩下二姐夫还有空,但是碍于他俩之间微妙的关系,也是热闹不起来的。于是二姐夫借着开车送二姐也走了。
唯留下一个红包和一双新款运动鞋,一个他和一个还没醒的谢少爷。
爬山总归是累的,他原本支着头在床边捂着谢子宵打吊瓶的手,看他熟睡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间也睡了过去。
鼻子痒的厉害,他本能的想躲开搔痒,却“砰”的一声撞在了床边的铁框上,瞬间疼醒过来。
谢子宵被这一声吓懵了,两手托着他的脸着急道:“碰哪了,我看看,这要是西瓜得裂口了。”
“我没事。”陆一川茫茫道,“你醒了啊。”
谢子宵抱着他的头,贴到自己头上,长出一口气,“听着都疼。”
“真没事。”陆一川对这个姿势有些害羞,但他也不会拒绝,就这么任他贴着。
“你上来睡吧,床这么大。”谢子宵拉着他的胳膊,想往床上拖。
陆一川看了看床,忙道,“你睡吧,我去旁边床上。”
“不行,你嫌弃我感冒了啊?”谢子宵拽着他不让他起身。
陆一川知道他有时候蛮不讲理,想着这是病人,不能跟他抬杠,“两个人睡太小了,你睡不舒服的。”
“有什么舒服不舒服,让你上来就上来。”谢子宵拉着他不放,两人在黑暗里僵持了好一会。
在僵持这件事上,陆一川总是会先认输,“那我去另一边,别压到你的手。”
谢子宵听了赶忙拖着吊瓶管子挪地方,等到陆一川躺好又翻身把打着吊瓶的手往陆一川怀里塞,“还是暖和点舒服。”
这个姿势就像谢子宵搂着他睡觉一样,不一会腿也搭到了他身上。陆一川紧张到浑身不自在,不敢动,也不敢大口呼吸。
“今天不能陪你吃蛋糕了,唉。”谢子宵失望道。
并不用非要吃蛋糕的,我今天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我很开心。”
“你开心什么?我就不开心,光爬了山,最有意思的还没玩。”谢子宵翻了个白眼,“二姐夫给你的红包你收了么?不要白不要。”
“嗯,收了。”陆一川轻声应道。
“那双鞋是我选的,二姐付的钱,你不能光感谢她,你也得感谢我的眼光。”谢子宵的鼻息就在他的耳边,就像他的心跳,那么清晰。
“嗯,也谢谢你,谢少爷。”陆一川笑道。
“那你喜欢么?”陆一川在黑暗中仿佛看到谢子宵突然两眼放光,甚是期待的问。
陆一川愣了一下,喜欢么?喜欢啊,当然喜欢。“……喜欢,很好看。”
“呼……那就好。”谢子宵松了口气,复而臭屁道:“也不看看是谁的眼光。”
陆一川简直哭笑不得。
“你看外面,今天好多星星。”谢子宵抬起他怀里暖着的手指了指窗外。
陆一川顺着他的手望去,天是墨蓝色的,星星很亮,也很多,难得的好天气。
“你想象一下,这天空是倒过来的蛋糕,这满天星星是我给你点的蜡烛,快许个愿。”谢子宵拽着他怀里的衣服晃了两下,提醒他回神。
“噗……你怎么这么厉害。”陆一川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不知道笑什么,是笑谢大少爷幼稚还是被感动到的温暖笑意。
谢子宵登时有点炸毛,“怎么瞧不上这个蛋糕啊。”
“不不,很感动啊。”陆一川赶快顺毛道。
谢子宵哼了一声,道:“那你许愿吧。”
“你不唱生日歌么?”陆一川转过头,看着月光下谢子宵模糊的脸。
谢子宵有点囧,他五音不全的,“忙着吃蛋糕呢,没空唱。”
陆一川知道他因为这个从来不唱歌,也就随口一问,“好,那我许个愿。”
他的愿望很多,要说哪一个最重要,大概是希望能一直有谢子宵陪在身边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谢子宵轻声问:“许完了么?”
陆一川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说下文,等到他意识模模糊糊快要睡过去时,耳边响起了熟悉却不常为他而响起的旋律。
那一夜,他就在谢子宵哼着的旋律中睡着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幸福,他想,这大概是活了这么多年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
直到现在,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是的,现在想起来,他还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