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遥 第3章 恰似饴糖诱稚子

那靖安，就如此这般进了尹府。

那日，他本就因受了打而虚弱不堪，加之饥肠滚滚，连日来未曾进食。

终是支撑不住，才好巧不巧的，于尹府中最疼惜下人的小女君倾瑶面前倒下。

戏剧般的，使倾瑶动了原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将本该出府游玩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严词命令府中下人将倒下的靖安抬进府中来。

为此，平生第二次与祖母起了争执。

倾瑶自是知道府中招募下人，是严苛的。

身体不便不可，身世不清不可，未有一技之长亦不可。

可面对面色严厉的祖母与貌似还算得上宽仁的祖父，她依旧站得笔直，小脸紧绷。

开口便言之凿凿，“祖母祖父，今日家丁在门口当着百姓面殴打那清瘦少年之事，想必您二位必已知晓。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更何况我们得姑母庇护，本该于人前积德行善，为姑母分忧，怎可如此行事？”

“今日得亏我撞上，如若不撞上，还不知怎么惹人非议呢？”

“古人云‘君子承人之美’，我们既做了如此落百姓口舌之事，又惹那少年昏厥于门外，更不该将人家就此拒之门外，显得我府中欺弱藏污，为虎作伥似的。”

“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尹老夫人此时正坐于厅堂太师椅上，一身深紫色绣金牡丹的褙子，衬得气场十足。

听到倾瑶今日之事，又看自己膝下苦心培养的明珠这般说话，眼皮子都懒得抬，金尊玉贵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扶手，半晌才愠怒着开口：“我即允你出去玩耍，你又何必管些闲事，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张口皆是歪理，竟不知‘闺阁之女，当遵礼教’的道理？”

“孙女知道，”可奈倾瑶并不服气，于是将头仰得高高的，滚圆的小眼珠满是慷慨，却也并不与祖母顶撞，撒娇道，“闺阁之女，当遵礼教，弗涉繁务，出自《礼记》，与‘汝未出阁，安可逾矩妄为’当论同理，孙女以为祖母教训得极是。

“然，孙女亦读《后汉书》，知班昭也知蔡琰，所以以为自己倒也并非逾矩。只是不袖手旁观，不违圣人’仁‘之教诲罢了。祖母怎可能不懂？祖母只是气孙女擅作主张对不对？”

言罢，倾瑶还躬身福了礼。

倒让尹老夫人一时语窒，只得镇色道，“你这丫头，倒当真是伶牙俐齿。我知你有怜人之心，也知你如今到底长大了些，于事于理有自己的主意，但府中挑选下人之事，下有管事，上有你大伯母二伯母，管事做得不对，你大伯母自会管教。”

“今日那小奴隶我也听管事陈情了，是个可怜的，但既有些坡脚，也便做不得什么工，我会命人待他醒来寻个合适的理由打发了。此事不再议，你且出去玩吧。”

“可……”

倾瑶还想争辩，终是被老夫人递一个眼神驳了回去。

只好嘟起嘴巴，失落着福了一礼。

“怎么？我们瑶儿听着不甚开心？”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太师椅眯着眸子静思的尹老爷忽然便开了口。

他睁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端起一旁茶盏，用差拨了拨浮沫，小啜一口，鹰鸷的余光则看向倾瑶。

“承祖父明鉴，孙女不敢。”

“哦？”尹老将军放下茶盏，慢悠悠地摩搓着杯沿，似笑非笑着开口，“我看，你引经据典，费劲口舌的说服我同你祖母收下那小奴隶，可不止为你口中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吧？”

他眼神锐利如鹰着刺向倾瑶，“看来我的瑶儿长大了，年仅七岁，就已然有了弄权之心。”

“不是的。”倾瑶闻言下跪。

她平日里是最亲祖父也最怕祖父的，亲是因整个尹府，祖父对她最为宠爱，怕是因祖父这人最为阴晴不定，和善中总藏着倾瑶看不透狠厉。

她担心祖父有斥责之心，忙急着狡辩，伶牙俐齿一时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孙女是……是觉着咱们贵为……，总之就是因在外保持仁……仁善之名，若此时将那挨了打的羸弱之人举止门外，是……是不好的。”

“再者，收他为奴，亦是给他一条活路，日后调教，若那是个可用之人，他必感恩戴德，说不定……说不定虽腿疾一点点，但更听话好使呢？”

“哦。”尹老爷子冷哼一声，端起茶盏又抿一口，竟不再驳之，反倒叫了身边官家来，冷言道，”你且去查查，那小奴才是个什么背景，若没什么猫腻，就承了瑶儿好意吧。”

“老爷？”

身旁尹老夫人怕是没想到自己夫君竟如此，想要出声制止.

却被一个摆手顿住了。

只见那尹老爷言毕，起身稳步走到倾瑶身旁，用久经沙场的粗糙大手爱怜地抚上她柔呼呼的头顶，轻轻摩挲，眼中满是算计的期许，“瑶儿啊，你日后是要进宫为一国之母的，虽有你姑母与我之助力，也当有自己的**才行。”

他顿了顿，将粗糙的大手又重重袭上倾瑶稚嫩的肩头，却微微用力，似要将接下来的告诫狠狠压进她骨子里，“祖父今日听你的，不过一个小奴隶，就承你权势**，但且日后你入得宫，还需不忘权力皆来自何处，不忘时时听祖父话，也要学着弄权，亦要懂事。”

说罢，他背手回了坐处，继续闭目靠向椅背，挥挥手，便示意倾瑶退下了。

倾瑶尚不能懂祖父最后那两句话的意思，只得揣着不得露于表象的慌张，谢过祖父祖母，行礼退下。

门关上的刹那，倾瑶分明听见房内祖母的抱怨。

“老爷何必由着她任性胡闹，这孩子真是越发像她那没用的娘。”

“也就是有福气罢了，近亲嫡女中，竟只有她与太子刚好年纪相仿。”

“夫人急什么，”尹老将军的声音也悠悠传来，因隔得远，又罩着门，声音并不大，可倾瑶依旧听得真切，“这孩子既与东宫有缘，就好生培养，日后听话即可。”

“听话？现在哪里有处处听话的样子？”

尹老爷闻言笑道：“稍予权柄之甘，令其浅尝，恰似饴糖诱稚子，她还小，慢慢来。”

“实在不中用，还有旁系的女娃……”

……

倾瑶走得远了，余下的话，便也听不到了。

她脚步拖沓着，下意识抬眸，只见湛蓝天空澄澈如洗，一群飞鸟叽叽喳喳自由飞过。

它们偶然落于枝头，相互亲昵，两大一小，看起来就似一家人，或者，就是一家人。

倾瑶心好似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府中院墙高耸，她忽然觉着苦涩，父母之爱祖辈之真心，一时竟如同镜花水月。

又好似，他们就在眼前身边，却从未曾真切触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