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和煦的阳光洒在花房的紫藤架上,花苞吐出淡紫色的花衣,半开未开,晶莹的露珠在叶片上,摇摇欲坠,只需外力一碰,哗啦啦便如雨水飘落。
丽娆拿着花剪,攀着木梯打理着冒出头的藤蔓,一袭深灰色的衣衫被水渍打得斑驳。院落里,四季常开的蔷薇,五颜六色的攀墙而行,秋日里难见蝴蝶,只有蜜蜂在辛勤劳作着。
药田里,杂草已被拔除,几丛未知名的药草,郁郁而生,散发的浓重青苦味道把芬芳也压了一头。
戴婆婆戴着一块藏青色的抹额,拄着拐杖从房间推门而出,院子里的一张梨木桌上已放置了白粥与点心,她走过去坐定,把目光放置到花架上,唤道:“阿娆,别忙了,下来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丽娆随口应道,手上动作不停,架下已经堆叠了一层剪下的绿叶。
戴婆婆摇头叹道:“你呀,一天也离不得你那些花,跟你爹一样,以前他就爱四景山里到处逛去,看到什么新奇的花呀草呀就挖回来种着,满花房都下不了脚。”
丽娆敛了目,只盯着手上的花剪,她嘀咕道:爱花有什么不好呢,花那么美,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一切的烦恼都顾自消散了。
戴婆婆吃着粥,突然问道:“你今天会去杏林吧?”
丽娆摇头道:“我不去。”
“怎么不去?”戴婆婆放了调羹,拄着拐杖走了过来,站在紫藤架下,仰头望着上面絮絮唠叨:“你二婶都来了两趟了,我帮你应着呢,你要是不去,她倒觉得是我消遣了她,说起来你也是江家人,再不喜欢,基本的人情世故也还是要维系着。”
“我要练武呢。”丽娆爬下梯子,拍了拍衣上的碎叶,一脸的不乐意:“四方比武就在下月初八,可没有几天了。”
戴婆婆皱着眉看着她:“你再练能进前十么?有什么用呢?你要是能用武艺建功立业,那倒是好了,可你这点武功出去当个游侠都不行,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做门小生意也是一个出路。我最近真是睡不好吃不好,想着我要是死了,你能怎么办呢,可不得被人欺负死,你爹娘留下的药方,还不得被人硬生生抢了去。”
丽娆缠绕着手上松落的布帛,伤口被勒紧后产生的肿痛让她不适的咬着唇,这手也是可怜,好了这里又伤了那里,没一刻完整。
她觑着药田,口里喃喃,似抱怨,似愤慨:“没有药方倒好了,我爹娘还能安安稳稳活着,就是因为有了那药方,招来那么多人眼红嫉妒,亲人不是亲人,朋友不是朋友,又争又夺,又逼又抢的,那当真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了。”
戴婆婆听她话里有话,心里也是复杂非常,因为江家百花焕神丹的药方现下就握在她的手上,这方子是得了四景山中诸位长老见证的,要在她死后交于江丽娆,现下她只是代管。
说起来,这二女儿和女婿的死,跟百花谷松风涯乃至碧水阁都脱不了干系,这药方,确实是一个烫手却又充满吸引力的东西。
丽娆若是能嫁一个有背景或武功高强的人尚且能留得住这个药方,若是嫁了一个山野村夫,那不但这药方留不住,怕是连性命也难保。她心里思绪翻腾,数年来都在为此事权衡着利弊,若是让丽娆心甘情愿把药方交给松风涯代管,倒是皆大欢喜,可近年来,丽娆不但与百花谷结仇,与松风涯也是关系疏离,就冲她那自私自利,任性敏感的性子,怕是很难两全其美了。
戴婆婆兀自神思,待丽娆把架下落叶都打扫干净,提着水桶要去门前小池打水时,她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阿娆,你若是能得好归宿,我死也就瞑目了。”
丽娆回过头来,簪上流苏轻飘飘砸在她脸上,与她母亲年轻时一样秀研的脸,去了锋芒后,倒显现出几分温婉的样子,她嫣然一笑道:“外婆,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她举起左手,那上面正系着一条红色的发带,晃了晃道:“若是这次四方比试的第一,是个能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我嫁给他,若是个女人,我就拜她为师,终生习武,往后自然有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
戴婆婆一楞,待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随即着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保证得了第一的人就会娶你。”
丽娆轻哼一声,嘴里略带讽刺道:“若是我有了这个药方,还怕他不娶我?如果一颗药能抵过修习一年内功的辛苦,我想他们会趋之若鹜的。”
戴婆婆气得差点倒仰:“你这个傻姑娘,若是这样,他们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罢了。”
“虚情假意也好。”说这话时,丽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处:“与其被强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如找一个厉害的能保护我的。”话音远远传来,如水一般浇在这四方院落的一切植物上。
接下来几天,丽娆都在侍花练武中渡过,那些简单的招式翻来覆去练了几百遍,每练一遍,就觉得时间浪费了一刻,偶尔抱着手臂躺在花架下冥想时,会觉得自己的人生绝望透顶。
然而,她不去杏林,杏林中的人却自动找上门来。
来者是丽娆的二婶,现今百花谷的谷主夫人,宋青莲。
宋青莲是津门城,一个小镖头的庶出女儿,镖局中南来北往的人多,耳濡目染,给她练就一副风风火火能说会道的性子,却因为家境普通又是庶出,性子里不免带了几分贪财与势力。
丽娆一见了她,顿时如临大敌起了防备心理,她深知,这个二婶带来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宋青莲提了几盒点心,笑声比身体先进了花舍。
“丽娆,怎的都不来杏林作客,要不是你二叔问了陈掌门,我还不知道你下来了。”她坐到堂屋里,自知无人欢迎,自己执壶倒了一杯茶,浅啜了一口。
戴婆婆推搡着丽娆,让她上前打招呼,顺势搭腔道:“丽娆最近可勤快得很,四方比试快到了,说是哪都不去,要天天练武。”
宋青莲哟了一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看来丽娆这次要得个好名次了。”
“能得什么好名次。”丽娆戏耍着手上的飘带,嗤笑道:“反正百花谷也出不了第一,我争取不当最后一名就是了。”
宋青莲脸色一僵,瞪了她一眼,道:“谁得第一现在可不知道,我今天不是来探讨武技的,我是专程来道喜的。”
戴婆婆快速的看了丽娆一眼,不想在此时处在风爆中心,连忙想了个法子离开:“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宋青莲淡笑不语,心里腹诽道,这个老太婆到底是鸡贼,光知道躲,要是当年收养丽娆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那岂不是对大家都好。
屋里此时只剩下两个人。
丽娆坐在屋角的马扎上,浑自抱着一盆菊花打理,对屋里的人只作不理。
宋青莲道:“丽娆,你已经十八岁了。”
丽娆用力掐掉一朵花苞。
宋青莲又道:“我和你二叔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便是不愿意,也去看一看。”
丽娆道:“不愿意,不想看。”
宋青莲笑道:“这怎么说,你要再这么拖下去,不知道的以为是我们故意耽误你,知道的,都在说你这孩子是有什么隐疾所以不敢嫁人。”
丽娆道:“是,我有隐疾。”
宋青莲连被堵了两次,态度也不再温和了:“丽娆,你这是拿你的终生幸福来故意气我呢?除了伤害自己以外,有什么意义,对我又有什么损失?”
丽娆依旧以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对抗着:“没什么意义,终身大事我自己作主,与你们无关。”
宋青莲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父母死了,我们就是你的至亲,就算你不愿承认,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即使这四景山上最好的男儿爱上你了,没有长辈作主,你敢私订终身?”
丽娆一把扔掉手上的花束,站起身大叫道:“私订终身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私奔那就是背叛师门,莫说以河清派的规矩,就算是以百花谷的规矩那也得废了你的手脚筋关你一辈子。”宋青莲恶狠狠的道:“你别以为说两句置气的话就唬得了我,我不吃你这套了。”
丽娆觉得胸内有一股火正在燃烧着,四肢百骸都要被焚尽了。
宋青莲看到她这么生气,心里生出了几丝舒爽,她又喝了一口水,似乎已拿捏了她一般:“我劝你实际些,嫁个生意人,至少一辈子有饱饭吃,不然以你的武功,出去也是笑话。况且你又是这么爱涂脂抹粉的人,嫁过去给你买新衣置办首饰总不会少。”
丽娆看着她,牙缝里挤出声音道:“那人是二婶的娘家人吧?”
宋青莲心虚的咳了一声:“正因为是娘家人,所以知根知底,知道他最适合你。”
呵,丽娆轻笑了一声,浑觉得整个人无力又可悲,她盯着手上的红绸看了半晌,抬起脸,唇角现出诡异的弧度:“二婶,不瞒你说,我是看在亲人份上,才把秘密告诉你。”她脸上渐渐起了红晕:“我喜欢上揽月峰的一个姑娘啦,她也喜欢我,还答应我要说服溶华大师收我为徒呢,照揽月峰的规矩,我是一辈子不能嫁人了。”
“你说什么?”宋青莲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手里的茶杯啪的掉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你喜欢姑娘?”
“嗯。”江丽娆用力地点了点头:“河清派好像没有哪条规矩说,姑娘不能喜欢姑娘,倒是有规矩说,一旦入了揽月峰,就得一辈子守身如玉,要是破了身那才是背师弃义不得好死。”
揽月峰的人虽说要断情绝爱,但女子之间相处久了,总会萌生暧昧之意,此为动情不动念,也是练武的一个诀窍,只要不损了清白,大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此隐晦的情感,说出口都觉为难,谁还会摆到台面上来。
宋青莲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道:“溶华大师不会收没有资质的徒弟,她也不会随意答应别人的请求。”
溶华大师在河清派是出了名的固执己见,抱残守缺之人,不但对自己的徒众少有温情,对外人更是暴戾寡义。
资质平平的人,在她眼里如秽土一般。
丽娆道:“那不见得,你看着好了,她是溶华大师的爱徒,只消她这次比试得了第一,溶华大师必会答应她的请求。”
宋青莲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既惊疑,又憎恶,她蓦地站起身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扭手怒急道:“你真是个疯子。”
丽娆道:“我是个疯子。”
宋青莲临出门前还是气不过,回头厉讽道:“我倒要看揽月峰这次能不能出个第一,你若是进不了揽月峰,我不信你一辈子不嫁人。”
丽娆看着她悻悻离开,并未感到大快舒心,只知道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河清派,四景之中的嫡系子弟,若要转门拜师,须得掌门人和各长老同意,到时只要陈雁回和其他二景的人同意,百花谷也不能干涉过多。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让溶华大师同意她入揽月峰呢。
她得在比试之前,找到那个姑娘,请求她帮忙。
可是,想到那女子冷若冰霜的样子丽娆就发怵,她要是知道自己污了她的声誉,估计杀人嗜血的心都有,怎么会帮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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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