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泛波澜,舟楫浮摇驻河畔,临别相默然。
上午。
当初秋的暑气开始蔓延时。在京都以南,鸭川河的下游也就是淀川河边,通向难波的渡口,停泊着几只河船。其中有一只在舷边漆了红枫叶的标志。
在船上,船舱之中,有两人,相对无言,共度此时。
王红叶依然坐在她的那张书桌前,看着眼前勾勾画画的地图,手执鹅毛笔,思索着,又在某一处添上标记,某一处画上路线。
泷川俊秀则坐在吊床上,手中剑拄着地板,跟随着船只轻轻摇晃。
两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想法,各自关心的方面。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都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也都知道对方会回答什么,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互相交谈互相对话,但是两个人,始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都在等待。
王红叶手中的鹅毛笔,在那张地图上,笔尖悬垂着,在陈旧的纸张上滴下了墨渍。鹅毛笔此时指在地图边缘,最左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半岛。
在岛的西边,是一片大海,在这地图的海面上,分布着交错的一道道线,那是航海路线,曾经有无数船只收缆摇桨,挂起槭树叶的船帆,满载着水手,商货,武器,在其上行过。从东边的岛国,到更西边的大陆。
在地图上,这大陆占据了整个右半边的位置。详细地标明了沿海的岛屿,丘陵,水文,还有城市。
王红叶在思考。
浙江,是她频繁造访过的地方。然而在那里的舟山,如今残存的还是毛海峰的旧部,双方已经反目为敌,或许不宜驻扎。
广州,是她的商户所在,囤积物资充裕,然而若轻易起刀兵,势必会对那里的生意造成影响。
福建兵荒马乱,明国和飞龙在彼处打仗。最好不要造成三方混战的局面。
山东有重兵驻扎,并且,好像还是那个人的故乡。
可是明国,也是那个人的故国呀。要这么考虑,岂不是什么地方都不成?
似乎的确如此。
王红叶想了想,手中的笔悬垂了良久,最终还是没落下。
这一道线该怎么画,该画向何处,是沿着已有的线重描,还是另辟新的道路?终点,又是哪里?沿海的哪一个沙滩,哪一个港口,哪一个小岛?她很难决定。
以及,这道线,何时付诸实际?也很难决定。
王红叶思索着,身后,在吊床上摇晃着的男人一言不发,在耐心地等待。他在等她先说话,她也同样如此。
终于,长久的停顿之后,笔尖落下了。
沿着一道已有的线,在其上重新描画一道新的线。
可这两条线也并非完全重叠,新的线,渐渐转变了方向,渐渐和旧的分离开来。最终,指向了另一个目的地。在终点,那片大陆的东南方向停下。
线画好了。
王红叶提笔,在线的旁边,做上标注。船数,用时,人数,辎重。
于是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可启航的时间没写。
什么时候呢?昨天,才通过计算确定了,三四年。可是三年,还是四年?什么季节呢?春夏是顺风,是顺流,利于航行。可是,会在哪里停留多久呢?返程也是必须考虑的。
她自问,会停留多久。
无法确定,现在还没有答案。要看到时候的情景了,如果顺利,就久一点,在当地驻扎下居所。如果不顺利,就早一点。她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确定性。
所以她始终喃喃自语着,却迟迟不敢落笔,落下了,画过了,痕迹就消除不掉了,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法再反悔了。
那样的话,稳妥起见还是晚一点出发。仲夏的时候,去程用一个月,这样返回时无论早晚,都可赶上秋冬季的风。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她完成标注。提笔,细细小小的字,备注在路线的一旁。
决定了?
身后,一直沉默的泷川俊秀,看着她。听到了她说的话,问出了问题。
没。
王红叶将鹅毛笔放回砚台上,转身,又像之前那样椅子向后仰,看向身后的人,用一贯的冷静语气细致周密地说了自己的那些考量和想法。
俊秀手指向桌上的地图,指着那道线。即便有无数想法,无数考量,线都已经画上去了,标注都已经标注过了。那么无论早晚,无论何时何季,再度启航,这都是决定好的事情了。
是的。
点头。
泷川俊秀低下头,叹了口气,可见失望于这个答案。要知道,对于眼前人的所作所为,他是一直反对的。即便并无力也无权左右对方的思想和行动,他也还是必须要将自己的意愿进行表达。
王红叶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愿了,于是也只是叹了口气,望着地图。不错,她知道,可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
这一点,泷川俊秀也知道。
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记得对方父亲的事情,那个已故之人的事情。那人是被明国的一位官员逮捕的。在他的理解中,他不理解:即便王红叶要因此复仇,为何不能只针对此人?只针对这个具体的个人?为何要向那个国家宣战?为何要对军队,对士兵进行攻击?为何,要将许多人的生命都卷入其中?造成战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局面?
那位官员叫王本固,是杭州巡按御史。王红叶对俊秀回答,回顾过往的历史。当她的那位父亲,在接受明国的招安之后,在杭州被羁押,就是此人所为。虽然如此,可是,真说起来,她对那人的仇恨并不比对那个国家的仇恨要更多一分。
也不更少一分。
在她看来,明国御史只是应该做了一件明国御史的事情而已,站在明国御史的立场上,或许还是正义举动。在另一种场合下,她对此是会很敬佩的。她并非因为其父身故而愤怒。本就是一个走私商人,并且还和倭寇有牵连,死于非命并不意外。若死在水里,死在船上,被刀斩首或者被火铳打中,都可说是天道轮回。甚至于在接受招安之后,遭遇曾经的仇敌携私报复横尸街头,都也可说是天道轮回。
然而,是被朝廷判死的。是在接受了明国的提出招安后,被明国定罪,被明国处死的。一个国家怎么能做出如此背弃承诺的举动?如此反复无常,没有信用。她不能理解。
所以她要复仇。
然而,很多人是无辜的。即便只是攻击军队,向国家宣战,士兵也是无辜的。
的确。所以,看,你即将迎娶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王红叶望着地图,她手上已经沾了很多血,沾了就洗不干净了。
可是俊秀,还是希望她,至少考虑一下他的想法。
或许不仅仅是他的,还有……其他人的。
那位,对吧?
王红叶明白对方在指谁。
那位特别的人。
是的,那位特别的人。
过去的一个月以来,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虽然初见时很不愉快,但现在不也互相视为朋友了吗?
在认识了她之后,还能够继续像以前一样行事吗?
还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待她的同胞吗?
这是俊秀的问题。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人沉默。
没有给出回答。
只是看着眼前的地图。然后,再一次伸出手,再一次拾起砚台上的鹅毛笔。再一次,笔尖蘸了墨水,移动到地图上。几滴墨滴落下来,在油纸面微微扩散。
鹅毛笔的笔尖移动到地图中央,那方才新画上的航线位置,悬在空中。
似乎是她想挥笔,将不久前才决定好的路线,计划涂抹掉,覆盖住,作废,放弃。
可是长久的沉默和停顿之后,还是,再一次,将笔放回了砚台。
航线还在,标注也还在。
狭小的,阴暗的船舱中,一声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因为不愿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了,至少今天不愿。因为,毕竟三四年呢,还很长呢,以后还可以继续想呢。总之,王红叶将图纸卷上,站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墙角将图纸收到文件箱中,将箱子锁好,将话题搁置,延迟。
延迟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
以后再说。
她希望,两人之间,今天还是谈点别的吧,近一点的事情。
俊秀摇摇头,只得顺遂她的想法。
似乎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副重担压着,让他不能够全心意地说出他想对眼前人说的话。所以,也就不再试图在方才的话题上继续争执。
谈别的,可是,谈什么呢?
还是,谈那位特别的人。
王红叶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次侧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面向他了,脸上有轻轻的微笑表情,问起特别的人的情况。今天过得怎么样,今天送她去上学了?
俊秀送她去上学后,刚从道场回来。
王红叶很关切她的身体情况,毕竟,昨天的酒喝得自己到现在还没缓过神。不过,话必须说清楚,自己可没什么可被怪罪的。是她主动来找的,她的伤势也检查过了,没问题了,自己才敢请她喝酒。甚至,自己当时还让她不要多喝但她不听,那有什么办法?
别怪自己。
俊秀没怪。只是担心,她当时是受了很重的伤,按理说不该能如此快速恢复的。不该能恢复到能喝酒,恢复到能练习的地步。
人家可有特异功能。
什么特异功能?
没什么。
王红叶摆摆手,转而继续问她的情况,练习的情况。
于是俊秀说起遇见了上泉老师的事情。这是件好事,若有上泉老师指导,她会学到很多新的东西,相信剑术会有很大进步。
的确是件好事。王红叶点点头,那么,她住宿舍?
不,中午在那吃饭,晚上回来。
她的情况不适合和其他人一起住,这一点,两人都知道。
她呀。
特别的人。
王红叶靠着椅背,目光别向一旁,轻轻地微笑,为她微笑。幸灾乐祸的微笑,想着这样她以后每天也都有事情要做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了。昨天来的时候,还问东问西,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玩的地方,适合看的风景。可如今忙起来了,怕是什么地方,什么聚会都没时间去了。
终归,还是做正事要紧吧。
王红叶又重新望向泷川俊秀,脸上的微笑黯淡下去,做正事要紧,眼前人,难道不也有正事要做吗?今天来,难道不就是因此,和自己道别的吗?
是的。
俊秀回望她,目光平静深沉。如今,已向足利将军汇报过了工作,也已将她安顿好了。所以接下来就要离开,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
王红叶又一次叹息。
不过,那难波的花匠,所说的是真的吗?这其中,怎么说都有值得推敲怀疑之处。
俊秀今天来找王红叶也是为此。
因为知道,她对眼前说过的,关于她的过去。
有无出入?
沉默。
没有,完全一致。
回答。
俊秀轻轻地攥了一下拳头。
既然如此,要复仇的对象,终于可以确信了。
王红叶看着他的表情,只是对他说:别怪自己之前隐瞒,也别怪她之前隐瞒。
自己不说,因为自己是重视友谊的人,所以,不能辜负她吐露心迹的信任。而她不说,因为她同样是重视友谊的人,所以,请明白,她的内心也很矛盾。
俊秀只是又一次叹息:我不会因此责备。
毕竟,这责任不是任何旁人的,不是王红叶的,更不是她的。是应当由自己来独自承受的。已故的是自己的兄长,行凶的就是自己的仇人。
没想到近在咫尺,没想到再次见面。
没想到,还说过话,打过招呼。
却没有发现。然而想来,对方已经认出了吧,已经知晓了身份吧,不然,怎会有那一声道破姓氏的称呼?
泷川先生,日安。
泷川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您。
……
那人还会在那等着自己吗?
相信会,希望会。
那么,就快些动身吧。王红叶回答,坐在椅子上,询问他是否立刻启程?
俊秀说不,明天清晨出发。
毕竟,还要和家里人告别,以及……和她告别。
王红叶在难波有手下,有船只,有水手。所以,俊秀希望,她能够提前知会那些人一声,如果见到自己,不要声张。毕竟,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自己的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对面的人答应了。
另外,也暂时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
王红叶询问。
……希望她这几天能够专心学剑,不要被干扰。
蹩脚的理由。
说实话,担心她在知道了之后,会做出一些让局面变得复杂,让行动变得困难的事情,考虑到她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不予评价的理由。
王红叶点点头,表示答应,同时也提出顾虑。
但,不能一直隐瞒吧?
俊秀回答:如果成功,会自己回来告诉她,这也是责任。
当然。
如果失败,那就,还是要再次拜托面前人,对她说明一切。
王红叶不会去设想另一种可能。
但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
泷川俊秀轻轻微笑。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这几天,还请保密。
这个要求,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
王红叶也微笑,但是在苦笑,眼睛望向一边,书桌的柜子里,那里面还有藏有小半瓶酒,昨天还没有喝完。
又亏欠她一次了,上次的尚未还清呢。债上加债可不好。
请一定保密。
俊秀如此重复。
王红叶叹了口气,说想起了康答女士。
记得上个月在平户,当俊秀被绑架的时候,自己策划了一个营救的行动。当时也同样的,对康答女士做出要求,同样的要求,对这位特别的人保密。
现在王红叶可算是体会到了康答女士当时的心情。然而,要知道,康答女士最后还是违背了指令。
保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那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前倾身体,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前的手,紧紧握住。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她,要她答应,请一定保密。
保密,红叶。
好的。
王红叶点头,看着对面的人。
两双积郁着思绪的眼睛互相对视。
两只紧握的手,两颗沉重的心,无言。双方的微笑都只是强作表象,各自想着的,是各自复杂的念头。
沉默,许多话语都没有说出口,也不想说出口。这沉默是很难过的,可是若再开口,说出的或许会是更加令人难过的话语。
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王红叶心想,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交流总是不开心,总是承载太多重量。
这是不是也得怪那位特别的人?
是吗?
正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相互紧握的两只手松开,相互靠近的两个人远离。
舱门打开,一个水手出现,向红叶小姐汇报。外面有一个官差,来找出云介先生。
出云介先生?
泷川俊秀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谁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呢?”
水手说是转达大沼大人的命令:有急事,请立刻去城南道口岗哨。
知道了。
他点头,王红叶示意水手可以走了。
于是,泷川俊秀从吊床上站起,手按着额头,思考了片刻,会是什么事?紧急事务,什么情况?
王红叶抬头,看着他。
于是,泷川俊秀拾起佩刀,系上腰间。勘兵卫的命令,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可能影响到原本预计好的出行计划吗?不好说,他希望不会。
总之,他得走了。
如果没问题的话,还按原计划,明天出发。
俊秀一边朝向门口走去,一边对身后人告别,王红叶目送他离开。
下次再见,可能是半个月之后,也可能——
王红叶不会设想另一种可能。
好吧。
他最后给王红叶一个临别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倒终于是发自真心的,临了,还不忘再叮嘱一次: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机会的话,多多照看一下她。家里她毕竟还是不太习惯,可你们两人,是已经相互熟识的了。
只是,应当保密的事情,还是要保密,拜托了。
王红叶犹豫着,点点头。
他迈步,告别。
等一等。
背后的声音,又让他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他问。
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进行?侧靠着椅子,看着他的人,犹豫着询问。事到如今,也该定一个日期了吧,还该确定未来了吧。
什么时候呢?
不如,就等回来之后,找一个最接近的吉日,两人就结婚……好吗?
好。
俊秀微笑着回答。
而后离开了。
王红叶没看他离开的背影,依然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仰着头,前后轻轻摇晃着。
在思考什么。
婚礼?
日期?
是那个人想要的答案呢。
也是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呢。
可自己现在知道了,又如何,满足了吗?她呢,知道了以后,又如何,会满足吗?
……算了。
她想了许久,还是站起来,想了很久,还是打开抽屉,拿出那一小瓶剩下的未喝完的酒。
王红叶拔开瓶塞。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该喝酒,容易喝醉。
她将杯子倒上,倒了一杯,酒瓶空了。
空了的玻璃瓶,倒也是个艺术品。王红叶握着透明的酒瓶,心想留着,以后或许还能卖个二手价。
她仰靠着椅子,跟随着船只,跟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起来,又哼唱起水手的歌谣。
内心许多杂思乱绪,让人快乐的很少,让人纠结,难过,失意,顾虑的,却很多。
她又开始喝酒了。
唱着,喝着,心里想着。
关于俊秀,关于自己。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仇恨,关于爱的那些想法……
许许多多,难以分明。
一个人喝酒,真是不快乐。
还是,应该有人陪着的。
她望着敞开的舱门,心想着,或许,能够在那里看见一个身影出现。或许,那人能陪自己把这最后一杯难得的好酒喝完,能和自己分享许多有的没的胡思乱想,让自己从独处的忧郁和杂念中暂且得到一刻轻松。
可没人出现。
她希望谁出现呢?
……
算了。
王红叶再次放下杯子,再次走到墙角的文件箱前,再次打开箱子,再次将那张地图取出来,再次执起鹅毛笔蘸墨水,在地图上,在不久前画的线,写的备注旁,新添上两个字。
暂定。
写了等于没写。
延迟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
王红叶望着地图,又一次叹口气,又一次喝口酒。
唉,特别的人。
她心想。你在影响我,改变我呀,你让我现在像你一样犹豫不决了,所有的计划和安排都只能暂定。
暂定就暂定吧,暂且,我不想亏欠你更多的债务了。
秋叶飘离枝,零落入土化尘逝,归去时已迟。
正午。
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朝他们走来的时候,他立刻向河原大人报告。于是河原大人让他们做好准备。那个身影离他们还很远,但是他的同伴,平吉次很清楚地看见,这是一个没有右手的男人。
平冢左马助,这个名字是河原大人先前聊天时告诉他们的。
这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他们站在路中间,严阵以待,独臂的男人走近了,腿还一瘸一拐的,似乎跛了一只脚。不过男人没拄拐杖,只是用竹条把那只脚固定住。想来,是因为只有一只手,拄拐的话,就没有手握刀了。
他现在不记得是哪一只了,左脚还是右脚,记不清了。但总之,那人走到他们面前。河原大人让男人停下,揭穿了男人的身份。男人试图抵赖,但最终承认了。男人试图投降,但河原大人拆穿了其中诡计,这不过是一个诱使人放松警惕的手法。
男人说,来到这里,是找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好像……记不清了,好像叫出云介。
是的,出云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河原大人让他和平吉次绕到来者后面,堵住退路。河原大人要求和男人进行决斗。是的,是河原大人提出的。
男人当时念了一首诗。不明其意的诗,似乎,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是另一个让人分心的手段。并且,他和吉次确实因此分心了。分心的时候,男人动手了,朝河原大人扑过去。但河原大人反应很快,举起刀要反击。两人就打了起来。具体经过?记不清了。但他们打得很快就结束了,那人受伤了。在身上,很长的一道伤口,流了很多血。
河原大人没受伤。
男人倒在地上,这时,他们以为都没事了。河原大人吩咐抓住男人,于是他便提着长矛从男人背后走上去。可谁知,就在这时男人突然发力,从他的手里抢过了长矛,刺向站在对面的河原大人。
河原大人被刺中了——
划伤吗?他记不清了,或许是。当时情况很混乱,男人好像确实是那长矛划过去的,这样一来,就是划了一下吧。总之,情况太突然,他当时完全吓坏了。那男人击伤了河原大人后,从地上爬起来,拾起刀就砍了他一下。对了,男人的那把刀之前掉在了地上,河原大人还把刀踢开,可结果还是被男人够着了。
总之,他中了一刀,身上一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进城卖菜的菜贩喊醒了他。当时他躺在地上,根本没力气爬起来,只能叫菜贩压着伤口止血,也叫菜贩快去岗哨报告。那时还没到换班,他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他后来又晕了,再次醒来,就躺在这了。
能捡回条命,真是幸运。
河原大人已经死了。
吉次?也死了。后背中刀?这……他不清楚——好吧,其实他也知道,吉次当时一定是慌张了,想逃跑,结果被男人追上杀了,当时那种情况,逃跑又能怪谁呢?
两位大人,你们不会因此责怪吉次,把他像逃兵一样对待吧?
谷村六郎问。
对面,大沼勘兵卫听完了这位唯一的幸存者的叙述。回答他不会,此人若能成功逃脱,回来报告长官,那么也有助于他们将此人缉拿归案。如今身亡,是一件万分不幸的事情,平吉次是一名为国尽忠捐躯的好士兵,其抚恤金一定会如数交给家属。
谷村六郎听到这,舒了口气。
勘兵卫问他是否还记得那男人的长相。
躺在那里,赤着上身,身前缠着绷带的谷村六郎虚弱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回答记得,还有印象,于是勘兵卫便让府中的画匠进来,让谷村六郎向画匠口述那人的相貌。
画像画完之后,就安心养伤吧。
勘兵卫如此对谷村六郎说到,然后,便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出云介离开了这伤兵休息的医间,回到前厅,合上房门。
出云介眉头紧锁,勘兵卫也是阴郁的神色。他们此时都思绪沉重,相对着站在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是京都和周边的道路房屋布置。
事发地点:勘兵卫指向城市南边的道路。
血迹的去向:手指向道路东边的密林移动,那里的草丛把血都盖住了,逃亡的人还采取过一些手段破坏痕迹,令其无法继续追踪。
附近有几间废弃的房屋,还有破庙,可以作为躲藏之处:泷川出云介手指点着地图上星星点点的标记。
勘兵卫瞟了他一眼,摇摇头。这情况怎会未设想过,早派人去搜查了。但此时已过去两个时辰,即便那人曾经在其中停留过,现在也该离开了。
也许伤势过重,无法移动?出云介提出这个假设。
然而勘兵卫不打算从乐观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手指向城中靠东的位置:这是出云介的家。一收到消息,他就让人去那里找出云介,结果不在。
手指继续移动,向西:泷川府宅的家里人说少主人带着那位朋友去道场了,阴流的道场。于是派去的人又去道场找出云介,结果也不在。
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将手移回城中央:下属不知道该往哪去,便回来向勘兵卫报告。
又指向东南边,淀川河边的渡口: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勘兵卫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只可能在这里。这是下船的渡口,那个未婚妻的船就停在那,她人也在那。
手指又指回城南:于是官差去了那里,终于将眼前人找来了。
在地图上转了一圈,不过半分功夫。可实际上呢,浪费了多少时间?
眼神质问着面前人这个问题。
泷川出云介叹了口气,低下头躲闪目光,解释。他并不知道今天早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也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可是眼前的也是该由他自己处理的事情。明白吗?
明白。
出云介手按额头,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一时间感觉有些晕眩,思绪有些沉重。他明白了,坐下来,趴在桌上,看着地图,试图理清思绪。首先,这位唯一的幸存者,谷村六郎,说话是否可信?
谷村的描述和通过现场痕迹推断出的一致,谷村的身份也和营中备案的信息一致。是吗?
是的。
他又一次叹一口气,扶着额头,自言自语,自己总结自己不在岗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平冢左马助到来,与冰室坊相遇,两人开始交战,结果现在冰室坊被杀。平冢左马助则受了伤,下落不明。
还有一名士兵也死了,叫平吉次。还有另一名士兵受了重伤,现在正躺在里面接受治疗,叫谷村六郎。这是勘兵卫的补充。
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出云介点头,机械地附和,清点伤亡。
还有泉藏人。
对,还有泉藏人。
他感觉心烦意乱,脑中乱絮纠缠。
勘兵卫手在地图上,点了三处:派去的其他三位下属,现在分别在东,西,北方要道继续执行任务。他已经让人通知了此处情况。
至于南边,也会马上安排别人去。将军那也会通报。
所以,下一个是谁?加贺太目,弹正,谷仓院?亦或是勘兵卫本人?
亦或……他不敢去想象。
面带威严的中年人站在对面,双手支着桌子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上面,低头盯着坐着的出云介。
还要让这个平冢左马助杀死多少人?
出云介抬起头,直面目光,面临责问感到不满。难道今天的事情是任何人希望发生的吗?藏人的事情是任何人希望发生的吗?同伴遇害,自己难道不是跟他一样难过吗?
可若不是自己当初执意留在平户,也不会造成这些麻烦。
这指责他感觉有些无端。当时并不认识平冢左马助。是在泉藏人被害之后,自己遭遇绑架之后,与其交谈之后,才知晓了此人以前的事。
这辩解也有些无力。知道了之后呢?泉藏人且不论,当时自己确实不知任何情况。但是,在这之后呢?知道他过往之后呢?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应该做什么?本该做什么?
本该在平户杀了他的,不是吗?当时,有那个机会。可是,不,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要放过他?为什么?
……
沉默片刻,回答:作为一个武士,不能攻击背对的敌人。
不好笑,对吧?
重新回答:想给予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一个通过决斗复仇的机会。
复仇?仇人?这个人,平冢左马助,他的仇人是谁?知道吗?
是我们!
勘兵卫咬着牙,恨恨地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人,低吼着:是幕府!是这城中的每一个士兵,每一名武士!所以出云介,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搞清楚,自己应该和什么人打交道,和什么人为友,什么人为敌!最好希望,他下一次不要出现在这!
手指又重重一落,按在了城中靠东,二条町的位置:足利义辉的将军府所在。
不敢去想象。
泷川出云介面色消沉地坐在那里,看着地图,愣愣地沉默。
背后,房门打开。勘兵卫暂时中断对他的视线压迫。转身,那位画匠递给他一张纸,说了什么。他接过,说了什么。出云介没听清,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沉默地坐在那,混乱的脑海中,在进行规划,进行梳理。
敌人。
仇人。
复仇。
画匠站在一边,勘兵卫将那张纸拍在桌上,看。
泷川出云介抬起头,看。纸上画着一个人的形象。脸庞精瘦,头发凌乱,鹰钩鼻子,眼眶凹陷,一双眼睛藏在阴影之中,格外凸出地闪着锐利的光芒。
凶狠的,致命的光芒。这是他吗?
这是他。
勘兵卫将画了肖像的纸还给画匠,嘱咐画匠交给前厅的差人带走,送去奉行所雕版,准备做通缉令。画匠领命而去。他看向坐在一旁埋头低沉的人。先前曾经想这个人问起,要求提供画像,这一点小事,谷村都能完成的,出云介却无法做到。是不能,还是不愿,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出云介依然困陷于沉默。
大沼勘兵卫对眼前人的态度很不满,重重叹了口气。
明天离开?
这似乎是一个与眼前无关的话题。
什么?
所以出云介楞了一下。
打算明天离开京城,去做你自己的那件事?
问。
……不走了。
回答,声音很轻,很低。
嗯?
不走了,出云介又重复一次答案。现在出了这样的情况,没办法就此离开。这个责任,他必须得承担,必须得留在这,等事情结束了再走。其他的事,自己的事,只有以后再说。
不。
勘兵卫说。
什么?
出云介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不。
勘兵卫对他说,依旧是不满的语气,不满的眼神:希望你明天离开。如果可以的话,立刻就离开。最好让城里的人都知道你走了,让那个平冢左马助也知道你走了。他是来找你的,所以希望,从乐观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在你走后他也会走。
不。
出云介再次摇头,这种希望不一定实现。即便自己走了,左马助也有可能不走,左马助对幕府不满,可能会继续留在这座城中,威胁到幕府,威胁到同伴,威胁到将军。所以,还是决定留在这。毕竟,自己带来的麻烦,自己必须解决,在这里。
请服从命令。
大沼勘兵卫压低身体,凑近他,盯着他,手指按着桌上的地图,用带讥讽的貌似恳求的语气对他说话:泷川君,请至少就这一次,服从上级的命令。幕府的安全请交由上级负责,京城的事务请交由上级考虑,这一切都不必你操心,不必你过问,不需占用你宝贵的个人时间。现在,你的上级对你只有这个命令:尽快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和你带来的这个麻烦一起滚得越远越好。
……
沉默。
是。
泷川出云介愣愣地坐在那里,最终如此回答:我服从命令,大沼君。我会离开京城,按照我原先的安排,明日早晨启程。
很好。
勘兵卫希望他安排一点场面,把消息散布出去,这样那个不速之客才能够了解他的去向。
出云介答应了。
勘兵卫还希望他现在立刻离开自己的视线,自己今天不想再看到他。
出云介答应了。于是站起身,低着头,不敢再看面前人,只有转身,一步一步地,神志消沉地离开了对方的视线。
秋风萧瑟起,归巢鸦雀声如泣,黄昏日落西。
傍晚。
肆虐了一个白昼的暑气开始消退,今天退得又比昨天更早一些,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早一些,毕竟已经入秋了。
变天了。
透过墙壁上的缝隙,平冢左马助看见一缕夕阳的光芒,明亮的橙色,却并不能令人感到有什么温度,照着这幽暗的室内,令他能够勉强视物。这室内堆积了很多包裹,有许多卷起的绸布,还堆积了很多白纸,墙壁上则挂了满满一墙的字画,这是个贩纸卖布的作坊。
很适合作为潜伏的中枢站点。他想,信息可以藏在纸产品中出入,暗号可以通过悬挂字画传递,重要的内容,能够藏在卷轴中,或者以密码的形式书写在画纸和布匹上,不易察觉。作为商户,来往人众混杂,便于成员互相进行联络。
在破庙中暂时安歇之时,纳谷壬生——化名为谷村六郎,已经简短地向他说明了接下来的安排,给了他作为信物的铜板。他依照对方的吩咐,重伤对方以作为伪装。纳谷壬生回到案发现场,而他则凭借自己的毅力一直走到了此处。
如今,被困于此处。
这些人是武田军中的密探,受命来京都探查将军府的动向。
目前,他已经见过了队伍中的四名成员。一名就是纳谷壬生,另一名是这个作坊的老板,似乎也就是队伍的领导,至少是这个站点的负责人,叫做山上重光,化名山崎明。还有一名则是作坊里的伙计,那伙计帮自己处理过伤口,自然也是知情的下属。
第四名则是一个借口来买布的裁缝,叫做三宫首本。
他猜想这是化名,对方没有告知他真名。
还有第五名,自己已经得知身份,但还未见到其人。是一个在将军府任职的画匠,今天下午也参与了对谷村六郎的询问,给自己画了像,做通缉令。谷村六郎趁着描述画像的机会,向画匠说明了情况,画匠将情况转达给山崎老板。这一点让左马助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谷村在回到现场后会因为伤重死去。那一刀自己可并未留情。一个死去的人比一个活着的人更有说服力。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现在,谷村的话语打消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疑虑。但他们仍未完全信任自己,平冢左马助这样肯定。就像自己一点也不信任他们一样。
所以就在刚刚,山崎明和三宫首本前来探查。和他进行了一番交流。
山崎明看起来很客气,但是三宫首本没什么好脸色。他们也是曾经武田家中的老兵,不过这两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他们是潜入城中的暗探,是武田派来刺探幕府的。
肯定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分别以什么身份作为伪装?又是分别在何时潜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会否只是单纯地探查?会不会有其他行动?更加主动的行动?比如发展扩大,拉拢重要人士。比如混淆视听,干扰决策。
比如行刺,比如暗杀。
纳谷壬生今日救下自己,以真实身份相告,并且引导他找到这个地方。会否完全出自知恩图报的善意?如果是希望利用自己,是会让自己做什么行动?
这些人的情报能力出色。在方才的交流中,他们的问话显示出,他们很清楚他的过往,在离开武田之后的经历。知道他的右臂是被林崎甚助砍下,也知道他的右脚是不久前在平户为松浦隆信雇佣时受的伤。
如今脚踝依然隐隐作痛,这只脚已经废了,被那位不知名的剑客切断了肌腱。他猜想那名剑客已经死去,没有人可以从如此重的伤势中恢复,但对此他也不敢肯定。
眼前的这一伙人掌握自己的情报。那么,他们预想到了今日自己会来京城吗?与纳谷壬生的相遇,会是偶然吗?
最好不要有那些多余的事情。自己现在无暇关心多余的事情。
自己来这,本只是为一个很简单的目的。
泷川出云介。
当他们询问到自己的来意时,平冢左马助如实相告。在说出了出云介的姓名后,山崎向三宫询问此人,然后他们便出去了。
走的时候闩上了门。
是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听见的话?他想,关于出云介的,关于自己的?
平冢左马助坐在被褥上,背靠着墙,伸手,触碰右臂,捏着空荡荡的衣袖。又触碰右腿,抬起来,右脚还是使不上一点劲。再触碰身体右侧,伤口还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半边身体都废掉的残疾。
再废一只右眼,那才叫对称。
他心想。
如今以这副躯体,他恐怕连自己原本的简单目的都无力达成。
哼。
他轻轻哼一声,不屑地靠着墙,更糟糕的情况也经历过。再多一处伤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还有事要办,可不能因为伤势或者别的耽搁。
昏暗的室内,他的双眼还闪着光,举目空望布满字画绸缎的仓库,目光依然如鹰眼锐利。
此时,响起拍门的声音,有节奏的两下,作为预告。
门打开了。
他的许多疑问或许现在可以得到解答。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山崎明。这老板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形象,为先前的诸多提问道歉,希望对方理解,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他注意到他们手中多了一个卷起的画轴,以及一盏油灯。三宫首本的手中则多了一柄刀,属于他的刀,被收缴的兵器。
无妨。平冢左马助心想,有刀或者无刀,自己都是被囚禁了。
然而现在既然得到了谷村的信任,他也很好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那么此时,他也得到了他们的信任,被他们视为伙伴。至少对方如是说。
山崎明走近,举起手中的画轴,声言作为信任的证明。他决定将他们的任务对平冢左马助如实相告,并希望自己可以参与其中提供一些帮助。
利用。
平冢左马助盯着在一旁抱起双臂,握刀在手,冷眼旁观的三宫首本,心想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个主意。纳谷壬生——谷村六郎,这帮人坚持自己用化名称呼他们——对现在的走向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他静静看着山崎明微笑着走到面前,跪坐下来,将油灯放于两人之间。卷轴也放于两人之间,展开,其上是一张地图。
是一座城池的信息图,军中使用的那种。画了这城池的城墙构造,城中街道和房屋布置,标注了城内的兵防和设施。以及城外军队的驻扎。一内一外,对立的两方。
平冢左马助看着地图,图上标了许多信息,但是没写明城的名字,以及两军的名字,但他能猜到其中一路是谁。
这画的不会是京城吧?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难道武田信玄打算进军首都,取代足利义辉做征夷将军?
当然不是。
对面的人微笑,说这是上野国箕轮城的城池图:信玄公不久前还于此处与城主长野业正交战,只因幕府协调才暂时罢兵,吩咐马场大将率领部队驻扎周边,预备下一次攻城行动。
哦。
他点头。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山崎明指点着地图,对他继续说明:业正已是风烛残年,城中的武田密探得知他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大军现在计划,待业正一死便全面进攻,相信城破只在朝夕之间。
至于现在总领城防事务的,则是长野业正帐下的名将,上泉秀纲。
阴流剑术宗师。
平冢左马助当然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号,一边应和对方的话语,一边揣测,心中大致明了对方的意图。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山崎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按,讲述:上泉秀纲不久前来到京都,见了几位武学名家,如今住于右京阴流寅伏道馆。箕轮城的防守则交由他门下弟子代为管领。他们这一群人从多年前便在京城潜伏,刺探幕府情报。而如今,上封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委派了一个与此相关的任务。
刺杀。
当然,上泉秀纲一死,箕轮城无人可守。这正是武田军的打算。山崎明盯着他,目光坚定地回答。在门口,三宫首本依然维持着抱臂握刀的姿势,依然一言不发,依然面无表情。
那么,这与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平冢左马助背靠着墙壁,其实内心已知晓对方会做出什么回答。所以他决定,先给这群人提供一点建议,启发启发他们,让他们别把眼睛瞥到自己身上。
要杀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只要抱有决心,即便对方是武术高手,也无法幸免。饭菜里可以下毒,就寝时可以放暗箭,外出可以用马匹冲撞。若想正面取敌,亦可趁对方孤身时多人而上。可以使用的方法有很多。
不。
然而对面的人摇摇头,对他的建议表示否决。
这些方法,一般情况可以,但现今秀纲身为箕轮城守将,不久前才与武田对阵交战,信玄公又已经接受了足利义辉的调停。若此人蹊跷死在京城,幕府必然过问,如果令他们的身份被发现,在舆论上会很不利。所以上封要求,希望能将他名正言顺地除去,避免引起公方对武田家的怀疑。
所以,关键来了: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出手,解决这个问题。
可笑。
平冢左马助看着眼前人,假装为对方着想地说出疑虑:自己也曾致仕武田,难道那样不会引起联想?
对此,山崎明假装考虑到他的疑虑地回答:他现在的身份是无主的浪人,这一点幕府是知道的。并且,他对武田一方的不满情绪不下于对幕府的,这一点幕府也是知道的。
可笑。
平冢左马助懒得在这方面再玩话术,决定问下一个更具体的问题:要怎么做?
对此,山崎明给出更具体的设想方案:与他约定决斗的那名幕府侍从,即出云介,就是阴流弟子,是上泉秀纲的门生之一。他可以前往道场,要求与此人见面。他们会说此人不在此处,他便由此借题发挥,声言要与其师以真剑对决。上泉秀纲身为武术名家,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从而可以获得动手机会。
非常可笑。
平冢左马助望了望自己的右臂,空荡荡的衣袖悬垂,又看了看右脚,绷带缠绕竹条固定:难道自己不知道,即便在四肢完好的情况下,与秀纲正面交战,自己也必败无疑?更何况如今残废且身负重伤?
山崎明的解决办法:当面之时,定然可以寻到恰当时机出手。需知林崎甚助的拔刀术,正是用于攻敌之不备的技巧。这都可以算作公平决斗的结果,不会留下口舌。就算其门下有人找麻烦,他们也能够安排人接应,帮忙解围。
这老牌暗探说话甚至还知道留余地:他承认,这个计划还有要完善之处,所以现在只需要一个回答,若到时依此计而行,是否会愿意助一臂之力?
甚至还玩了个双关。
只可惜言多必失。
破绽在于:出云介此时就在城中,来回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如果去往道场,他怎么不会及时出现?如果他及时出现,如果已经找到了我的目标,还有何必要接近你们的目标?”
你们已经笃定了泷川出云介不会出现。
山崎明看着他,没有回答,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他已经不在城中了吧?刚才回避,谈论的应当就是这件事情。
平冢左马助目光锐利,盯着对面的人,扬起头颅,如峰顶之鹰,俯瞰草原上的野鼠。
那么,出云介现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山崎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看向身后站在门口始终静默的另一人。
三宫首本给出答案:还在城里,满意了?
要走了吧?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提问。
山崎明让他如实回答,不必再有更多隐瞒。
如实回答:不错,那位出云介,的确还在城中,但是也的确,很快就要走,明天早上就要离城。今天下午,城中有人看见他在官家驿站挑选马匹。挑好后还是骑回去的。他沿路拜访了几位朋友,还去了上泉的道场与同门见面,在酒家订下了位子,请他们晚上聚餐。场面搞得很热闹,人尽皆知。
平冢左马助明白,这场面是做给自己看的。那些幕府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嫌麻烦就让出云介外出,把自己带走。
他的去向:奉命出使,往奈良礼佛还愿。
既然如此,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
山崎明注意到他的面色变化,揣测到他的打算,于是开口,用听起来真诚的语气再次尝试劝说。希望他能够考虑一下计划。毕竟,他要找的人,泷川出云介,虽然眼下即将离京,但总会有回来一天,来回最多也就两个月,暂且等待一段时间,也是无妨。
平冢左马助只怕没命等那么久。
如果自己参与计划,去刺杀上泉秀纲的话。
对面的人还在试图打消他的顾虑,空口做出承诺:向在幕府高层安插的人打听过了。足利义辉本人下令,要求将平冢左马助活捉。所以,即便万一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地步,他也无性命之忧。
……
平冢左马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即便缠了绷带,血也还是在向外渗。这是今天早上才受的伤。不需要再讲什么,仅凭这一点,就这让刚才对方的话很没有说服力。
山崎明别过目光。
他语气冷漠,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面前人表达歉意:不好意思,最近有事要离开京城,对方的请求,只好拒绝。如果见到纳谷——谷村六郎,还请代为转达感激之情。身为被通缉的罪人,留在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是不再更多打扰了,暂且请容在下于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山崎老板低下头,沉默。
既然感激,也该想着知恩图报。
站在门口的三宫用同样冷漠的语气插话。
知恩图报,或许,可是救助自己的人是纳谷壬生,不是面前的二人。即便此时纳谷在这,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已决意的事情,没人可以左右。
可是走得出去吗?
三宫首本站在门口,挡住外面的光线,怀抱双臂,手中握着原属于他的刀,现在就剩下半边身体能用了。走得出去吗?
试试看。
平冢左马助坐在角落,弯着腰,手无寸铁,负伤在身,然而即便如此,他锐利的目光依旧带着杀意,紧盯着三宫首本,像一只猛禽蹲伏在栖架上打量猎物。
来。
剑拔弩张之时,还是山崎明回头,对同伴命令不得无礼。平冢左马助拥有自由决定去留的权力,他们应当尊重这位客人的意愿。
一个背弃主上,独自苟活的浪人不值得尊重。
三宫握着刀,对平冢左马助态度鄙夷。
可作为下属,他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也就是山崎明的命令。所以当山崎明让他先出去,留下武器时。他还是照办了,俯身将刀靠在墙上,离开前的最后,瞥了平冢左马助一眼。
对面的人将刀取来,递给平冢左马助。
归还兵器,作为一种表达诚意的证明。
平冢左马助道了声谢,接过武器,握在手中。面前人态度好,他也就态度好。然而去意是已决了,明日,还是要离开。但他仍然请山崎老板放心,今天的对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毕竟自己是遭缉拿之人,无意横生事端。幕府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汇报对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宽宏大量。
山崎明低头,向他行礼。无意强迫协作,也无意强制扣留,的确,只是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他能在此处多盘桓数日,静心安歇。即便已决心去寻找那位泷川出云介决斗,以现在的伤势,想来也很难取胜吧。请恕直言。
平冢左马助没有回答,眼睛向下又再次视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的伤口很重,很深,此刻麻药的效力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尖锐的疼痛开始觉醒。这样的伤在休息一晚之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若明日就这样带伤去找出云介,结果会如何?或许这个问题确实值得考虑:自己是来决斗的,还是来赴死的?
再说。
他给了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没再说什么,将两人面前的地图卷上,站起身,油灯留了下来。他向着房门走去。临走前,他还是固执地,再一次,希望平冢左马助能对那个计划加以考虑。现在,他们很需要他的帮助。
知道了。
又是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最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门合上,这次门没有闩住。
但平冢左马助明白,自己依然是被困在这里了。
秋夜凉凄清,月光如霜冷画屏,独坐待天明。
深夜。
唐青鸾在庭院中独自挥舞着那柄竹剑,回忆着今天新学到的东西。
嘿!
手中武器当空一击,皮革包裹的竹袋刀自上而下,快速运动,在空中留下残影,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对面六尺高处。
哈!
她灵巧地运用腕力,带着竹袋刀转动,在空中绕了半个圆弧,重归高处。
喝!
紧接着,她鼓足力气,向下劈去,同时脚步移位,侧身打出这一击。当竹剑快接触地面的时候,猛地一收,止住落势。
竹袋刀的前段碰触到沙地上,刀身弯曲,反弹,微微激起沙尘。
唐青鸾恢复站姿,将竹袋刀重新收回身边,握在手里。
嗯,应该就是这样。
她自言自语,第一击佯攻,勾起对面架刀格挡。然后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击从侧方砍手腕。这招真不错。
她望着手中的竹袋刀。
这个学具也真不错。
手中的这柄练习用具真的很轻,比铁打的真剑轻了很多,也比木刀轻了很多,所以挥起来的速度也很快,也很不费力。收发也更加随心自如。
有了它,以后和俊秀练习就不会挨揍了。青鸾心想,笑得自鸣得意,好像这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可随即,脸上的笑又消失。要再和俊秀练习,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今天才知道,他要出差,要去外地。也不知道那个奈良是在哪里,离这远不远?什么时候能回来?
唐青鸾望向庭院对面,住宿的房屋,屋中的灯火还是黑暗的。秋季的夜晚,今夜难得的不那么炎热,从回来冲了个澡以后,她在院子里练了那么久还没出汗。这应该也和手中的学具有关系吧。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扎起来沾湿后背的衣衫,凉凉的,感觉也很舒服。
这个夜晚是很舒服的,只是她等待着一个未归的人,内心还是难免有点焦躁。
还没回来呀,天,要和那些人喝到什么时候呀?
今天傍晚,道场的学习结束后,她和道场里其他与泷川俊秀熟知的学员一样,也去参加了告别的饭局。不过今天她没喝酒,所以坐在那有点无聊,便随着大多数人一起先走了。饭局的请客主人则和永见先生以及其他人留在那继续鏖战。
现在,唐青鸾也想喝点酒了,不过可惜,明天还得早起,还得继续去道场学习,最好还是别喝了。
(对对对,明天早上有事,今晚就不要喝酒哦,不然会睡过头的,那就糟糕了)
(真有脸说啊同志)
唐青鸾翻了个白眼,这声音怎么又来了?
(我一直在)
别在吧。
她站在院子中,月光下,独自一人,手中下意识地挥着竹袋刀,心想怎么每次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来烦自己,这个碎嘴女人,就那么喜欢和别人讲话吗?
(……嗯,好问题,我想我的确,啧,现在总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对话)
(不过,今天话很少呀,今天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讲呢)
(切,只是把直接表述改成间接表述而已,对话还不是那些对话?)
(偷懒)
(垃圾作者)
(还画呢,画了个寂寞,一堆心理描写这能画出来?)
你们说啥呢?
唐青鸾心想,真够烦,偏偏在自己要专心练习的时候打扰。
她的身体摆出架势,手中握好竹袋刀,凭记忆进行挥击。今天,第一天,第一堂课。她见到了,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刚刚开始上学,总是会有新鲜感的。此时她回忆着今天的学习内容,决定趁夜巩固复习一番。
挥击。
进步,撤步。
格挡,拨动,转刀。
自上而下的猛击,自下而上的反挑,自右向左的横扫,还有最顺手的横划八字连击。
(阿拉伯数字8?)
(你知道阿拉伯数字的,对吧?)
左右连击。
她懒得理会脑中的声音。刀在身体两侧一左一右,来回变换旋转,竹条刀身快速运动,引起簌簌风声,双脚配合着向前进步。
(你知道吗?横过来的8,就是“无限”的符号)
别说话,影响呼吸呀!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继续进步,施展招数。呼吸,手腕,腰背,脚步,身心配合一体,打出标准的,毫无破绽的攻击。这是以密集的连续进攻来逼迫对方后退防守的,连续的,有规律的动作,牵引对方的格挡节奏。而后——
唐青鸾突然一变招数,刀在体侧绕上一圈后并未顺势划出,而是转了一个弧圈,刀尖对准前方,同时一只手伸到前面握住刀身,连击化为添手突刺的形象。
嘿!
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喊叫,配合发力。她的双手向前一贯,直击假想中敌方未能来得及防御的腹部位置。前刺的余力,让竹刀在她的手中轻轻抖动。她握着刀身的手,感受到皮革的柔软与粘性,以及其下竹条的结实与弹性。
怎样,不错吧?
唐青鸾维持着姿势,得意地微笑着,询问。
问谁呢?
挺不错,可左手把刀身全都握住了,突刺的时候,两只手的行动不是同步的,一快一慢,如果这是真剑,手握在了刀刃上,手指就要被划伤了。
一旁,突然响起声音回答,让她从方才的沉浸中反应过来。
熟悉的声音评价到。
回来了。
唐青鸾转身,站好,不知为什么还把竹袋刀向身后藏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才的练习被人看见。被泷川俊秀看见。
结束了,饭局?
是的,终于结束了。
她的对面,站在房屋的外廊上倚靠着柱子的人,就是泷川俊秀。双手垂在身边,眼睛半睁着,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疲倦的样子,喝多了的样子,双颊泛红,微笑也有气无力。
他的怀中抱着一柄剑,样子看来不是他常带的佩剑。
他什么时候站那的啊?
唐青鸾刚才光想着招式施展变化,根本没注意有人走来。怎么站那都不打招呼,突然开口吓了自己一跳。
俊秀踏下台阶,却没走近,而是坐在平台上望着她。
不要讲话,会干扰呼吸。是她这样说的,所以他就等她打完再讲喽。不过,顺便一提,运动的时候自己讲话不也会干扰呼吸嘛。
我知道。
青鸾没好意思地翻了翻眼,刚才那话又不是对他说的。
那在对谁说?
……没什么。喝多了没,才回来?
转移话题。
俊秀伸手,揉了揉额头,微笑,想来确实是喝多了点。他让自己不必担心,怎么可能?明天很早就要走了,那要注意休息呀,还喝那么多酒,那么晚才回来?
说到这里,青鸾责怪起来。怎么请吃饭也不提前说一下,今天下午突然讲?并且,这当地习俗有点怪怪的,应该是留的人请走的人吃饭,为走的人送别才对吧?搞反了这。
假的。
对面人回答。这完全是临时决定要这样做的,上级要求的事情,并非本意。
什么上级还要求下属出差必须请客啊?
唐青鸾心想,管得真宽。不过就算请客是……假的,那能叫假吗?要出远门总是真的吧?也没提前说嘛。
奈良?那个地方在哪?离这远不远?”
也是假的,我不去奈良。
泷川俊秀微笑着回答。微笑,其中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或许这同样是假的。不过不论真假,青鸾看到这个微笑还是觉得很亲切,似乎,眼前的人很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不走了?
唐青鸾感觉眼前情况有点晕,靠近了,她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气。不走了还装模作样请什么客?白花钱不是?搞这一出干嘛?
不,确实明天早晨要外出。不过目的地不是奈良,是别处。
哪?
……抱歉,这得暂时保密。
迟疑,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化了,青鸾察觉到了。
对了,晚上没喝多吧?没像昨天一样?
俊秀的反问,转移话题。
唐青鸾根本没喝酒。
这样。
泷川俊秀点点头,呈现出一副醉了的姿态,好像昨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真醉了。
唐青鸾翻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埋怨。感觉昨天今天,白天黑夜,两个人的角色发生了颠倒,现在对面的是喝酒不适量的麻烦精,自己成了唠唠叨叨的老妈子。
于是老妈子叮嘱面前的人快点去睡觉。明天两人都要早起,自己醒了,去道场之前会把他叫醒,可不能误了行程。
方才的察觉,现在她也不予理会了,保密的问题也没有追问了。保密就保密吧,也许是工作要求。
俊秀却没走,依然坐在那里。问她为什么还不睡?
青鸾站在那里,回答她还不想睡,再练会剑。
于是泷川俊秀也决定还不想睡,决定在这坐会。看着她练剑。
随便。
青鸾没打算再管了。握着手中的竹袋刀,她站在那,又摆起架势,开始练习招式动作。眼睛不时朝着俊秀那里看去,有点担心自己哪里做错了又要被批评一顿。
泷川俊秀坐在那,看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化,复杂的眼神中酝酿了许多情绪。
在想什么呢?
青鸾挥着手中的刀,瞟向彼处。自己又有哪动作不标准?
青鸾感觉被这目光注视很不自在,索性顺势脚步一转,背向他。一边手中运动,一边让他别再望着自己了,搞得自己很难受诶。
这一说,背后的批评就来了。让她也别老想着回望,节奏都乱了。挥剑时要保持专注,不要受干扰分心。
哦,这样。
她答道,背对着看不到后面的目光,感觉自身状态好了一点,节奏也恢复了。
手臂运动,腰间发力,脚步配合。
内心专注。
直砍。
横扫。
闪避。
退——
她突然感觉腰被什么顶了一下,打断了行动。转身,发现泷川俊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用手中刀的刀鞘顶端捅了她一击。
又搞什么?
不要被外界情况干扰,但也不要忽视可能存在的威胁。脚步声,本应当是能听到的,后背风向变化,本应当是能察觉到的。
知道啦。
青鸾嘟囔着,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懂,但突然这么来一下谁会防备啊?
泷川俊秀站在她的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闻到对方呼吸间浓浓的酒味,看着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脸庞。近了,可她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变远了,变回早晨的样子,昨日的样子,这几天以来一直如此的样子。
他对自己这样的态度,是为什么呢?
青鸾感觉很迷惑,感觉很不安。
知道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
别总是一个人练。
对面,俊秀开口,用平静沉稳的声音说话。他让青鸾和他打一会,两人对练更有效果。
喝醉了还打?
不影响。
好吧。
青鸾心想对练的确更有效果。至于这人,恐怕喝醉了也还能有力作战,两人练习估计还是自己单方面被虐。于是她朝着房屋那里走去。
不打啊?
不,打啊。
青鸾回答,她是要去拿另外一柄那个……竹袋刀过来。上泉老师也送了两人各一柄,俊秀当时已经走了,她便给捎回来了。现在去把拿来。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房门前,拉开门板,走入室内。
留下泷川俊秀一人在庭院中。
庭院中的人独自站立。
秋夜的风,凉凉的,确实变天了,入秋了。泷川俊秀望着空中的明月,呼吸的气息带着酒精余味,沉醉的头脑中,想着许多事情,许多思绪。
要不要告诉她呢?
对她直言?
他自言自语,问自己这个问题,握着手中的刀。
或许唐青鸾还是应当知道情况的,或许自己还是应当说的。该对她有更多信任。自己隐瞒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还要再多这一件吗?
债上加债可不好。
不,还是不行。
他摇摇头,镇定思绪。不能说出来,至少现在不行。这一次前往难波,并不单单为了我自己的……复仇,还有其他。这其他的事,她是不能知道的,不能让她知道,必须对她保密。
对她,对红叶,对很多人都要保密。
保密。
泷川俊秀重重地叹息一声,低垂下沉重的头颅。红叶说的没错,保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她,对这——
——喂。
对面的呼喊打断他的思绪。
对面,唐青鸾从房屋走出来,走下台阶回到庭院中,手中又多了一柄长长的,皮革包裹着细竹条制成的竹袋刀,这便是上泉老师赠予他的。
她将刀具递过来。
俊秀接过去,握在手中,试着挥了挥,便感受到充满弹性的刀身,在划破空气时传来的轻微抖动。
恩师赠予的礼物,直到此时他才触碰到。
很轻。
俊秀评价。
并且很软——比木刀要软。
唐青鸾得意地微笑,补充,手中挥着刀不知道在显摆个什么劲。这样的刀,打到身上也不那么疼了,这样,两人练习就不用担心一个失误被揍一头包了。
她的话语,令俊秀扫过一眼,目光锐利。
但她没注意到,还在那自顾自地讲话,跟个傻缺一样。
活人剑,嗯。这就是上泉老师说的活人剑,不会死人的剑。
青鸾说,眉飞色舞,还配合地点点头。
好,活人剑。
泷川俊秀一扬手中的竹袋刀,走到廊边,将随身携带而来的那柄真剑放下,转身回来,做出微笑的表情。那么,就用这活人剑来练习吧。
嗯。
增加点难度。
啊?
规定:战斗的时候,泷川俊秀会继续开口说话。唐青鸾要流畅对答,同时不能分心。
……行吧。
青鸾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反正,不必担心,失误了被打两下,不轻不重的,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她也向后退去,做起架势。
预备。
泷川俊秀握着竹袋刀,上前,发起进攻。
唐青鸾后退一步,躲避,紧接着回击。
格挡。
击打。
有来有回的对战。双方全神贯注,击打防守有条不紊,步法轻快,张弛有度。秋夜的月光下,两人在庭院之中来回攻防,影子在平坦的沙地上不断移动,犹如对舞。
泷川俊秀的出招较为简单,较为格式化,倾向于进攻,身形站位也相对固定,变化较少。这是在给唐青鸾喂招。唐青鸾则进行应对,见招拆招。
他看起来可和刚才完全不同。青鸾心想,一点都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出手还是如往常般迅速,有力。
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刻板的冷漠。
竹袋刀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一天学习,感觉怎么样?
泷川俊秀开始问话了,配合着动作,有条不紊。
挺好。
唐青鸾简短地回答,一边回答,一般还得专注防守,这可不容易。
还习惯吗?
嗯。
都学了什么呢?
没什么,第一天嘛,就是,大家见面,互相认识,然后练习。
指定了搭档吧。
对。
谁呀?是我认识的人吗?
叫……
她快速思索,同时打开对面一记斜劈,感觉思路有点乱。天,对面怎么能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作还这么快的都不带停顿的。
叫米户,看起来,年纪,和我,嗯,差不多。
这位倒不认识。他剑术怎么样?
泷川俊秀紧跟着一记突刺,被唐青鸾躲过。
挺好。
有没有对打过?那一直都有这个传统。搭档初次见面,先对打一场,谁先中招谁就输。你们打过了吗?
嗯,打过。
结果呢?
……我先中招。
哈。
一时大意……
她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对面的节奏了。俊秀的出招开始变化,速度不再单一,有快有慢,青鸾努力地想控制自己变速跟上,但力不从心。同时还得回答问题。
可,我们打了,三局两胜。最后还是,我赢了。
你第一局就输了。
可——
她中断话语,挡下突如其来的横劈。
你说什么?
击打。
……
沉默,青鸾光顾着抵抗了。
你们是一开始说好三局两胜?所以你第一局故意输掉,以放松对方警惕为后两局制造机会的吗?
……
沉默,回击。青鸾的额头上开始出汗,手臂开始发酸,看来今天还是比较热的。
我想不是。
……
啪。
啪——啪。
——
啪。
竹袋刀的碰撞声开始变得混乱。
喂,回答问题!
回答什么呀?唐青鸾废力地招架,现在自己哪里还有功夫关心问题?要专注专注专注。
今天午饭有什么菜?
虾仁鸡蛋羹——
——啪。
话音刚落,就响起清脆的一声。
唐青鸾眼看着对面招式陡然变化,原本的左右连击化为添手突刺,她倒是及时反应过来,立刻躲闪。这招正是自己方才独自练习时用的。
然而突刺也是假动作。
俊秀握刀的手猛地一甩,竹袋刀在空中扬起,落下,迎头一击。
打在唐青鸾头顶。
愣神数秒,继而,猛然反应过来的疼痛,让青鸾本能地慌乱,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丢到了地上。她毫无防御能力地站在那,伸手捂着头。
俊秀也没有追击,站在原地。
微笑,但是假的。
鸡蛋羹?不错,挺好,早知道就留在那蹭饭了。加点酱油,拌着米饭很好吃。
他用平稳冷静的语调嘲讽。
疼……
青鸾站在那,捂着头顶。虽然对方没用木刀,但是这疼痛的力度却好像分毫未减,头顶天灵盖,被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跳动着发疼,让她倒吸凉气。这疼痛如被竹条抽打一般——好像也的确如此。
……疼啊。
当然疼了,用尽全力去打的一击,怎么会不疼呢?泷川俊秀站在对面,脸上是没有温度的微笑。
……可,只是练习。
练习中没有躲过,实战中呢?练习中输了第一局,赢了后两局,实战中呢?
……
青鸾看着他,沉默,没反驳。
练习中,使用的是竹条制的学具。所以即便头顶受击,此时也只是感觉疼痛而已。可实战中呢,若是用真剑呢?即便木刀,这一击也是致命的。被击中的人,现在还会有机会喊疼,有机会和对手说话闲聊吗?
俊秀一只手握着竹袋刀,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击打,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音。
虾仁鸡蛋羹也别想再吃了。
“……”
活人剑。
他看着手中的竹袋刀,像是自言自语般感慨。
不错,杀人刀亦是活人剑。上泉秀纲老师的心意,泷川俊秀不是不明白。剑术较量,必然是有高低之分的,高者自生,低者自灭。可是,还存在一层更高的境界,那是在战斗之中,双方生死较量之中,以至高至上的剑术技艺掌控全局,掌控防守以周全自我,掌控攻击以周全敌人,以无伤的形式取得胜利,令对方心悦诚服缴械投降。
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可是,自问,自己可以达到那种境界吗?
无法达到。泷川俊秀承认,当面对强敌之时,自己是无法做到保全对方性命的,自己甚至无法保全自己的性命。因而,所以,这活人剑,他只能视其为杀人刀。无论手执何种兵器,无论是生死的较量还是平常的练习,他都只能以必胜之心去对待。
你呢?
我……青鸾看着他,不明其意。
你明白我的期望吗?
呃……明白还是不明白,回答呀姐姐。
期望,你可以认真地对待每一次练习。期望,当二人手持竹刀,木刀之时,都可以将其视为真剑对待。当二人练习,稽古之时,都可以视其为实战对待。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剑术的较量,胜利便意味着存活,失败便意味着死亡。
杀人刀即为活人剑,可反过来说,活人剑亦为杀人刀。
啊……嗯。
她好像有点明白对方的话。好吧,并不。
简单说,对练的时候别再分心了。别再随随便便,若无其事。别再想着被竹刀打中就不会疼痛,不会受伤了,不会致命了。对每一次练习,每次一作战,都要认真,都要视其为生死攸关的较量。即便手持竹刀,也要像持真剑一样警惕,不可有半点放松。
这是泷川俊秀的忠告。
知道了。
青鸾底下头,低声地回答,现在,知道了。
那么,今晚的对练就到此为止。相信,对面的人已经又一次学到了新的一课。
俊秀走向外廊边。他让青鸾跟随过来,有东西要给她看。
唐青鸾拾起掉在地上那柄竹袋刀,跟随。
泷川俊秀似乎听说,青鸾好像对自己的国家,两人如今身处的这片土地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么,现在,他就来给这位外来的旅客朋友做一下介绍。
听谁说的?唐青鸾心想。
俊秀坐在走廊边缘,伸手握住竹袋刀皮革包裹的刀身,用刀柄末端在沙地上画起来。
看,这就是日本的地理形状。日本是一个岛国,和明国比起来面积不大,这个国家主要有四个大岛。
最西边是九州岛,两人对此都很熟悉了,平户就位于此处,这里是与明国,琉球,以及东南诸国相近的交通要道。所谓南蛮,也就是西方国家的船只,也多由此处入港,因而,天主教也在此盛行,这里人流复杂,充斥着许多新鲜事物,一个姓氏为大友的大名掌控此地。
九州岛靠东,和东边岛屿相接的位置,被称为中国。因为靠近中间吧,就这样。这里的统领者是一位毛利大名。
“这长长的,最大的岛屿是本州岛,在它南边方方正正的,则是四国岛。这两座岛屿都是政治要地。本州中央,有一片平原叫做关原。关原西边是关西,东边是关东。关西,靠南边的位置,这就是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京城。
俊秀任职之处便是征夷大将军府,他的主上,就是足利义辉将军。征夷大将军,本该是只对天皇负责,总领全国事务,掌控全部土地的一国之主。可在如今的世道,战乱四起,三好家原本为将军手下的管代,如今也稽越称霸。京都周边,被称为畿内的一带以及四国岛,实际势力最大的就是三好家。
关东,则是一片兵家必争之地。长尾,上野,武田,织田,松平,各方势力分别占据土地,纷争频繁。上泉老师就是上野国人。上野国属长尾势力,正与武田方进行作战。两方势力的领导者分别是长尾景虎与武田信玄,他们都是善于用兵的将帅。
“最北边的东北岛,是日本的本土民族阿依努人的聚集地,所谓征夷大将军,其中的‘夷’指的便是阿依努人,他们也被称为虾夷人。这里位置偏北,气候较为寒冷,多山地森林,是伊达氏大名的势力所在。
青鸾看着地图,听着他说的话。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这其中有许多知识,许多事情,是她未曾听说过也未曾了解过的。为何,如今眼前人要对自己说这些?
看着俊秀的面孔,她感觉是一张不开心的脸庞。
只是展示一下,如今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群雄纷起,地方割据,相互之间战火不断。足利将军面对这分裂局面,即便有心一统太平,也遭遇重重阻挠。就是上泉老师本人,也多年在上野国,为箕轮城安危奋战。
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中,活人剑还可以实现吗?
……嗯,或许可以吧?
青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眼前沙地上的地图,她思绪复杂。
或许可以?
俊秀听到她的回答,微笑,苦笑,她可以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许终究只是一种理想。活人剑的奥义,懂得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人依然选择杀人刀。要一统天下,自然是少不了杀伐征战的。在这其中,会有多少黎民遭殃呢?会有多少血白白流逝,多少生命无辜陨落?这样的责任,真的有人能承担得起吗?如果有一些违背原则的事情要做,真的有人能下定决心去做吗?
她不说话了。
啧。
俊秀摇摇头,觉得自己确实喝多了。怎么对这人说起这个来?
他微笑着挥手,竹袋刀的刀柄将沙地上的地图划乱抹去。这个国家的一切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什么政局什么战乱的,也不是她的责任,而是自己的。”
不开心吗,俊秀?是有什么事情吗?
青鸾迟疑着,终于把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问了出来。
你一直都不开心,今天更不开心。
对,今天不开心,因为一位同伴离世。被平冢左马助杀死了。
泷川俊秀面色严肃。
泉藏人?
不,另一位,名叫河原冰室坊,一个好人。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早上,河原先生在城南发现了平冢左马助,与他交战,不敌殒命。他是因我而来的,青鸾,还记得吗,在平户,在小枝夫人的住所,我与他之间的约战。
记得。
其实还记起了一点别的事情,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青鸾更关切眼前的情况。
平冢左马助,现在城中?
可能在,去向不明。所以只能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对方得知了消息也会跟着离开。
青鸾这才知道,这原来就是眼前人出行的原因。
不,不完全是。
俊秀迟疑片刻,还是将话题转了回去,叮嘱青鸾这几天还是要小心,不能放松警惕。
我知道。
青鸾握紧手中的竹袋刀,回忆,断裂的太刀,重伤的自己。还有……康答女士。
如果遇上了别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别想着单独决斗!
俊秀看出她的想法。
……好的。
口中答应。
可万一真到了不得不战斗的时候,还是一定要小心。此人有多危险,两人是见识过的。出手很快,并且擅长偷袭,不是平常熟悉的那种正面较量的对手。如果他对你说话,不要分心,如果他假装投降,不要靠近。如果你伤到了他,不要轻易放松警惕。
嗯。
如果他请你吃东西,请你喝酒,不要接受。如果他让你跟他去别的地方,不要跟随。如果他问你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也不要回答他的问题。
……嗯。
俊秀细心叮嘱,唐青鸾感觉话中哪里怪怪的。
自己的安危自己自然关心,可是她更加关心,对于这个敌人,眼前人该怎么办?
小心应对吧。
俊秀叹了口气,若早知会有今天局面,他当时就该背后一箭将其击杀。但既然已经许下了决斗的承诺,那么这责任,便不能推却了。
这就是他一直不开心的原因吗?
青鸾心想,或许不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对自己,他总是像有心事隐瞒,有顾虑积淤心中,是什么?心中所想,关于平户的那个念头,此时又冒起,这一次让她注意到了。唐青鸾心虚地低下头,没再看对面的人,试图压抑住自己的想法。
要不要问?
要不要说?
不要吧,犯什么傻呢。
可千万不要。
但他有权知道呀。
不要说不要说。
就当无事发生。
要保密。
青鸾?
啊?
俊秀坐在她的身边,抬起眼看着她,或许是因为饮酒又或许是因为疲倦,无精打采,询问她问题,说话声很轻,很细,很温和。
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天一直对你态度冷淡啊?如果是的话,真抱歉。我心里一直有事……本该是与你无关的事,可……我不知道,我猜我始终还是没办法像过去一样和你相处,也没办法不向你提起。
怎么?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
你不用说是什么事情,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就可以了。
……有。
有就有吧,我也有事对你隐瞒。很多事,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不说,能理解这事对你来说,必定是很重的负担,必定很让你矛盾。
嗯……
果然如此。
俊秀,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某个人告诉我的。
红……王红叶?
不,当然不是红叶。她很珍视你的真心表达,不会轻易对其他人宣告的,即便是对我,也不会。是别人说的。
……哦。
那会是谁呢?青鸾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想来,是自己的表现太过明显,连别人都能够注意到了吧。可自己却不自知。
但我的确向她求证了。红叶也证实了我听到的传闻。请别因此怪她。
……怎会。
青鸾看着地面,轻轻地回答。她知道现在道歉也没用,但,对于一直以来的隐瞒,她确实感觉很难过。所以她道歉了。
不要道歉。
他面朝她,伸出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对她报以微笑,一个苦闷但是真诚的微笑。因为你没有做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情。你不必让秘密一直留在心中成为负担,也不必为此烦恼,为此纠结。既然有自己的想法,就照着这个想法去做,别去顾忌其他,别顾忌过去,历史,也别顾忌我。请知道,其中的责任应该我来承担,而不是你。
……但我想,我应该去顾忌其他,也应该顾忌你。也应该承担责任。
她看着他的眼睛,别过脸去,依然用轻轻的声音回答,
如果你这样想。
泷川俊秀轻轻叹息一声,面对她。无论如何,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待归来之后,就都结束了。
是吗?看来日子已经定好了呀。
青鸾轻轻笑着。那么,如果不是奈良,要去哪里呢?做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能说。
这样也好。
青鸾点点头,怎样都好,只是,希望,请,别因此讨厌我。不过如果因此讨厌的话也是我自作自受。只是,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一直做朋友。
这话很无耻,她知道。
……我知道,青鸾。
俊秀迟疑片刻,双手放开她的肩膀,因为某些另外的原因,没有回应她的希望,只是转移话题。他转身,从身旁拾起那柄刀。这是一份礼物,这是他昨日去见义辉将军时,将军赠予给眼前人的,委托他代为交付。
礼物?可是——
不是我送的,是将军送的,所以请别推却了,收下。
嗯。
青鸾接过,沉重地微笑着将刀抽出。新的太刀,真漂亮。
好好使用。
当然了。
青鸾点点头,就将刀收回鞘中,放在身边,放在竹袋刀边上,她此时是没心情再去欣赏。这一柄真刀和一柄竹剑并排而放,杀人刀和活人剑。
别再这么闷闷不乐的了,好吗?笑一笑,嗯?
俊秀在一旁说着,同样不轻松的语气,使这句话宽慰起不到一点作用。看来,无论如何,无论是眼前人,还是他自己,注定在这个夜晚是笑不起来的了。
诶,青鸾,你知道红叶对你怎么称呼吗?
知道啊。
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想都不想就回答:白痴。
……经常这样?
哦——没有没有没有,我们……互相开玩笑这样喊的。对,开玩笑,是的。
白痴。
对面的人将信将疑。唐青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傻笑。但笑的时候,她感觉两人间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轻松了,似乎。对面,泷川俊秀看着她,也轻轻微笑。现在,像是真的了,像是过往熟悉的了。
看来,还是能笑起来的。
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望着那张脸,微笑着说。她是这样称呼你的。
你确实是一个特别的人。同你相处之时,人们会感觉不一样。会感觉很自在,很轻松,无拘无束,会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盘算都暂时忘却。当你以微笑对旁人的时候,旁人也会以微笑回应。
你有着独特的,感染旁人,改变旁人的能力。你的言行,你的举止,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身边的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简单也更美丽。因你有一颗赤诚的心,有高尚的品格。你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独一无二的,最特别的。
我能有机会认识你真好。
我……也是。青鸾回答,能有机会认识你也真好,俊秀。
两人对话之间,夜已深了,更深了。
你还不睡吗?明天就要走了。
再坐会吧。
那么,我先休息了。
唐青鸾确实感觉有点困,所以站起来,转身,拿起竹袋刀和太刀,向屋里走去。
……祝你明日一路顺风,俊秀。
谢谢。
他回答,坐在廊边,身旁放着另一柄竹袋刀。
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于是,就这样结束了。这一晚的对话。
一场和误会有关的对话,一场带着歧义的对话,可是双方却浑然不知。
这就是所谓戏剧性,嗯。
误会?什么误会?你什么意思?
得,那声音又出现了。青鸾心想,偏偏,总是在自己最烦心的时候拱火。
如果两人之间能互相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那么,其中误会很容易就会消除。可惜,现实并不是按这种走向。人生不也真是如此吗?阴差阳错之间,造成多少聚散离合?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什么快乐片段?叫做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你才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算了别对我说话了烦死了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想静静。
嘟囔。
嗯……好吧,这是个陈年老梗了不好笑,但在此还是要忍不住问一句——
——我不知道谁是静静!
俊秀听见背后的说话声,回过头去,只看见唐青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真好奇,她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呢?
倒是非常……特别。
算了,无关紧要。
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误会?
什么误会呢?
还有什么误会呢?
他对她,还有其他的隐瞒,这自己是知道的。
她对他呢,也是如此?
泷川俊秀此时不想去想更多的事情了,不想去问更多的问题了。今天已经想了许多,问了许多,便到此为止吧。
坐在走廊边,面对着庭院,看着已到中天的月亮,身旁放着一柄竹袋刀,晚风吹拂,他深吸一口初秋凉凉的空气,呼出弥漫酒味的气息。他感觉神志清明,从白天,从往日一直堆积着的,压抑着的那许多思绪,许多烦闷许多心结,此时终于一扫而空。
因为一段对话。
因为一段相处的时光。
特别的。
他目光敏锐,他思路清晰,他望着月亮,心中已经开始计划安排明日之事,未来之事。他已定好了心意,已准备好踏上旅途。
不再烦闷,不再消沉,也不再犹豫不决。
这是特别的心情。
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自言自语,望着明月,微笑,的确如此。
记录:10.12,此章发布一个月后,大概吧,我都不记得了,现在更文慢的要死。重新修改,将所有对话进行转换
唉,家人们我又作弊了,说是转换,可也不过是转成了间接表述而已。完全消除对话,我真的很难做到。上一章说好的让本章体现出画的感觉,让每一个片段都能转换成图像,也没达成目标
这次试验比较失败,算了,就这样吧
能看就行
以下是一个月前初写时的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现在还是一个字没动
误会的情节呀,我不太习惯写,主要是自己看到误会的情节总是心里着急这两人怎么不好好说说好好听听对方解释呢,把话说明白了不就没事了嘛
……我感觉自己语气像马大姐
(小两口坐下来好好谈谈,家长里短的有什么问题过不去)
不过这里两人要是把话说明白了,恐怕俊秀要将她暴揍一顿
为了青鸾的人身安全也为了后文情节发展,先误会着吧
我好像特喜欢写这种朋友之间相处的文字,青鸾和俊秀,曲秋茗和冈田片折,叶青竹和刺猬绘里奈,以前漫画里的石巧和张雯蕾(邻二什么时候改小说?),王新丽和何子敏(作者你还记得自己的老本行吗?),写起来很开心,友谊万岁
夏玉雪没朋友嘛,哦,现在有个小朋友(杀人狂魔,她也配?!)
这样讲欧叶妮和米诺娃也算(人渣教师,她也配?!)
作者请不要借机推销自己的其他作品
这一章和画有关,不过感觉还是像在硬凑。唉,写茶的时候还能加入一堆日本茶道的资料,写酒的时候作者兴趣使然也很顺,到了书和画就犯难了。书不咋地理所因当,可画为什么也如此呢?我挺想把这一章写好的,毕竟我喜欢画画,但要考虑情节,做不到呀
读者朋友们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书和画这两章,要做到在走情节的同时介绍相关方面的知识,有条件的话再加进一点日本特色锦上添花,可以怎么写呢?若有想法的话希望分享分享,让我也能够学习学习
好多好多好多字,好多字
看来头两章的铺垫还是太多了,弄得这里非常挤。如果平冢左马助和河原冰室坊的战斗能放在第二章的话,这里关于他的情节就能往前挪一章,当然,还得做些修改。不,或许放在这才是最合适的。构架已经定好,很难再修改了
碎碎念
这内容量差不多相当于一集一小时的电视剧了。或许比起现在想办法压字数,我应该回过头来给之前的章节增字数才对
俊秀似乎也挺擅长垃圾话的,我开始期待他和夏玉雪的战斗了(中门对喷)
读者朋友们也一定很期待吧,还有一会呢,计划该在第九十几章的样子,双方现在都有点后事还要处理(拖拖拖就知道拖)(铺垫!)
所以守宫对泷川俊秀告密的时候没说青鸾对王红叶的小心思嘛。也罢,大家仗义一点,有些事连告密都不适合告的。从文中的角度来说,小红帽作为同组织的杀手,大概知道的也只有夏玉雪的过往吧,嗯,这样能够自圆其说(才怪)
下一章会是穿插,一位大家都熟悉的老朋友。我得去搜集一点资料,呃这次真的是要收集了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画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