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燕飞回,山阴照月影相随,舟浮浦波水。
清晨,京都右京大街。
两个人在路上行走。
“新的一天又开始喽。嗯,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几点呀,天刚蒙蒙亮,太阳都还没出来?鸟都没起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啧啧,路上好安静呀,一个人都没有,不是,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自言自语什么呢?”
走在前面,一直默默无言的泷川俊秀终于回头询问。
“哦,没什么。只是在想,呃……俊秀,我想……”唐青鸾回答,“现在,呃,就去拜访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人家或许还没醒呢。”
“早醒了。练武是要早起的,青鸾。我以前在道场学习的时候,现在每个人都已经开始练早课了。”
“哦。”
“你以后也得适应那里的作息规律了。”
“哦。”
“感觉怎样?”
“感觉?嗯……还好,就是头还是有点晕。可能昨天酒喝得有点多了吧,在……那边。”
“的确。”
“我当时怎么回去的呀?”
“坐轿子送回去的。”
“哦,这样,麻烦你们了。”唐青鸾不好意思地回答,“只是,早知道今天就要去道场,开始学习,我昨天也不会去喝酒了……至少不会喝太多。俊秀,怎么今天早上突然通知我呀?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需要准备都准备好了,礼物也早就备好了。”
泷川俊秀一边走,一边抬起手中的包裹扬了扬,“本来也想等再过几天的,等你的身体再康复一些。但是……说到这我得道个歉。昨天回来时你已经睡了,我请医生做了必要的检查,当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也是因为生怕出现什么紧急情况,真是不好意思。”
声调刻板,语气低沉,完全不是道歉该有的样子。
“呃……没关系,谢谢了。”
唐青鸾抿了下嘴唇,当然谁都怪不了,“那医生怎么说?”
“いし。”
“哈哈,很好笑。”
不好笑。
“说你没什么问题,恢复得很快,已经不影响正常运动了。”
“哦,那……就好。”
“也不影响喝酒。”
“……是啊,抱歉,我该……更加注意才是。”
“的确。”
“……”
“所以,就决定今天早上带你去道场,开始学习剑术喽。毕竟你来京都也有三五天了,也不能总是在家待着无所事事,对吧?歇久了,剑术会生疏的。”
“的确。”
她低声回答,又开始自言自语,“的确,我是要多学习的,学新的东西。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在这里开始学习。今天呀,第一课呀……嗯,俊秀?”
“嗯?”
“在……你的那个道场——”
“不是我的,在那里主持的是我的师兄,永见船正先生。”
“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在道场都要学些什么呢?”
“初学者练招式,做型稽古,熟悉之后就是对练。还会有体术、呼吸、坐行姿态这样的相关练习。剑术之外,还有拳脚柔术,枪法,弓箭,暗器等等,不过那是属于进阶的拓展了。最基本的还是剑术。”
“这么多啊,那我是不是过去就可以开始对练了?毕竟招式我都懂嘛,以前学的,猿飞,猿回,山阴那些,还有你之前教我的,狮子奋迅,清眼……我都掌握了。我会直接开始对练部分吧?”
“你觉得呢?”
“……呃,不行?”
“我想应该还是从头学起吧,就像所有学生一样,踏踏实实的从最基本的开始学。你觉得自己对阴流的招式都懂了吗?”
“大概吧。”
“阴流的剑术并非仅有猿飞十一式,外传中段、下段,内传参学、猿飞、天狗……你学过的,我教你的,只是其中一类。并且,猿飞目录是爱洲祖师初创,距今已有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剑术不会一成不变。”
“哦。那么,会有新的东西吗?我……挺喜欢学习新的东西的。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呢?”
“去了就知道。”
这叫什么回答吗,说了等于没说。唐青鸾在心里腹诽,这人最近说话怎么总这样?
感觉,是冷淡的。
为什么呢?
她揣测,猜想,究竟是哪里不对?
昨天的事?
昨天有什么事?昨天有什么自己不该做的事?
除了……
是吗?
昨天,酒的余味还在口腔中回荡,酒的余威还在脑中回荡。醉后的景象,记忆,确实全然不记得了。唐青鸾在想,在怀疑,昨天自己喝醉了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奇奇怪怪的话被对方听见?
以前说过的奇奇怪怪的话呢,有没有被听见?心口前还隐隐约约始终未有完全愈合的伤口提醒着,有吗?或许有,还记得吗?或许还记得?所以,知道了吗?或许知道了。
她,和他,以及她之间,那许多微妙的联系,很多是经不起细想推敲的,得过且过地混着才是最好的选择。以后该怎么办?以前的事又该怎么办呢?心中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还是不要去多想,顺其自然吧。自然而然的话,最终答案自会出现,或许不是自己喜欢的,但至少算是一种结局。
什么时候结婚啊?
昨天的问题还留在心间。
要问吗?一方说不知情,那么另一方呢?她跟随着前面的背影,心中盘算。问吗?因为好奇,可是好像也不该问吧?这是和自己有关的事?问多了,会不会让人想多?
唐青鸾感到纠结。
“呃,俊秀,昨天……不是,其实有件事我挺想问你的,就是说……”
“嗯?”
“就是,嗯……”
“等会再说吧。我们到了。”
“……到了?”
“到了,嗯,道场。”
“就是那个门口插旗的大房子吗?旗子上写的……上泉阴流寅伏馆右京分社?这是道馆的名字吧,俊秀?”她看着眼前的建筑,询问。
“对。”
“好远哦。”
“你昨天去找人喝酒,我可没听你喊累。”
“呃……”
“总之,以后你每天都要走那么远啦。听见了吗?院子里的声音,早课已经开始了。我说的不错,对吧?他们会起的很早,以后你每天也要起这么早了。”
“……呃。”
“好,现在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永见先生,得打个招呼。”
“哦。”
唐青鸾迈步,跟随着前面人的身影,朝着敞开的大门走去,还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这就开始了……第一课。真不知道会学什么新的东西。”
苇间川蝉啼,目见扑翅于瞬息,振羽落水滴。
同样是清晨,京都南郊淀川河畔。
三个人在凉亭下歇息。
“藏人,如你者也身首异处,看来平户的确有高手存在。”
河原冰室坊对着清晨平静的水面,自言自语,“唔,只可惜我当时并未一同留在彼处,未能得见其人。”
“河原大人,您说什么?”
身后的两名肩上扛着长矛的士兵中断闲聊,询问。
“没什么。”
他回答,伸手,“看!”
“什么?大人,河上有什么?”
“看那丛芦苇。你们看到了吗,翠绿色的一点?那是翠鸟。”
“……哦,好像是,看不清楚,苇丛挡住了。”
“当然,就是要挡住的。它就是要选择这一块隐蔽的地方,遮掩自己身形。你们注意,说话小声一点,不要惊到。”
“……”
“戛戛,戛戛——”
“听。”
“啊,我听到了,是翠鸟在叫!”
“对,仔细看。它要开始行动了——动了,飞了。”
“嗬,好快!”
“捕获了。”
“对,大人,的确。它就在水面上那么一点,就抓住了一只小鱼。”
“吉次,你眼力真好,我什么都没看见呀?”
另一名士兵对他的同伴说到。
“喏,就在那边,谷村。我手指的那边,它抓了鱼,又飞回去了。”
“是吗?好像……对,我看见了。”
“像猎人一样,不,它就是一个猎人。”河原冰室坊评价,“迅速,敏捷,果断,精准,一位捕猎的高手。嗯,那位也是如此吧。”
“大人,您说谁?”
“没谁。行了,你们也别总站着,坐下歇会,我们还不知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
“小人不敢。”
“有什么关系?对了,你们两位,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谷村六郎。”
“你呢?”
“平吉次。”
“吉次,你姓平,你家祖上是贵人吧?”
“不敢当,小人家里世代都是没姓氏的农民,这苗字是入队的时候胡诌的。”
“那你听过《平家物语》?”
“听说书人唱过。”
“原来如此。唉,谷村,平,你们两位运气不好,这次和我一起摊上了这个苦差喽。”
“可不敢这样说,大人。”
“大人,我们要抓的是个危险人物吗?”谷村六郎询问。
“当然了,你们长官没和你们说吗?”
“我们长官说是个没右手的浪人,还叫我们仔细一点,一切行动要完全听大人吩咐,其他的就没说了。河原大人,这是个什么人物?”
“他的名字叫平冢左马助。”
“平冢……”
“这位虽然残疾,但可是个剑术好手,他精通拔刀之术,可以快速地将刀抽鞘而出进行挥斩,令人难以防备。你们认识泉藏人大人吗?”
“小的见过。”
“他就是被此人杀死的。”
“当真?”
“当然,所以你们如果遇上,要小心。所以,按你们长官的吩咐,这次一定听我的指挥,不能贸然行动。”
“是。既然如此,那么小人们更不敢放松警惕,一定严密监视来往人众。”
“倒也不必,你看从清晨到现在有人来过?现在天气还是这么热,都没什么人出门了。咱们不知要空等到什么时候呢。你们有排交接班吧?下一班人什么时候来?”
“中午。”
“那挺好,你们还能有运气回去休息。我就不行了,得在这看一天。一天又一天,呼,时间全耗在这了。谷村,平,你们当兵的时候,羡慕过那些发号施令的大人物吗?”
“这……”
“做武士也不轻松啊。”河原冰室坊如此感叹。
“大人要是累了,先回营房歇息吧。小人们在这里看着,有事一定及时禀报。”
“你没听我说这人很危险吗?并且这是将军要的人,我可不敢松懈。”
“大人您也不必这么操心。”
谷村六郎说,“早上出发的时候,我可听去东营的弟兄说,他们的那位大人就是这么吩咐的,自己回城里了让他们看着。”
“东边是弹正大人负责的吧?”
“是。”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没听到啊。回去后也告诉东边的你那几位弟兄,这情况别声张。”
“是,是。”
“我自己去找那海老名讲讲,偷奸耍滑,勘兵卫的命令也敢不当回事。”
冰室坊自言自语起来,“不过他那边朝东,确实不需要太担心。此人从平户来,大概率是坐船,我们这,还有西边更需要注意。”
“是。”
“倒也不必太过注意,还是,咱们先休息,都保存体力,不然人来了都没力气了。”
“是。”
“你们坐,我站一会盯着。”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坐久了也不好,腿软了也同样没力气。”
“……遵命,河原大人。”
“那只翠鸟哪去了?”
他望着河面,芦苇丛,自言自语。
“大人,这个平冢左马助,他是因为……杀害泉大人才被通缉的吧?但是来这做什么?”
背后,一位士兵疑问,“从九州岛到这里,可是很远的路。”
“这个你不用操心,是将军府的事情。”
“是。”
“……在哪里呢?”
还在自言自语,在寻找,“何时会出现呢?何时会再次出击呢?会被我看见吗?”
会吗?
河原冰室坊心想。会吗?
虽然推理来说,从南或者西的方向而来,是有极大可能的。
不是南,就是西?西,会让梅津加贺太目碰上?
但是,如果对方知晓此理反其道而行之呢?北,或者东?北,泉谷仓是藏人的兄弟,会否情绪激动影响决断?东,海老名弹正不在现场,仅靠士兵能否应付?
又或者,那人根本没打算来京都?
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跟傻子一样浪费时间了。
呵。
这种值守的任务,想来有些可笑,入城的途径,可不止东南西北四条大道。只要一个人有心,总是可以躲过监察的,化妆易容,混在人群或者路货之中,总是会有途径。此人可是经验丰富的罪犯,以前当过将官上过战场的老兵,怎会毫无戒备大摇大摆地从大路进城?
概率太小。
他想,捕获的概率太小。
可是总还是会有的。虽然明知道遭遇的概率微乎其微,可自己还是亲身守于此处而不是像弹正那样偷闲,为的是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一点小小的概率。
虽然残疾,但可是个剑术好手,精通拔刀之术,可以快速地将刀抽鞘而出进行挥斩,令人难以防备。
等待,捕获,而后归位。
就像那位,猎人一样。
“我很希望能遭遇这位对手啊。”
他自言自语地感叹。
“河原大人,路边有人来了!”
谷村六郎喊叫。
“哦?这么巧就来了?第一天值班的第一个早晨,就碰上了?”
“大人,你看身形,走路一瘸一拐的。”
平吉次对他说,“并且,右边袖子打了结,晃来晃去,一定就是那个平冢左马助。”
“的确如此。”
他回答,“谷村,平,戒备。我们到大路上拦住来人,你们把长矛举好,不要轻举妄动,按我的指令行动。”
“是!”
“我也该准备战斗了,嗯……不错。”
冰室坊依然自言自语,望着远方越来越近的人影,他将自己的佩刀抽出,“当然了,他是不会那么早就拔刀的,不,他一定是会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等待,捕获,如此行动。这是一位高手,当然了,我很期待……他走得可真慢,嗯。真令人着急。”
这种杂念不利于战斗。
越到紧要关头,越不能着急。
河原冰室坊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耐心等着。
握刀。
“振翅吧,翠鸟。我等着。”
添乱截必胜,极意神妙自向升,无二剑活人。
仍旧是清晨,阴流寅伏馆。
三人走在通向后院的走廊上。
“来就来了,还给我送礼,出云。我们师兄弟之间,能收吗?”
“一点心意。”
“先拿着别慌送我,这礼等会就派上用场了。你们今天来得挺巧的。”道场的主人永见船正指着一间敞开的小房间对他们言语,“喏,这就是我们的宿舍。”
“和以前一样嘛。布置摆设,一点变化都没有,真让人怀念。”
“可不。”
永见望向站在他身后的人,“那个……唐青鸾,唐君,你以后和我们一起住宿舍?”
“啊……好。”
青鸾迟疑。
“那个,船正,我觉得还是让他走学吧。那个,他身体原因,不太方便住这,特殊情况麻烦你多担待。”
“行,又不是什么事。不过出云,你家离这蛮远的吧,唐君以后每天都得走路过来?”
“年轻人多走走路,练练呼吸也不是坏事。”
“那就这样呗。唐君,你没问题?”
“嗯……没问题。”
青鸾又迟疑了一下。
“擦擦汗吧。”出云介在一旁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才在前面和那位学长做型稽古,感觉怎么样?”
“哦。”
她说,“嗯,挺好。”
这算入学考试吧,青鸾心想,自己是通过了?
“你打得是挺好的,唐君。”
永见船正评价,“动作到位,反应迅速。出云,你教他教得不错嘛。”
“我没教什么,还是他自己练习勤快。喂,船正,你刚才说我们今天来得巧,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这位朋友入学选的是个时候,正赶上有名师给他指点呢。”
“名师,你不是每天都在这吗?”
“这盛名我可不敢当,出云,我不是说我,另有其人。”
“别卖关子了,快说。”
“上泉老师来京了,现就在后院休息。”
哪位?
上泉阴流寅伏馆右京分社的上泉?她还以为那是个地名呢。
“……上泉老师?在这里?”
“对。”
“你昨天来信怎么不告诉我?”
“他昨晚到的,我想反正你今天要来就今天再说呗。”
哪位?
“喂,船正,老师现在有空吗?”
“有空,我正要带你们去见他呢。”
“太好了!青鸾,听到了没?你这次能见到上泉老师了,我会和老师说收你为学员,他可是剑术大师,你一定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你运气真是好!”
“啊,嗯……好。俊秀,别晃我肩膀,我头晕。”
青鸾感觉眼前人很激动,问到,“那个,上泉老师是你的师父,对吧?”
“对,不错,正是我的师父。”
泷川出云介回答,“也是永见先生的师父。门口的旗子你看到了吗?这间道场就是老师在此创办,吩咐永见先生主持的。上泉伊势守秀纲老师是爱洲祖师亲传,我们阴流的宗师,武学的一位大人物。”
“哦,是,是这样啊。”
“不仅仅是阴流,唐君。老师也精通中条流和新当流剑法。此外,在枪术,弓箭,杖法方面同样是专家,自他受祖师传印以来,一直致力开山立派,推陈出新,让阴流剑法在全国各地发扬光大。”
“哦。”她又望向出云介,又问,“也是……吉明的师父吗?”
“……”
“……”
“斋司?不错,唐君。对,他也是上泉老师的弟子,是我的师兄。”
斋司是斋院司的昵称?
“……对,青鸾,上泉老师也是兄长的师父。”泷川出云介对她回答,“以后也会是你的师父。”
“……好。”
青鸾还是有些懵懵的,回答,她现在感觉自己就像被家长带着找老师的小孩,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看着互相认识的大人们谈笑风生轻松自如,她可一点都没感觉放松。这种紧张,局促,恐怕每一个经历第一课的新生都会有。
这是她的第一课,在这里的第一课。
入学考试结束了,接下来做什么?
去见老师。
上泉老师,他是俊秀的老师,永见船正先生的老师,泷川吉明的老师,许多人的老师。
也会是自己的老师?
会学到什么呢?自己,在这位老师身边?
会有什么新的,等待着自己学习?
学习。
是的,她要多学习。唐青鸾心想,她很乐意多学习。
“准备好了吗?我们继续走吧,出云介,唐君。老师会很高兴见到你们的。”
准备好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这会是一段全新的历程。唐青鸾心想,在这个地方,正式学习自己的剑法,这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肯定会是很不同的。
可是不同,具体来说,又是怎样的呢?她一无所知。
未知带来疑惑,疑惑让人心慌……这很正常,对吧?不需要太过在意。
漫步,她听见前院还不时传来一阵阵伴随练习的呼号,还有木刀撞击的清脆响声,很有节奏,一下接着一下,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剑术的章法。
类比起来,如同私塾中学生的齐声朗读。
学习氛围浓郁。
准备好开始学习了吗,你?
她想是的,准备好了。
大概吧。
感觉有点紧张……很紧张。
唐青鸾跟随着家长和主任,向前走。漫步,走廊至此已变为外廊,面朝院子的一侧,无栏杆阻挡的平台上,有人在那里。是一个中年人。她观察着,心想,看起来岁数挺大的,两鬓白了,唇边蓄着短须。头也秃了,不过也许是剃光的?就穿着件短衫长裤坐在那里,身边放着砚台,左手握着一叠书册,右手执笔,好像在写什么呢?
上泉老师?
这一定就是那位上泉老师。
出云介示意青鸾和他一起在稍远处等候,道场的主持,永见船正则走上前。
“老师,打扰了。这是俊秀师弟,不久前从外地回京,今日听闻您上洛,特来探望。”
“哦,是出云。”
那中年人,上泉秀纲开口,望向他们说话,“很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承蒙老师记挂,学生一切都好。”
“你好像是在将军府工作吧,出云?工作繁忙,承你费心前来了。”
“老师,这么说可让学生惭愧了。近日无事,正听闻您到此处。学生怎能不前来探视?仓促准备薄礼,不成敬意,望老师笑纳。”
“这……好,多谢了。”
青鸾在不远处小心看着,一言不发。
“老师,先前还听闻您在故乡致仕,不知为何如今上洛来此了?早些知会,我们是要去迎接您的。”
“哦,最近战事略有宽松,我便趁此机会游历。另外,有一些剑术上的心得想法,便想着顺便来京都和船正,还有藏人他们研讨一番。出行也比较仓促,书信还是三天前才寄到船正这里。也不好再叨扰你们其他人,怕耽误你们工作。”
这个藏人是谁啊?
青鸾记忆中就认识一个藏人还已经死了,并且那个好像是念流的吧?
不过现在没机会问身边的人,记着等会再问。
不过等会估计也忘了。
不重要的事。
“哪里的话,老师?我们在将军府内的师兄师弟,若知道老师来此,可都会喜出望外。下次得空时,我们会一起来探望您。”
“那自然是好。”
“老师,说到这里,还容学生多问一句,箕轮城那里的情况如今还好吗?”
“还好,那里没什么问题,我留下文五和伊豆在彼处,相信足以守卫。”
“那是自然。”
“说起来,还要多谢足利将军居中调停,缓和长尾与武田之间的气氛。出云,日后你若见到将军,有机会代我转达谢意。”
“一定。”叹息,轻轻的,“老师,不知您会在京都住多久?”
“一个月吧,出云,上野那边,我始终还会是放心不下。”
“老师,现下关东的局势,不是学生悲观,只怕战火仍未完全熄灭,今后迟早还要重燃。您在业正公手下为官,还请不忘注意……自身安全。”
唐青鸾不是很能听懂俊秀说的话,不过想来这些事本来也不是和自己有关的。所以她自顾自地跪坐于原地,目光望向庭院,耳朵听着道场的木刀击打声,开始开小差了。
反正现在也不算正式上课。
“那是自然。”
上泉秀纲伸手指向青鸾,“好了,今日在道场,我们也不必总谈论政事,还是说点别的吧。出云,那位和你一起的年轻人是谁?”
现在和你有关了。
“这位是兄长生前流落明国之时认识的朋友,老师,也是我的朋友。不久前因为一些巧合相遇。兄长曾经教授过他猿飞之箇,他也很想能够学习到更多流派奥义,所以今日我特地带他来此,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青鸾,过来呀站那么远干什么?”
“啊……啊,哦。”
“原来是斋司的朋友,年轻人,靠近一些。”
“哦。”
“你是明国人,对吧,你叫什么名字?”
“上……上泉老师,我叫唐青鸾。”
“日语说得很好嘛,在这生活多久了?”
“……一个月前来的。”
“没多久嘛,嗯。你以前学过阴流剑术吧。”
“……学了一点。”
“老师,这位唐君的剑术很扎实的,方才我已经请他和馆里的笔头后辈做了一次型稽古。祖师的猿飞十三式,他打得分毫不差。”
永见船正在一旁帮她说话。
“这样。”
上泉秀纲点点头,对唐青鸾说,“斋司以前是我得意的学生。你如今继承他的衣钵,他也心满意足了。”
“嗯……”
“青鸾,你有什么想对上泉老师说的吗?”
背后,出云介的声音。
“啊……嗯,是,上泉老师,我这次和……和出云来京都,来道场,是想……想巩固提升自己的剑法……今天见到您,我想跟随您学习,做您的学生,从您这里学到更多关于剑术的奥妙,我想多学习。”
“年轻人是该多学习。说到这,我现在正思索着一些关于阴流的革新,或许确实可以教你一些知识。”
“……是吗?”
“你以后会每天来道场吧。来了之后,和他们一起练习,空闲之时就来找我。我在京城没什么其他事,每天很清闲。”
“那么,要多麻烦您了。”
青鸾说,感觉还是很局促,怎么结结巴巴的?面对大师的时候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今天很热对不对?
“不必客气。”
中年人似乎也注意到她的样子,打量了一番,拾起身边的手帕,“你刚刚才进行过稽古,是吧。把汗擦一擦。”
“哦。又……又淌汗了哈。刚……刚刚才擦过的。”
“对了,上泉老师,有个情况得和您说一说。”
背后,出云介的声音,“那个,青鸾现在身体情况不太好,他之前受过重伤,还未痊愈。所以麻烦您训练的时候能关照几分。”
走路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讲的嘛。青鸾内心腹诽,到底还是在意。
“不严重吧?”
“……不严重,还行。”这是青鸾的回答,“可以,我没问题的,上泉老师。”
“这样。”
对面的人若有所思,随后对身边的徒弟吩咐,“那么,船正,麻烦你去把那件教具拿来,或许现在能派上用场。”
“是。”
“拿两柄。”
“是。”
永见船正起身离开。
后院的走廊平台上,留下三个人在那里。
“那么,青鸾,这样称呼你没问题吧?你在明国做什么工作?”
“哦,我不久前,在军队里做教练。”
“你教他们阴流剑术?”
“……是。”
“很好。”
“不,不好。我水平很差的。当时很多招式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就随便教别人了。还混了很多我们那里的武术在其中,感觉真是不好。”
“没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或许正因如此,你教的还会别有一些意味。要知道,我跟随爱洲祖师学习阴流之前,也是学过许多其他流派的奥义。获得祖师传印后,也总是想着将这些奥义融合其中,剑法总是要讲究创新的,固守目录上的文字和形式可不正确。”
“嗯,是。”
“不必如此拘谨,青鸾。还有出云,你也是,都坐下吧,我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他们坐下。
“你们看,你们来的时候,我正想着一些剑招,打算新编一册奥义目录。我已经写了一些,在这本册子中了。青鸾,这些字你能看懂吗?汉字你自然认识,假名能看懂吗?”
“……可以。”
其实不可以,她那日语学得完全是速成的半桶水。她望着上泉秀纲手中展示在眼前的书册,看着上面的图画,等待讲解。
“这一式,你们看,名为‘一刀两断’,它的目的主要是以一剑击打,将敌我二人分开,制造距离便于后续招式发出,避免近身纠缠。”
“哦。”
青鸾说。
“不错,缠斗时常会令自己出现破绽,也让双手活动空间受限制。”
俊秀说。
“而这一式,则是为从左右方位,避让刀锋的同时反击对方手掌。名为‘左旋右转’。”
“哦,哦。”
“而这一式就比较复杂了,它讲求的是大小双刀同时使用之法,以乱剑阻隔对方的动作。”
“那它叫什么名字呢?呃,上泉老师?”
“乱剑。”
“哦。”
“这一式为添截乱截。是由对手先攻,侧身进步避让刀锋,后发反击的招式。”
“哦。”
听起来有点熟悉。青鸾心想,自己是不是好像曾经使用过?怎么可能?这可是面前这位大师所创的新招。
“这一式名为‘逆风’,是在第一刀之后以反手上撩攻击对方手臂。”
“哦。”
“佯攻,令对手来不及收势?”
“不错,出云。”
“哦。”
“这一式意在让对方的打击偏移,以及针对对方连续攻击的退让之法。”
“哦。”
“这一式为两刀十字,意在挑开对方的剑锋进行反击。”
“哦。”
“青鸾你不要总是只这样回答,好吗?”
出云介的话。
“呃……我……我觉得这都是很奇妙的招式。是从未见过的,所以,我觉得很奇妙。”
“并不是从未见过,青鸾。其实更多的时候,是见过了,却未有机会仔细留意,或者自己使用过,也未有机会细想而已。我构想的这些招式,许多是从曾经的对战,练习中,从阴流或者其他流派的已有招式中感受体会到,在此加以整理而成。所谓创新也是如此,多时是以已有的,已掌握的知识为基础源泉,在其上构筑新篇。”
“哦……”青鸾想了想,“……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上泉老师。所以我们应当,嗯……应当多学习,是不是?不仅要学新的,更要温故旧的。”
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
“不错,是这个道理,再看这一页。”
翻阅。
不同之前的,在空白的纸面上寥寥几个汉字,三个,再无其他。
“‘活人剑’,老师,什么意思呢?”唐青鸾问,“这一页上没有其他说明了,也没有图画,这是怎样的招式?”
“这,也是我正在思索的。没有说明,也没有图画,因为我还未想明白其中奥妙。倒是要先问一问你们两人。你们是阴流的学生,对于我们流派的剑术,有没有发现什么特点?”
“呃……很多招式都是后手?”
青鸾说。
“以守为主,借变化的招式和节奏打乱对手进攻,继而反击。”
出云介说。
“正是如此。那么,在此基础上呢?能否更进一步?防守,不错,是用于保护自己的。那么反击呢,进攻呢?进攻的目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呃……杀人?”
“唔,是的,杀人,或者,伤人,总之,造成伤害。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让进攻来起到保护对方的作用呢?不杀人,也不伤人,而是活人?”
“啊?”
没懂,“不伤害到对手吗?上泉老师,那么,要做到这样,一直防守不就可以了?”
“青鸾!”
“不,那样不行。”上泉秀纲耐心解释,“只是防守,并不能够让对手丧失攻心。只守不攻,那绝非剑术正法。这样的战斗,虽可以活人,但却不一定能活己。”
“啊?”
还是没懂。
“老师想说的是一种攻守兼备,收发自如的剑术。”
出云介在一旁说,既是在说自己的见解,也是在给青鸾解释,“这种技艺融合攻守,应用于战斗之中,既可以保护住自己,同时又可以保护敌人。是以高超的技术控制住全场,震慑住对手,在不伤对手性命的前提下让对手放弃作战的意图。”
“你可以这样理解,出云。”
“还是,就是,不用死人是吗?因为不会死人,所以叫活人剑?”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青鸾。”
“哦。”
她没理解。她觉得自己说的和俊秀说的是一回事,俊秀当然说的更好,自己说了等于没说。
“你们认为这样的剑法如何?”
“很好啊。”
青鸾说,“虽然还是没听懂,但我大概好像体会到意思了,我觉得很好的,如果可以不杀人的话。我不喜欢杀人,杀人的感觉很糟糕。如果可以不杀别人又可以让别人不杀我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
“嗯。”
望着天空,秀纲点点头,“出云,你呢?”
“我完全同意青鸾的观点。”
身后,俊秀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好高深的样子,这种……剑法。”青鸾看着书册上大面的空白和仅有的三个字,“感觉已经不只是剑法了,更像法师会说的禅语诶,上泉老师。”
“杀人刀,活人剑,这确实是禅宗的说法之一。并且的确,这或许并非某种具体的招式动作,而是一种思想,一种心念。我一向认为,剑术招式根源在心,以心塑造形体,塑造动作。攻守变换,随时而动,不必拘泥定势形状。”
“哦。”
还是哦。
似懂非懂吗?青鸾心想,但是自己好像又有点懂了。虽然现在懂了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毕竟说得再多这些新招自己还是一点都没练过,没练习过自然不能讲理解透彻。她觉得,从面前这位宗师身上,自己的确是可以学到许多新的东西,新的剑术,新的思想。
眼前就有一个新的。
活人剑。
学到了吗?
没。
那么,还要继续学习,多学习,以后,要学习的新的东西还有很多。
她想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是永见船正,这位主持遵照师父的吩咐,取回了两只物件,分别是用布袋装着的,看样子细细长长,似乎是两柄剑。
是剑吗?
可,刚才说教具?
那么是木刀?
也许。不过木刀也不用专程去取来吧,这么神秘。
“不好意思,学员们有事请教,所以耽搁了。”
“没关系,船正。我正好和出云还有青鸾聊了一会。”秀纲回过头,朝她指了指,“这年轻人很有想法,我想会很适合学习剑术的。”
“是,老师。您要的教具我已经取来了。”
“很好,青鸾。”
“嗯。”
“初次见面,我没有什么厚礼,这是我的一个小发明,就赠送与你作为入门的礼物吧。”
伸手。
“给我的,上泉老师?”
“对。”
打量。
“这是……刀吗?”
“算是吧。”
“算是……是什么意思?”
“青鸾,接过去呀。”
出云介在身后提醒。
“哦。”
青鸾回过神,接过。
“打开看看。”
“哦,这……什么呀,上泉老师?”
“你看见了什么?”
“嗯,看起来是刀的样子……不过不是真刀,原来。是竹刀。可是……是竹刀吗?手柄是竹子做的,这刀身上裹着一层皮是做什么用的呢?这是刀的话,是什么刀呢?”
“我叫它袋竹刀。手柄的确是竹枝,刀身则是用一片片细竹条围成空心圆柱,再用皮革包裹而成。这是我发明的,和木刀一样是用来练习剑术的东西。”
“哦,这样。”
“握在手中感觉如何?挥一挥试试。”
“很轻哦,比一般的木刀要轻,挥起来……还很柔韧。”
“不错,柔韧。比起木刀,它更加柔软,更加灵活,也更加轻便。”上泉秀纲说话的时候,解开另一个带来的包裹,“听出云说你旧伤未愈,那么稽古的时候你可以与对方都使用此物,可以避免受伤。青鸾,你站到院子里去。”
“哦……”
“现在,看,你手中有一柄竹袋刀,我手中也有一柄。我们来试着对打一下。”
“啊?可——”
“注意了。”
“——是。”
“喝!”
“啪——”
“喝!”
“嗒——”
“喝啊!”
“啪——!”
“哎呀!”
唐青鸾被击中了,整个过程十秒钟都不到。
“上泉老师,好快的一招啊。”
的确,很快。
对面的灵活变招,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迅速,如闪电般运动。灵巧,击打之间刀势瞬息变换。连贯,动作没有分毫迟缓凝滞,转动起落如流水般顺畅。协调,动作节律分明,脚步的进退,手臂的运动互相配合,全身和武器连成一体。
这的确是宗师名家,才能修习达到的水准。
手握着这一柄竹袋刀,可是迎面攻击时,给她带来如同面对真剑利刃般的威慑。令她本能地战意全无,一下疏忽,中招也就是必然的了。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学成这个样子呢?
一万年吧。
“抱歉,青鸾。我这个人一把年纪了,却还总是想着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较高下。”
“不,多谢您不吝赐教。”
青鸾回答,第一次,感觉自己说话流畅了。
“那么,感觉如何?竹袋刀使用起来的确很轻便,对不对?并且,即便被打中,也不是十分疼痛,对不对?”
“嗯,是。呃,其实还是有点疼的,不过和厚实的木刀相比,已经很轻了。”
“青鸾,以后和道场里的同学互相练习的时候就用这个。有什么不解之处来找我的时候,也用这个。”
“……嗯,嗯!”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想到了什么?”
“老师,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是您想要的活人剑呢?两个人用这样的武器作战,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不会让人受伤流血,也不会让自己受伤流血,双方的性命都可以保全,都可以在今后继续练习,继续互相学习,学到更多的新的东西。您想要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活人剑,用这个,或许就可以实现了吧?”
“你这样想吗?”
“我……说着玩的啦。那个,那个,俊秀,你觉得呢?”
转身,唐青鸾却楞了一下,因为对面,坐在那里的自己熟悉的那一位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高兴。和旁边永见先生的微笑相比,是冷漠的,目光看着她,让她在这热天不寒而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放松了?真是,方才明明还那么小心拘束,怎么和眼前的上泉老师用竹袋刀互练了一下,就这样突然感觉放松了?说话也利落了,也开始胡扯八道了,连大脑都不思考了。一口气能说一百多字。
不过,俊秀的低沉表情,只是一瞬。
不过,那熟悉的脸上,随即又出现了熟悉的微笑。
“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青鸾。”
残躯隐锋芒,一念拔剑顾四方,披衣斜挂裳。
依旧清晨,依旧淀川河畔。
两人对峙。
“尊驾可是平冢左马助?”
“武士大人,您认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时运不济的残废浪人而已。您看,打仗时我就失去了右手,不久前,右脚也跛了,如今只能靠着竹条支架勉强行动。您不必拿刀对着我,这让我害怕。”
“我不这样想。”
“我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情,您为何要阻拦我的去路呢?”
“平冢先生,您应当知道这种说辞是无用的。”
“大人——”
“——在下河原冰室坊,修习新当流,今日奉上级命令特地在此等候尊驾。希望能够见识到您的高明剑术,请勿再推却。”
“……”
“……”
沉默。
“是的,我是平冢左马助。”男人承认,“河原大人,我是受人邀约才来这里的。劳烦您带我去找泷川出云介,我与他有决斗的约定。”
“恕难从命。”冰室坊向士兵吩咐,“谷村,平。封住他的退路。”
“是!”
“什么意思?大人,我不打算逃跑。”
“这只是在下顾虑,作为预防手段。平冢先生,请您不要回避,正面与我作战。毕竟,在下不能对背朝自己的敌人挥刀,那样有失武德。”
“难道以多对少就不失武德吗?”
“他们不会打扰我们。您此时要顾虑的应当只有我一人而已。”
“河原大人,我并无意与您为敌。我向您投降。”
“……”
“在来路上我已经听闻了将军府的命令,所以请您将我逮捕,卸去我的武装,我不会反抗。我只想见到泷川出云介。”
“您在弯腰屈膝的时候,腰间的刀柄上扬。所以虽然此时您举起手臂,但手与刀柄的距离却并未远离。以这个姿态,您依然可以拔刀。不,应当说这个姿态能令您更加迅速地拔刀。”
“……大人何必——”
“平冢先生,我们之间的比试已经开始了。您这一剑,我已经成功地防御了下来。请出下一招。”
炎热的风在两人之间吹拂,此时,清晨的最后一点凉气也完全褪去了。两人于朝阳挥洒的河岸边互相站立,河水波光粼粼,岸边的柳枝垂下,芦苇丛随风摇曳。
蝉鸣。
树上的蝉,不是河中的川蝉。那小小的翠鸟,此时依旧不见踪影。会是在何处?
一双眼睛闪烁锐利光芒,在暗处。
“看来今日我必须与您交战了,河原冰室坊大人。”
“很好,那正是我期待着的,您确实是一位可怕的高手。难怪泉藏人会丧命于您的剑下。”
“那位年轻人太冲动了,念流剑术本以防守为长。”
“这的确是他的缺陷。”
“河原大人,您今日阻拦在下,是想为故交报仇吗?”
“自然,但更多的还是希望能见识学习。所以平冢先生,请毫无保留地展示您的剑术,相信今日无论战果如何,都将令在下获益匪浅。”
“或许吧。您看,河原大人,这淀川的柳树,今天天气不错,这是一个不错的战斗环境。轻风拂细柳,放逐吾心纵晴空,往生明月台。”
“……此言何意?”
对面的人问到。
“哦,没什么意思。不过只是看到眼前景象,心中有感,即兴做的一首绝——”
脚步声,跳跃,接近。
“——锃——”
轻微,又清脆的一声,是刀出鞘之音。
“倏——”
同时,另一柄刀,划破空气。打断拔刀动作。
“啪。”
格挡,沉重一记。
“锃——”
又是出鞘之音,刀身摩擦鲤口,发出刺耳的声响,一道寒光闪烁。
出剑。
跳跃,移动。
跟随,进步。
一声不和谐的踉跄。
“忽。”
一记劈空的攻击。
“刹啊——!”
一下喊叫。
“——嚓。”
有人被斩中了。
“——”
坠落地面。
“呃……”
压抑住的受伤的低喘。
血点洒落地面。
战斗结束。
“啪——”
用脚踢开,对手掉在地上的刀,踢得远远的。
“……”
“我感到很失望。”
“……”
“平冢先生,您的剑法可谓出神入化,深得林崎神术的精髓。您方才的言语,的确让我分神了。可惜,若您右臂尚存,便可控制剑鞘配合动作,令拔刀速度更快一分,我必不能及时挥刀打断。”
“……”
“并且,若您右脚未跛,那一击进步追斩,便可将我斩杀。您也可以躲过我那一下平平无奇的反击。战果也就必不会是现在如此。我很失望,遗憾没有机会见识到您的至高境界。”
“我也同样遗憾……”
平冢左马助开口。
“您败了,受伤了,无力再战了。”
“……的确。”
“然而您还是让我见识到了一些新的技法。唔,转动腰带牵引刀鞘进行格挡,这样的防御招式我从未见过,今日领教了。”
“曾经有人使用此招挡下我的攻击,对,不久前的事情……我是一个爱学习的人,我很乐意从过往经历中学习新的知识,化为己用。拔刀术也是,运用刀鞘的技术也是。”
“您确实是一位高手,平冢先生。”
“过奖……河原大人。”
“成为击败您的人,是在下的荣幸。现在,请允许在下完成最后一击,送您上路。”
远方,芦苇摇曳,苇丛中,小小的一团身影若隐若现。
“来。”
……
寂静。
“——河原大人!”
“怎么了!唔——”
“铛——”
“谷村,你干什么!”
“我——”
“——刹啊啊啊!”
尖锐又沙哑的呼号,如同苍鹰的鸣叫。突如其来的,叫人难以防备的,令人恐惧的。
“——嚓。”
攻击。
有人被斩中了。
踉跄着,以手中佩刀插地,勉强支撑身体。
“呃……我……”
河原冰室坊的声音,有气无力,虚弱的,断断续续,“……怎么会?”
血流下,在双脚站立的地面上汇聚一滩。
“永远不要放松警惕,河原大人。”
“不错,平冢先生,不错……是在下疏忽了……竟然能够……利用士兵的长矛,挥出这意想不到的一击劈斩……可是,咳,咳,可是,谷村,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向我攻击……”
“……河原大人……我很抱歉。”
谷村六郎微微颤抖的声音。
“然而……为什么?咳,咳——咳——”
喉中喷溅的血溅在地上。
方才,眼前的士兵突然冲刺过来,长长的矛杆握在手中,咬着牙鼓着劲,下定决心似地冲锋,攻击自己。河原冰室坊及时反应,挥刀,击中长矛,弹开。那矛尖偏移了方向,进攻的士兵受到冲击力的震撼,趔趄着歪向一边。
矛杆歪斜向一旁坠下。
化解了突如其来的危险。
可他不明白,这个人,不久前还与之交谈的下属同伴,为何此时突然倒戈?
他疑惑了。
分神了。
放松警惕了。
就在此时,跪于地上的眼前已失去威胁的人,平冢左马助,陡然伸出按在胸前攥紧衣衫,带血的左手,斜向上高高举起,抓住掠过头顶的矛杆。手臂扯动长矛,继而,身体一斜,手向回牵引,加上全身的重量向旁侧倒下。铁打的矛尖便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划过他的躯干。
他感受到鲜血喷涌而出。
他知道这一击是致命的。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在凭死前的最后一口气支撑着。
撑不了多久。
“呵……算了。”
河原冰室坊轻笑,一个满口鲜血的微笑,“无论如何,这都是……漂亮的一击。出其不意,反败为胜的杀招……今日一战我获益匪浅,平冢先生……多谢。”
沉重的倒地的声音。
……
然后是寂静。
“戛——戛——”
然后翠鸟啼鸣。
……
然后复归寂静。
短暂的。
“谷……谷村!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怎么?”
另一名士兵,平吉次的恐慌。
“我……我很抱歉,吉次。”
“可是,怎么,怎么回事?”
“我有我的原因。”
“你杀了河原大人!”
“是的……对,可以这样说。现在,你看到了事情经过,那么,我也必须杀了你。”
脚步声。
掉落在地上的刀被拾起。
脚步声。
“我……别过来,谷村……我……我要去报告队长。”
“你什么也不能说。”
“我要去报告队长!”
脚步声,跑动。
接近。
奔跑。
接近。
“划——”
“呃!呃……呜……”
“……”
“……”
“……原谅我。”
沉默。
寂静。
默默无言,鹰眼在注视一切。
脚步声,又回来了。
回到他的面前。
“……平冢左马助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不。”
“想来您也不会,毕竟时隔数年,在下当时只不过是一介足轻,大人自然对我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叫做谷村六郎,这是化名,本名为纳谷壬生。天文二十二年,信玄公在八幡与村上交战时,您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
“我没印象了。”
“可我始终记得,希望有朝一日能同您再会,回报这份恩情。”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
“还没有。”
“武田的士兵为何会在此处?”
“……我会对您说明的。平冢大人,今天在这里遇见你纯属巧合。现在我得为您包扎伤口,然后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这附近有一间破庙,我带您到那里暂且歇息。交接班的人中午就到了,我还需要时间……另做一些准备。”
“哦?”
“您的身体还可以吗?”
“我死不了。”
“那么,就先这样处理了,委屈您再多走几步。来——”
“——戛戛——戛。”
“听,翠鸟。”
“是的,翠鸟,平冢大人,扶着我,我们向草丛那边走,乱草可以掩盖血迹。您流了很多血,我没法完全止住,您确定没事吗?”
“看,在那边,啊,它抓住了,一只鱼,真不错。”
“对……对。”
“它飞走了。”
“是的。”
“……万千经历虽乌有,一点魂灵却长在。”
“您说什么?”
“没什么……纳谷壬生,今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对此感激不尽。”
声调刻板,语气低沉,完全不是道谢该有的样子。
“我应当做的。”
“今日此战我已败了。因为你的介入,才能逆转战局。”
平冢左马助像是对身边人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对……不错,是因为你,我才能够获胜,才能够活下来……在战斗中利用第三方的力量,反败为胜的杀招?这……是很值得研究的学问。我或许可以从中体会……一些新的技法。嗯,看来今日一战,我也获益匪浅。”
家人们我作弊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内容可以和书法搭上边,本人字写得很难看,对此一窍不通
我甚至考虑过颜文字……
のへの
又过了好久才更新。因为,呃,我觉得有必要去查找一些资料,深入了解一些日本文化
所以我购买了《只狼:影逝二度》,嗯,经过了一个多月的研究,我获益匪浅
绝对不是在为自己摸鱼找借口
这一章中也化用了一点游戏里的台词和人名,嗯
自从每次分段都要写俳句开始我就很少分段了,也不讲什么季语不季语的了,堕落
本章的俳句内容多为新阴流与居合术的招式名称。然而居合术不是流派而是剑术,不同流派也有自己的居合术,找招式名不太好找
上泉秀纲(后更名信纲)是日本著名的剑圣,新阴流剑术的开创者。我想象中的他是参照《七武士》中勘兵卫年轻一点(比较尴尬的是勘兵卫这个名字我用在别人身上了),玩了《只狼》后也有点苇名一心的影子了。这两人本身也是有秀纲的形象
竹袋刀是现在剑道用的竹刀前身,样子就是用皮革包裹的竹条,唐青鸾拿着感觉看起来怪怪的
这一章的内容是我一直想写的。关于上泉,竹袋刀还有箕轮城的事情,启发自《雪之崖剑之舞》,我提了很多次这篇岩明均的漫画,漫画中也有一位女扮男装的主角,我猜唐青鸾也有点借鉴她。本想在文中也反映一点漫画里的故事,但想想还是算了吧
依然,再次推荐岩明均大神的漫画,都很好看,很有深度
这句话说起来有点性别主义的意思,但为什么关于唐青鸾的故事总有那么多男的呀?(相比之下,关于夏玉雪的故事好像全是女性……以及跨性别者)
平冢左马助总出阴招嘛,跟夏玉雪一个德行。可惜现在阿雪不经常打架了,我挺喜欢写她的垃圾话
以上是本章首发9月3日时写的作者有话说。记录:一个月后,10月9日,作者对本章做了大幅改动,情节还是一样,主要是形式变成了对话为主,删除了很多对话以外的如景物描写,动作描写等等等,删了5000多字吧
虽然现在写文都大段大段对话,但是像本章这样几乎完全靠对话进行的而舍弃其他的,恐怕只有148飞龙国那一章
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就如之前所说,感觉这一章和书没什么关系。所以发文后也一直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做法。
内容上做不到了,书法什么的,我根本不懂,也融不到情节里去
某日突然有了个想法:从形式体裁下手。符合书法或者说文字的形式有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形式,和文字密切相关呢,我想到了书信体,嗯,《欧叶妮》
于是想把这一章改成书信体的格式,不过这样一来有些情节感觉无法表现了,当然日记,口述,通告,内心独白也可呀,《欧叶妮》第二幕不就用了日记嘛
但我还是没这样做,最直接的理由嘛,还是因为要改的太多几乎等于重写了好累,那么不如就写成对话吧,本来对话也多,这改改那删删相对来讲轻松多了(作者你……欠揍)
个人这样想:对话是只能以文字形式出现的,不像场景,外貌,动作那样可以在其他媒介中转换成具体图像(不过可以读出来换成声音)。一篇几乎全是对话的文章,具体的景象只能依靠读者想象
比较遗憾,删除了平冢左马助与河原冰室坊的交战过程,原本的直接描写是很精彩的,不过现在这样或许也好
不过本章中,还是保留了一些心理活动(某种程度上也可算是对话了,虽然没有对,心里的自言自语),以及一些必要的行动和场景,笔力所限,不留不行。然而即便如此,可以的话我也把它们尽量简化,仅起必要的提示作用,让它们难以转换成图像
对话就有文字的特色了,也就有书法的特色啦
本章主题就体现啦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本该是道送分题:在写文章的时候,形式体裁和内容哪个更重要啊?)
……总之,就这样改了,改后的结果,嗯,我自己过了一遍,感觉没什么问题,不过考虑到我心里是有原先的具体情节在,可以脑补,所以或许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不代表初读本章的读者也这样想
对读者来说,或许会是这什么玩意没前没后的全是对话读起来就烦读到后来是谁和谁在讲话啊都搞混了
我自己读长篇对话只有对话没有谁说谁说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推己及人
所以,唉,这章算是个试验吧,真不知反馈会如何
往后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回头再看,或许那时会发现一些问题。到时候可能会再进行修改
小概率可能再把原文放回去不过我不想那样既然决定了这个方向就朝着这个方向走,不想走回头路
希望没问题,希望
下一章在修改本章并写这段话(10.9)之前我已经发过了。回头重看的读者朋友已经知道情节内容,第一次看的读者朋友还不知道
在此先预告一下,下一章的主题和画有关,我也会进行修改,修改的话,和这一章反其道行之,会几乎没有对话,几乎全是可以转换成具体图像(画)的形式,现在设想如此,希望没问题
(185什么时候写啊?)
(以后别整这种花活了好吗作者?要玩体裁去《欧叶妮》那里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书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