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县内设有官学,内置七品教学博士一人,助学博士与先生不限。
官学处于在幽静巷中,程行礼三人没带随行侍从,史成邈就贴心地拿出鱼符请了博士出来。
博士带他们避开孩童们读书的屋子,挑了条路走到后院,说:“劳使君挂念学生,来这一趟。。”
“现不过未正时分,学生都不在吗?”程行礼站在光秃的土地上,看那院墙脱落裂出数条可插刀鞘的土墙口子,耳边并没有熟悉的学子书声。
博士答道:“使君不知,这儿的学生不同中原。多以放牧、捕猎为生,大人把他们送来,只是为了能习个字,不被骗而已。真要读书考功名早就送出去了,再者没钱的也都去弘恩寺学了。”
永州从出身室韦的都督郑厚礼开始,往下官员多为善骑射的胡人,里面出身奚、契丹、室韦、靺鞨、高丽的官员不在少数,就算有汉人但也不多。
所以永州的官学设了相当于没设,因这群官员子弟的孩子是胡人,对于汉家文化懂得不多。且永州这地方富商募捐的私塾也跟这官学差不多情况,只有书香门第的儒生开设的书塾情况才会好一些。
程行礼想难怪每年从永州升到国子监的学生远少其他州县的成数,好几年都不会有一个。
“每年学堂所费钱财是多少?”程行礼摸了把这掉渣的墙皮,联想到今日在府衙见到的一切,心里对永州财政和学堂有了一个初步见解。
博士看了眼史成邈,说:“连着三年,每年都督府拨款五百贯。”
“五百贯还修不好?”郑岸拔起一株杂草走到博士面前,说:“你们这墙是金子糊的?”
话毕,郑岸眼神无意地扫了下史成邈,史成邈顿时垂眼躲避。
程行礼说:“这百贯钱里面可含学生的午食?”
博士心里惦念学童,真诚道:“含了,还有一位博士、两位助教的俸禄。其实使君,这墙修了这么久都不见好,不如推倒重建?”
程行礼观察这官学,见确实无异样后,朝史成邈说:“支千贯出来,将这里好好修一下。”
史成邈愣了下随后答应,听闻这话郑岸的脸色倏然难看,冷冷道:“这钱不是你的,花起来就不心疼吗?”
“这是州府的钱,为学生办事,怎么能说心疼呢?”程行礼笑着回答。
眼看郑岸又要暴跳如雷,夹在两人中间的史成邈慌忙打圆场,拉着程行礼走出了官学。
出官学后,程行礼想趁太阳未下山,回府衙把看到的那些证实清楚,却不料郑岸坚持要送他回去。史成邈早就不想陪郑岸这位祖宗,几句油滑话一说溜烟跑了,毕竟现在已是休息的时辰了。
但就在回府衙的路上,郑岸随意道:“使君既想修那墙,不如随我去天宛军里挑些人吧。”
“现在吗?”程行礼疑惑道。
军中多人才,且屯军一体,自然是什么都会一点。修葺房屋这些也不在话下,修房屋府衙也会给每人相应的钱财。
长空湛蓝,阳光照映着郑岸的五色石辫,他捋了下自己胸前的垂辫,像是人畜无害地说:“使君你不知道吧?这漠北大地的晨昏跟你们中原可不一样,今天日头好,怕到戌时这天都还没黑呢。”
程行礼来永州时虽也是阳光大好的天,但他忙来忙去也没注意时辰,临渝关隔开中原大地与关外旷野,一并隔开的还有日月升落。
程行礼没有顺着郑岸的话走,反淡笑着问:“世子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为何又邀我去军营?”
军营是谁的地盘,不言而喻。程行礼初到这地不足几天,就知这群人无比排斥他。
既然前路是断崖海浪,那他又何必去踩一脚,给自己招腥?
“送你?”郑岸嗤笑一声。
他眼神打量程行礼后,说:“程……知文,你跟史成邈那样的货色都能说笑那么久,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大发慈悲地送你回去?”
程行礼这人想着果然如此,世上哪有那么多缘分,不过是想借此奚落而已,想及此处,心境清明许多,说:“既世子认为史参军是如此之人,那他为何还能官至参军呢?反之,世子认为我与他说笑,是一丘之貉,那世子不妨说说,史参军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郑岸嘴唇微动,几番欲言又止在口中。他才发现从一开始就掉入了自证史成邈那傻缺是个什么人的圈子里。史成邈好,他说不好,就是郑岸小心眼妒贤;史成邈不好,那就证实了他父亲昏聩用人不明,要这样程行礼大可一封奏章达龙案,正好给别人一个口子,杀郑家一刀。
“状元郎。你这嘴皮子这么利索,是怎么沦落到我们这儿来的?”郑岸干脆跳过那个话题,直戳读书人心窝,还挑衅地用手拍拍程行礼胸膛,稍弯腰蔑笑:“一朝从户部南宫郎到户不足四万的下州刺史,被人排挤出长安的滋味不好受吧?身体受得住吗?会不会死?”
在身量上,郑岸本就高程行礼一头,还不说那刚毅面目一生怒气,更是盛气凌人。在此等身量与气势的强压下,他只觉天光皆被郑岸宽阔的身躯遮去,多余的空气也被郑岸抽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为南宫郎,此下恃君毂。程某蒙圣恩,自是圣上让我去何处,我就去何处。”官场黯然虽让程行礼心生苦涩,但他还是稳住被击退的步子,拨开胸前的重力,抬眼笑道:“这无关嘴上功夫与排挤一说,也跟我身体没有任何关系。”
郑岸弯腰与程行礼平视,用方才被拨开的手化为指重点在程行礼眉心,音色带着狠厉意味:“既然不想死,那就滚,永州不缺你这个刺史。”
“世子错了,我乃圣上亲敕,判永州民政。”程行礼神情冷静,一字一句道,“只是如今看来,永州这个财政窟窿是有点大,学堂三年百贯修不好墙,公厨清淡,世子您说您在里面会扮什么角色?”
郑岸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上了程行礼的话套,怒从中来。手掐住程行礼下颌逼他看向自己,恶狠狠道:“史成邈那个契丹狗,是仆固雷的人,他要是做了什么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想做什么就去找他。知道吗?南蛮。”
程行礼忽略下颌得痛,垂眸笑道:“程某祖籍苏州长洲,实担不起这个蛮字。世子又错了。”
这话又将郑岸的怒火点上一层楼,程行礼话里处处揪他的漏洞,他自知说不过程行礼。想揍他可这又在大街上。
气得郑岸深呼吸几下后,突然甩开程行礼,而后嫌弃得不停甩手。
被猛然甩开的程行礼一头撞树,捂着被捏酸的下颌回神,又看郑岸乜斜着他说:“别说我没读过书,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诗,我念过。而你程行礼就是这样一个人,无用书生。”
话毕,挎着刀大步离开。
树下的程行礼看着郑岸背影没入墙角影中,只觉郑厚礼和郑郁也算性情温和,礼贤下士之人,为何……为何这郑岸跟吃过炮仗一样,不可理喻,十分鲁莽。
永州确实不同中原,已快戌时竟还未天黑。程行礼才进刺史府就见一人站在树下,背影挺拔,顺滑长发束在琉璃冠上,食指轻轻敲着腰间刀柄。
程行礼见人身影,试探唤道:“来人可是拓跋贤弟?”
来人转身,模样潇洒,正是拓跋瑛。
拓跋瑛笑道:“是我。知文,你去哪儿了?”
“城东官学墙面要修葺,史参军陪我去看了下。”程行礼拾阶而下。
拓跋瑛说:“怎么是史成邈陪你去的?”
“怎么了?”程行礼带着拓跋瑛入内,“有何不妥?”
拓跋瑛答道:“史成邈是平卢节度使仆固雷义子,仆固雷这人和郡王在军事上偶有分歧。”
仆固雷,长宁长公主丈夫。
而长宁长公主则是圣上胞妹,早年降仆固雷。二人育有二子二女,公主懿恭,秉性婉顺,只可惜红颜早逝。
程行礼在长安时,听师傅说过他和郑厚礼之间的交锋恩怨。也在出长安前听好友给他仔细分析过。
这郑厚礼性情虽是温和,可对军政仗法有自己的见解和认识,准确来说就是外柔内刚。更不说他早年性子跟郑岸几乎是如出一辙,是近些年风波迭起才好了些;而仆固雷,脾气与郑厚礼一样。
两人皆是番将,在屯兵出战事上,各有各的见地。
这样两个内里似炮仗的强悍番将放在一起,难免摩擦,有时候摩擦交锋的根源就是下一辈和屯兵的布阵而已。
正厅内,程行礼邀拓跋瑛同榻而坐,听完这些话,斟茶时不免疑惑:“既然如此,那司仓参军管钱财租赋一事,至关重要。郡王又怎会让史成邈去呢?”
拓跋瑛端正地坐在案后,笑着解释:“郑九你知道的,他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前年王妃病逝,以致他病得卧床数月。最后是仆固雷领着一个新罗大夫给他治好的,为着这个郡王欠仆固雷一个人情。所以仆固雷就把史成邈交给郡王,美名其曰让这小子学下政事,毕竟这义子在自己麾下,他担心有人说他偏私。”
这套道理,程行礼明白。节度使帐下有阶无阶官员太多,想往上走就得按正常路子来,想走后门就得有人举荐或首肯。而漠北大地,最有名望的就是郑厚礼,由他举荐或带领过的人必然不错,也更能得皇帝喜欢。
而后拓跋瑛说,郑岸与郑厚礼分析过。仆固雷此举是想把史成邈放在郑厚礼眼下,想等有所经验之后送到长安去。
且史成邈要是在郑厚礼手下出了什么事,算起来就都会郑厚礼的错。
一人可谓担两计。
“官场上的事,千变万化,就像是一场虚幻。”程行礼说,“身在其中,对周遭的瞬间变化更得小心应对。看来是我没先打探清楚,日后我会小心。”
拓跋瑛不太能听懂话里玄机,只捧场样地点头,随后又说:“其实郡王不在意这些的,他觉得人好能给百姓做事就行,所以对史成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汉文化虽有前朝几百年的融合,但幽燕一带自汉时起就有幽州突骑,冀州弓弩的词,来形容关内外一带的民风彪悍,还不说此地北去千里更是历位皇帝的头疼症。
皇帝想要稳住这胡人为首的羁糜州,就得在番将之间转圜应付。
皇帝是汉人,推儒家百论,以纯孝儒法治天下。君权儒术讲一个规矩方圆,皇权为上的道理,可这些与以武争霸草原的胡人来说,根本是无稽之谈。
在他们眼里,汉人满肚子的诗书孔孟之道。任何事情都讲究一个规矩方圆,结果连四石的弓都不太能拉开。
这样性格文弱的人,被推上皇帝位,与一群士大夫一起共同朝他们讲道理。
想及拓跋瑛与他谈论诗的事,程行礼揭过话题,说:“你喜欢读诗吗?”
拓跋瑛答道:“当然了。但郑九说,诗要与诗人背景和环境来看,可惜这诗人太多我还是不太懂。而且他去年进了京,就再也没人跟我一起论了。”他眼神在程行礼脸上流连须臾后,说:“知文你最喜欢谁的诗?”
“这太多了,诗有千年。作大诗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我每个都很喜欢。”程行礼顿了顿,还是给出一人,“譬如李义山的诗,诗文清澈动人犹如天然,内里直抒胸臆。”
从前郑郁在家时,对拓跋瑛简单讲述过诗人的身份与身世,这让拓跋瑛在此刻沉吟许久后,微蹙眉道:“可他的满腔抱负和才情并未让他在朝廷中得到重用,也是可怜。说来这人也是平生不幸,少时住令狐家,与令狐绹之父令狐相公可谓知己。可惜后来他因牛李之争不慎被牵连,与令狐家决裂。饱受颠簸流离之苦,又因种种缘故游离在中央之外。哎!这朝廷里的神仙打架最后却是凡人百姓遭殃,他着实凄惨。”
屋外的蝉尚在轻鸣,程行礼垂眼默默听着拓跋瑛的话,清亮的茶水映出程行礼黯然无光的眸色。
屋内一时安静的不同寻常,拓跋瑛意识到许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不太能明白。程行礼很喜欢李商隐,那为什么听到李商隐的事迹,会突然沉默?难道是他哪里说错了?
“知文。”拓跋瑛拿了张书写的黄纸说。
听拓跋瑛呼唤,程行礼回神,笑着看他,说:“怎么了?”
看人笑了,一向大大咧咧的拓跋瑛只以为这场尴尬过去了。
黄昏落在拓跋瑛侧面,在他流畅俊朗的脸上带起一片金黄影子。
拓跋瑛见程行礼笑,脸忽而红了,移开视线,手里抓着笔杆,紧张地说:“你汉字是不是写得很好看?”
字写得不好,连进士科的门都摸不到。尤其是读书出身的汉人,程行礼哭笑不得:“还好,能看。”
“我每次给郡王写文都用室韦语,他让我用汉字。但这么大的永州,我就找不到几个字写好看的。”拓跋瑛垂眸道,“你能不能教教我?”
程行礼有些惊讶,犹豫道:“我怕教不好你。”
“怎么会?”拓跋瑛凑近了些,笑着说,“咱们状元郎有什么不会的?你一定比郑九还要厉害。还是使君觉得我太粗笨,不值得教。”
“怎会。”程行礼赶忙辩解道,见拓跋瑛确有诚心向学之念,不好拂去此等,便说:“我不善教人,若有不对之处,可别见怪。”
拓跋瑛道:“不会的。作为回礼,我教你室韦话,不然有时候郑岸骂你,我都怕你听不懂还当作乐呵话呢。”
程行礼铺好纸张,想这个情况极有可能发生,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