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三人终于在一户农家落脚。是夜,郑岸坐在铺着兽毛毯子和外袍的简易木榻上,不停挠身上的肉说:“痒得很。”
程行礼小心地替他拆了绷带,说:“长新肉,是要痒。”
看着昔日壮硕漂亮的胸膛肌肉上满是刀伤缝痕,程行礼有些不忍,缴了帕子细细擦拭。最长最深的那条伤痕已经愈合不少,宛若蜈蚣的疙瘩肉与一长条狰狞新肉在饱满结实的胸肌轮廓上停留,看得程行礼又想起那日的白骨森森。
“怎么了?”郑岸前段时间的伤药都是医馆大夫换的,程行礼帮他还是头一遭,看着程行礼剑眉紧拧的样子,以为是自己日间又说错了话。
程行礼仔细的用绸布擦着伤口周围,答道:“没事。”
“这伤又没什么,那个当兵的身上没几块伤疤?”郑岸看程行礼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不过瞬间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笑着说,“再说了,男人有疤那才更帅。”
程行礼嗯了声,郑岸靠着墙闭上眼睛享受这一美好时刻。但很快,他发觉程行礼很久都没动,同时一道火辣辣的视线停在胸前,睁眼问:“怎么了?”
程行礼抬眼看他,手指着胸膛上的一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以前没有的。”
郑岸瞧了眼,淡淡道:“你怎么知道以前没有?很久前就有了。”
“是吗?”程行礼凝视着郑岸,认真地说:“这不是刀伤烫伤,是什么?”
郑岸喉结滚动几下,答道:“以前就有了,早年跟室韦打仗的时候,敌将刀砍过来……”
“金驼峰的时候,我仔细看过。”程行礼不容置疑的声音打破郑岸的解释,“你这里没有这道疤。”
郑岸却说:“你记错了,这疤真的很久前就在了。”末了他又说:“谢谢你帮我换药。”
程行礼没有继续追问,帮郑岸擦好伤口换了药就抱膝看着毡帐中央的火堆,牛粪饼子和柴炸了点火星子出来,他的心就像那火星子一样炸着。
木榻不大,睡不下三个成年男子,察鲁就抱了捆干草睡在火堆旁,把榻留给少主程行礼和病人郑岸。程行礼怕察鲁冷,就一直为他铺草堆,还说察鲁睡上半夜,他睡下半夜。
察鲁说:“没事郎君,别担心我。”
但程行礼还是坚持着把察鲁赶到了榻上睡,自己睡草堆。若察鲁想拒绝,程行礼就冷着声音说:“你现在是不听我的话了吗?”
无法,察鲁只得照做。但他细算着时辰,子时一过,就跟程行礼换了。
夤夜外面刮起了风,风声呜咽着吹进一直未睡熟的程行礼心里,他小心地翻了个身朝外。
身后的郑岸突然小声说:“谢谢你。”
程行礼不想郑岸这么晚了还没睡,方才察鲁在榻上郑岸一直没说话,他还以为这人已经睡了。
怕吵醒察鲁,程行礼低声道:“先前你已经谢过了。”
郑岸说:“我说的是金驼峰寒潭里那次,要是没有你,我就真的死了。”
程行礼笑了下:“不用谢。”
“应该谢的,只是我说晚了。我郑岸没有失手过任何事情,只有在那件事上错了。”程行礼在想哪里错了时?又听郑岸那发着抖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好到我觉得我是特别的存在。我知道就算那天中毒的是拓跋瑛,你也一样会救他,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我郑岸,在你眼里我和拓跋瑛没有任何区别。”
“但我心里,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那一瞬间程行礼的心似乎被插进一把小刀,刀在慢慢切开他对郑岸所有的认知,想开口说话时。
郑岸却疲惫道:“睡吧。”
金驼峰寒潭那次,郑岸无数次恼怒程行礼的回答,可又无数次庆幸那次中药的是自己,而不是拓跋瑛。但一想,如果真是拓跋瑛,程行礼那么做了,他能怪他吗?
郑岸看着程行礼清瘦的背影,在黑夜中自嘲一笑,或许他还是会在日月相处中,喜欢上程行礼。
因为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拓跋瑛的错。
辽东春景也是一绝,一夜风来,吹开了河面上的薄冰。
芳菲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嫩绿的草尖在雪下冒出。不同长安的繁华春景让程行礼短暂的忘却了过去几月的伤心事,加之有郑岸的疏导,他路上随行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夜间留宿时,郑岸若是无意或做美梦还能抱着程行礼睡,伤好之后,郑岸身上总是热乎的,夜晚怕凉的程行礼睡着了就会往他身上扑,郑岸只好却之不恭。
在翌日程行礼醒前郑岸会迅速把手从程行礼腰上拿开,否则通房小妾就一整天盯着他。
而在返回永州路上,程行礼在驿站来往的商人中知晓,正月时朝廷颁发政令重新丈量土地以及收税方式,将掌握在多数王公贵族手中的土地重新丈量好后划分给百姓。
税钱由土地贫富户等与人头交予,并重订交税日期,去除以往多余的税钱,只收土地前及粮食。不像以往那般用粮食、绢布、劳力抵税,这新法程行礼以前就听师傅在天子面前提过,但并未成功,于是好奇这次成功的原因。
商人消息最是灵通,他们说去年八月长安附近的蓝田、江南、郑州等地闹了好大的水灾,土地颗粒无收,眼瞅明年还要交税,于是江南有人举二十万兵马造当今圣上的反。
圣上大怒,中书令和成王便言可先在江南试行新法,圣上应了,不顾世家反对改革税法,而今年年初时见成效不错便颁布全国,让各地官员缓缓而行。
程行礼隐约嗅到一丝党派纷争,说:“不知主管江南此次税法改革的是哪位官员?”
胡商答道:“好像是北阳郡王的小儿子,叫郑郁的,他去年就任浙东观察使了,原来那个淮南节度使贪污被砍了。”
自离开永州后,程行礼就没接收过朝廷的事,纵郑厚礼来信也只说永州一切安好,绝口不提朝中事。况且辽东之地,距京中上千里,天子令要下效到此也难。
程行礼又问:“我听说他是门下侍中袁纮的学生,这次税法施行,想来这位大相公也出力不少吧。”
税法改革,除却了土地税外还有商税,商人们高兴也自愿多说:“我十一月从洛阳来时,听说袁相公已经被任为陇右节度使就官鄯州了,估计是得罪了世家遭报复了。”
另一位商人说:“这怎么是贬官?我觉得圣上对这位相公很器重,估计是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再说了,堂堂一方节度使掌下辖州县所有官员调配比内阁相公威风多了。”
于是乎几位商人就这事又议了起来,程行礼无心听这些,只做个颔首附和的人,心想十一月从洛阳走时袁纮就被外任,那应是在中秋前这事就定好了的。
当夜,程行礼就写好信拜托去长安的胡商转交给魏国公府的袁亭宜,并表示只要交了信,袁亭宜就一定会给报酬。
胡商有钱拿,自然同意。
程行礼望着天上月,轻叹一口气,郑岸说:“想什么呢?你师傅我弟弟升官是好事,况且皇帝老儿这样做也是把百姓放在心里了。”
程行礼惆怅道:“是好事。但此事中书令居然不反对,他一直视师傅为死敌,此事上他居然也同意了。而能让世家答应,只怕是这背后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郑岸不明白朝局也不明白那些人的势力,只把洗好了的樱桃喂给程行礼,自己把烂了的悄摸着丢进嘴里吃咽下。
两人望着同一轮山河明月。
春分前,三人到了榆衫满林的龙山脚下。彼时春意正浓,阳光照着蜿蜒盘山脚而过的溪流。
一身冬藏弄得郑岸不太舒服,他一见河流就走不动路,脱了衣服就往水里钻。
“终于回来了。”郑岸双臂展开靠在岸边,单衣搭在眼上防太阳刺眼。
察鲁在浅溪另一头兀自洗着,程行礼解了头发边洗边说:“照现在的路程,三月前我们能到永州吗?”
“能。”郑岸全身**地浸在溪水里,懒懒道:“你赶着回去过上巳节吗?”
程行礼答道:“友思生辰,我总得陪他。”
郑岸:“七岁的?”
程行礼嗯了声,郑岸又问:“要是吃酒开宴,我能去吗?”
“小儿生辰能有什么宴席。”程行礼搓着头发,顺滑如丝的黑发在泛着金光的水面飘着,“不过是请几位他的玩伴吃个饭罢了。”
郑岸脱下单衣沾了水擦身,漫不经心道:“我也是他好友玩伴嘛。在八盖村里他最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了,要不是后面拓跋瑛来孔雀开屏,我可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程行礼把洗好的头发用木簪挽起而后开始洗澡,回想住在八盖村时,友思整日跟着郑岸,不过多数时候都想郑岸教他耍刀子,笑着说:“应淮兄此言有理。但拓跋没有你说的那样,日后相遇还希望应淮兄与拓跋平和一些。”
“那不行,我跟他尿尿都呲不到一个壶。”
程行礼:“……”
郑岸洗完澡开始洗单衣衬裤,很是顺手地把程行礼和察鲁的也一起洗了。
程行礼许久没洗澡,以至于还在搓身上的腻子,说道:“他可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何至于此?”
郑岸把洗好的单衣扔给察鲁,说:“铺在草地上晒一下。”随后用手往后撩了把额发,露出凌厉的剑眉,朝程行礼哇了一声,嫌弃地说:“他知道我是他的兄弟还抢我媳妇儿,拓跋瑛这小子从小就蔫坏得很。他才是那个斯文败类,不成体统的人!”
程行礼:“……”
这一路上,郑岸在语言上总是拳打拓跋瑛,脚踢察鲁,恨不得把这两人揉吧揉吧弄碎了丢进鸭渌水,若是条件可以,他会给两人贴心地绑块石头免得游回来。
好不容易有了个好机会好境地,郑岸一边洗澡一边抖搂拓跋瑛小时候的坏事。自然这里面的好人多以郑岸形象为主,反派以拓跋瑛为主。
“不许骂他。”程行礼听得脑仁嗡嗡的,沉声道。
郑岸看程行礼快生气,咂摸着说了最后两句,突然头脑灵光一过,问:“拓跋瑛真没有在你面前骂过我?”
程行礼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岸,说:“他不是你这种人。”
“什么叫他不是我这种人?”郑岸义正词严道,“难道你喜欢他不喜欢我?”
程行礼在水里默默转了个身,他不想回答这个无趣的问题,看察鲁已洗好了澡穿好衬裤坐在岸边等他们,回头催促郑岸:“你洗快点。”
怎料一偏头就撞上个温热的硬物。
“你真不喜欢我吗?”
郑岸醇厚磁性的声音贴着程行礼的耳廓,程行礼说:“我待你和拓跋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回答无异于是锥心的,可郑岸已是经历过风雨的男人,不过一瞬就平复下来。而且他发现了程行礼性子上的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不喜欢回答一个他正在逃避的答案,或者说他不喜欢被质问。
所以郑岸斟酌了下,低声道:“那你在金驼峰救我做什么?”
程行礼用单衣擦干头发和身体上的水上岸,面无表情地说:“我想死。”
郑岸:“……”
郑岸微微挑眉,奖励自己猜的没错。
这个问题对于程行礼来说不是正在逃避的也不是质问,所以他会大大方方的回答。
三人洗完澡,除了察鲁穿着裤子外,程行礼和郑岸都全身**地睡在铺着氅衣的草地上。
程行礼说:“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从渤海国出来,三人没少在野外过夜,有时找个草屋睡了,有时挤在马车里也能将就一晚。
郑岸双手垫在脑后,说:“晒一晒嘛,难得有这样好的天儿。等衣服干了我们就走。”
程行礼偏头看见郑岸右手的皮套,那是他在胡商手里买的,无名指和残缺的小指隐在皮套下,只要郑岸不提,就没人知道勇武的北阳世子五指不全。
“看什么呢?”郑岸笑着偏头看程行礼,似笑非笑的眼神下藏着汹涌的爱意。
程行礼心莫名停了下,答道:“没什么。”
摸着头发还有些湿,程行礼就裹了件氅衣坐在岸边梳头发晒干。郑岸是个无所谓的,披着一头长发,不停甩着脑袋,活像只甩水的狗。
郑岸甩完水,见程行礼那清资优雅的身影和流畅如玉的侧脸,朝打坐冥神的察鲁说:“你觉得你家少主好看吗?”
察鲁少言,一路上非必要事不会说话,只点了点头算是答了郑岸的问题。
“你打算一辈子跟着他?”郑岸问。
察鲁点头,郑岸说:“你跟着瑶姬前辈多久了?”
察鲁沉吟道:“不记得。”
郑岸:“那你还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察鲁睁眼,瞳孔中似有一丝红影随着夕阳并入程行礼的脸上,他说:“不记得。”
郑岸:“……”
心想难不成瑶姬扔了个傻子来照顾程行礼吗?还是说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年岁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家少主怎么用你?”郑岸嫌弃道。
察鲁答道:“我不是瓦台他们。”
“瓦台是谁?”
察鲁:“伺候少宫主的人。”
想起那群穿衣风骚的男人,郑岸嗤笑:“那你还是个干净的了?”
察鲁阖眼点头,郑岸说:“察鲁,你家少主不可能一个人,他总会有个伴儿的,对不对?”
察鲁点头,郑岸:“所以,你得记住他这个伴儿就是我。”
察鲁莫名其妙道:“为什么?”
“你不想你家少主是一个负心汉吧?”
察鲁再次睁眼,面无表情地看郑岸。
郑岸说:“我跟你家少主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他早已得到了我的人和心,还说最喜欢我。要是他不给我个什么名分,那他岂不是就成了负心汉?”他拍了拍察鲁的肩膀,很是大度地说:“我这人最好说话,你看咱俩住在一起最和谐了,路上不吵也不闹。要是你家少主跟其他人在一起的话,若是对方心眼小,第一个就容不下你。”
察鲁漠然道:“其他人是指拓跋瑛吗?”
郑岸:“……”
察鲁:“少主说他是好人。”
这话气得郑岸差点喷出一升老血,怒道:“他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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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