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芳菲中旬,酉初已至。
黄昏下的北阳王府笼在酒香与欢乐声里,厅内官员满座,入席的都是都督府官员与下辖州县的几位县令,今日听郑厚礼令前来与程行礼打个照面认识一下。
正厅内程行礼与郑厚礼同坐一案,表情稍显拘谨,下首是怎么看他都怎么不顺眼的郑岸,同案坐着按他的冯平生。
许是今日长安客来,郑厚礼特意备的教坊曲。
蝶恋花。
笙箫悠扬,似又将程行礼带回那个春日长安。
席间,郑厚礼举杯率先出言:“程五领圣命任永州刺史,千里迢迢从长安来,日后诸位对他汇事要像对我一样,咱们好好为圣上做事,为百姓做事,不要给我玩其他的。刺史统管民政,别驾、司马、长史你要有什么事情吩咐他们别客气。”他继而看向冯平生,说:“平生,你带六曹与程五认识认识。”
郑厚礼嗓音浑厚有力,面容刚毅透着不容他人拒绝的严肃。饶是程行礼与他同案相坐,受上礼,但听完那话面对郑厚礼比面对当今皇帝都还要紧张一些。
那是自万千血海战场洗礼而出的锐利与沉稳。
下首的六曹与州县官员连连点头,在这个地界上,任谁发话都没有郑厚礼管用,就连平卢节度使仆固雷来了都得思考思考该说什么。
程行礼跟着说了几句日后相互照应为百姓做事的客气话,随即由冯平生和多汪领头,带着六曹和州县官员前来敬酒认人。
这天底下不给谁面子都不能不给皇帝面子,郑厚礼懂得这一点,冯平生也是,厅内官员也心知肚明这个规矩,气氛也算融洽。
胡人面目多深邃,程行礼不太能在一时间分清这些谁是谁。但好在有郑厚礼相帮,说得也都是官话,认起来也没多大难度。
酒酣耳热之际,六曹官员都走了个遍,可程行礼细数人头想着应还有个兵曹没见到。
恰在此刻,门口走来一着着花缠纹半臂衫,身材修长,长发束尾的俊郎男子。
那男子进厅先是看向郑厚礼,郑厚礼笑着打趣:“来迟要罚酒的,上次就让你跑了。”
男子笑着答应,半句话都不多说,直接拿过冯恪递来的酒喝下。他放碗时,看到主位端坐的程行礼时,眼神微愣须臾,连带着手上的酒碗都险些放歪。
程行礼思衬这人身份,看面容是胡人不假,就不知是哪位官员。
思索时,程行礼视线无意间与喝闷酒的郑岸相交。郑岸冷冷地剜他一眼而后移开,程行礼心想郑岸怎么又变脸了?
疑虑时,冯平生赶紧领着那男子走近程行礼,说:“瑛儿,快见过程使君。”
“司法参军拓跋瑛见过使君。”
拓跋瑛行了不是很标准的叉手礼,官话也说得模模糊糊,英俊的脸上挂着亲人的笑。
程行礼难得在一群对他怀着警惕和蔑视的胡人里见到个如此亲人的俊郎男子,忙回身还礼:“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拓跋瑛抬起程行礼的手,身形如紫豪笔般端正站着,说,“认识使君是我的荣幸才是,我可是久仰使君大名。”
程行礼看拓跋瑛笑意直达眼底,举手投足间很是潇洒,看相貌年岁与他相差应不算多。官场上天生与同龄人更有亲近感的情绪在这刻被放大,这个拓跋瑛让他感觉很舒服。
程行礼说:“不敢不敢,日后视事,还望参军协助。”
“是。官场上都是小事。”拓跋瑛立马倒酒敬程行礼,笑道,“使君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大事小事都可以!”
冯平生又端来酒,吩咐道:“敬酒。”
眼看拓跋瑛的热情远超前面其他几位参军和州县县令,程行礼一时有些架不住。郑厚礼起身倒了碗酒递给程行礼,调侃道:“拓跋瑛最是热情,你就听他说的,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不嫌累。”
冯平生也围着案边附和。
话是好听,但郑厚礼和悦的人,程行礼也不好指使人家,模糊着回答:“若真有,届时就要劳烦参军了。”
拓跋瑛笑意更甚,忙与程行礼碰碗饮酒。
主位上的热闹一下子就开始进行欢潮,来敬酒拼酒的官员,程行礼还没记住就又是下一个,许多人围着郑厚礼喝。郑厚礼下了郡王身份也是随和,拉程行礼坐在身边玩起酒令。
程行礼不善塞外这种划拳酒令,不到小半时辰就被一群人灌得晕头转向。醉意上头,伙着早上郑岸诱他喝下的菽汁,以致胸口过了好几个时辰都还是闷得慌,喉间一直有股轻微的呕感,于是他忙向郑厚礼致歉离席透气。
侍从领着程行礼来到前院,程行礼观这北阳王府虽处北地,可内里景观别致,树木庭盖如云,前院假山林立,亦有活水流觞穿院而过。
蝉鸣与春风相混的声音点亮了幽径旁的盏盏路灯,恍惚间王府竟像千里外的江南水乡,柔情与温婉并存。
程行礼站在小径边,见昏夜交替的背景下,院中桃花开得极为茂盛,不经让程行礼想起幼时家中的那株桃花树,那时舅舅还在。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程行礼内心发出。
“使君是有心事吗?”
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个语气温柔的人。
程行礼转身见是方才宴席上的拓跋瑛,他许是被官员灌多了酒,一张俊脸微微泛红。站在桃花影里,武袍的修身衬得小麦肤色,有种玉树临风之感。浓眉星目,五官深邃,腰间短刃带出武人气息,整个人说不出的英俊挺拔,温柔谦和。
程行礼这才知道方才思索太深,轻叹出声,于是收起心绪,笑道:“没有,只是醉了酒不免有些失态。”
“是那里不舒服吗?”拓跋瑛走出两步却又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每次郡王开宴,他们都会喝到很晚。要是使君不舒服,我陪你去向郡王说一下,送你回去。”
程行礼忙道:“多谢好意,吹会儿风醒神就好了。”
拓跋瑛笑着点头,眼神看了两下程行礼身后的树,亲切说道,“我记得崔护有首诗说什么,去年今日此门中……”
下一句拓跋瑛想了会儿没想出来,清澈温柔的眼神看向程行礼。
程行礼接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拓跋瑛走到桃花树下,伸手拨了两下开正盛的桃花,稍低头看程行礼,问:“对吗?”
“拓跋参军念的没错。”拓跋瑛比程行礼要高半头,程行礼回时只得抬眼看他。
拓跋瑛飞快地看了眼程行礼,后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正经道:“使君喊我拓跋瑛就好,拓跋参军听起来很生疏。”
直呼大名这事对深受君子礼仪的程行礼来说是很不尊重对方的行为,说:“这不符礼节,参军字为何?”
“字?”拓跋瑛揪了片桃花捻在指间揉搓,“我今年刚过十八,还没取字呢。”
拓跋瑛的身影盖住程行礼。
他愣了下,拓跋瑛才十八岁,就长这么高了吗?
看程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拓跋瑛忙不迭又道:“不过我家中排第八,他们都习惯叫我拓跋,所以你叫我拓跋也行。”
程行礼说:“我姓程名行礼字知文,族中和家中都排第五。”
拓跋瑛马上道:“那我叫你知文吧?不然日后天天喊你使君有点拗口。”
心知胡人对那些拗口又相似的官称分不清,程行礼没有拒绝。
在这儿站着干聊天很怪异,于是拓跋瑛邀程行礼到不远处的凉亭坐下。坐下后拓跋瑛倒酒给程行礼,主动问道:“知文,是哪里人?”
程行礼道了谢,答道:“苏州人士。”末了,怕拓跋瑛不了解中原州县,笑着补充:“江南人士。”
拓跋瑛像是看宝贝一样看程行礼,高兴地说:“好远啊。我们这儿离长城远,族人们多以放牧为生。北地苦寒,很少有像你这样的江南郎君来这儿当官,江南一定很漂亮吧?”
“烟雨水乡。”程行礼说,“日后拓跋有机会宦游天下,江南之地自然不在话下。”
“宦游?”拓跋瑛摇摇头,“在朝廷当官太难了,书都看不懂。”
程行礼笑道:“虽看不懂,可你也很厉害,赞桃花的诗信手拈来。”
拓跋瑛扶额无奈地说:“我是真不懂汉人的诗,诗也就只会这一首,还是以前郑九,就郑郁他在家时教我的呢,其实我连汉字都不会写。”
“那平日陈文以及述职这些,你怎么办?”程行礼不想拓跋瑛连汉字都不会写,难怪郑岸的字也写得那么别致。
拓跋瑛答道:“我都是找人帮我写。我会说官话,可那些指甲盖大的方正字学起来真的是为难我了,一看到就头疼。”
程行礼想拓跋瑛年岁不大,官至参军应是冯平生的关系,从小没及时接受经史子集才会如此。
随后拓跋瑛单手擎酒杯,笑道:“不过你很厉害,他们说你是状元。虽然郑岸说你肯定是走了狗屎运才会中,但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又有学识的郎君。”
“我不厉害,圣上和宰相们才厉害。”程行礼谦辞着说,“至于漂亮,世间比我漂亮的人还有很多,我不过平平之貌。”
“是真的好看!”拓跋瑛像是怕程行礼不相信,朝他无比肯定地说,“就连郑岸也这么觉得,他可是很少夸人的。”
“他?夸我?”程行礼不免惊讶。
拓跋瑛想了想,点头道:“德元十七年春天,他入京述职。你中状元跨马游街时,他见过你,还有在青龙寺的时候。”
久远之事,程行礼闪过几个影子,但很快湮灭的时间里,说:“我与他一面之缘,烦他记着了。”
“你来永州,他有没有对你不客气?”拓跋瑛有点担忧程行礼的境况,对于这位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郑岸,他最是熟悉。
程行礼沉吟片刻,说:“没有。”
对这个回答,拓跋瑛保持怀疑态度,可也不敢在程行礼说没有时继续追问。
随后拓跋瑛像是没有见过中原人的好奇孩子,问程行礼江南在哪里,那里冷不冷?那里的人是不是像他一样好看?长安繁不繁华。
程行礼都一一回答。
待夜色完全盖住北阳王府时,拓跋瑛问出个问题:“知文,你是不是还没成婚?”
一番交谈下来,程行礼觉得拓跋瑛率性坦诚,对他的亲近感油然而生,替他斟满酒:“是。”
拓跋瑛喝了口酒,又问:“有喜欢的姑娘吗?”
程行礼摇头,说实话连程行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对友思好。
听此话,拓跋瑛面色喜悦的跟程行礼碰了杯。
亭外有脚步声走进,说话声响。
“拓跋,冯伯好像喝多了,你快去看看。”
程行礼听声看去,只见亭外站着负手而立的郑岸。
拓跋瑛立刻站起,想邀一起程行礼回去,可想程行礼方才说不舒服,就让他在休息会儿,给郑岸告别后转身走了。
郑岸目光幽深地看着程行礼,程行礼面色淡定地喝完最后一口酒,笑着说:“世子寻我有事?”
1、出自唐.崔护《题都城南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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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拓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