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后的塞外现出蓝如宝镜的天空,阳光顺着窗格跃进帐中。程行礼摸着药不热了,舀了勺苦口的药,吹两下给拓跋瑛喂去。
“我自己来吧。”拓跋瑛坐靠在床头。
军营之中多备伤药,述律崇给两人用的都是上好的漠北迷药,以致两人伤口好得也比平时快些。
拓跋瑛醒了有两日,但头上身上都还缠着绷带。脸上肿伤也消了些,露出英俊的面容。
程行礼说:“你一动手,这肩上的箭伤不疼吗?”
拓跋瑛答道:“还好。而且你的伤都还没好全,不用急着来看我。”
程行礼笑了笑,边给拓跋瑛喂药边说:“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拓跋瑛喝完药后,看着程行礼的侧脸,轻声道:“你对我只有感激吗?”
程行礼放碗的手停顿一下,答道:“也有敬佩。”
“我亦如此。”拓跋瑛笑着说。
程行礼不明这句话,只说:“等你的伤养好,我们就回永州,不然冯长史该担心了。”
白狼河洪涝的事,程行礼已写文送到冯平生手里,冯平生处理这些事务比他熟练,很快就拨粮拨钱安抚好百姓。又以平卢节度副使的身份发军令命各州武将严查周边,绝不能再出现义县百姓之事。
拓跋瑛颔首,程行礼看拓跋瑛换完绷带,陪他坐了许久才离开。
出帐后,他遇到了述律崇。
述律崇叹道:“使君真对我女儿无意?”
自那日述律绰跟程行礼说了婚事后,她还跟程行礼聊过几次。
但程行礼明白自己对述律绰并无感情,不愿耽误人家,也就委婉拒绝。述律绰听后大方表示,那咱俩就掀篇过了,日后相见还是朋友。
女儿掀篇了,但老爹述律崇还想跟女儿争取一下,这几天没少旁敲侧击地来打听。
于是变成了每日一问,这次程行礼郑重答道:“在下辜负将军看重之情,我着实对令爱无意。”
看程行礼几番推辞,述律崇也就不强求了,笑着说:“哎呀!确实,这情情爱爱的事,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说都讲究一个缘分,缘分没到谁也不能强求。”
“将军所言甚是。”程行礼看述律崇终于放弃,连忙拱手道。
述律崇又说:“不过使君你的身体是真不错,拓跋小子在床上躺了快七天。而你两天就能下地,平日吃的什么?跟老夫说说,我也拿去给我的兵吃。”
程行礼说:“许是我受的伤比拓跋轻,所以才好得快。”
述律崇想拍程行礼的肩,可又想他伤还没好完,就摸摸他的头,说:“你这就是藏拙了哈,程使君。”
程行礼失笑道:“将军玩笑我了,我真未藏拙。”
午后长安,北阳王府正厅内。袁亭宜把一个沉甸甸的巨大包袱铺上案,身后侍从还搬了几个箱子,气喘吁吁道:“给你。”
郑岸掀开包袱,发现里面书画字帖、短刀玉戒,莫名其妙道:“我以为你是还有程知文的诗集要给我。”
袁亭宜像条死鱼般趴在案上,摆手道:“他的诗集我都全买来给你了,再也没有了!”
“那这都是些什么?”郑岸拿起一精美的雕花木盒翻开,发现里面是块墨。
袁亭宜拿过扇子猛地扇了几下风,说:“这是京中钦慕知文的娘子们送的,她们不好找你,就把东西送我这儿来了。”
郑岸:“……”
这几日郑岸与袁亭宜一起喝酒斗鸡,长安城里无人不知。
郑岸震惊地看着这满满一长案的珠宝珍品,还有那几口大箱,怔怔道:“他的倾慕者这么多吗?”
袁亭宜竖起四根手指,郑重其事道:“他可是连居四年如意郎君榜榜首的人。”且还虚空朝上一拱手,“当今天子门生,宰相亲传弟子。长安百万人口,除却老少爷们儿,当然也不除。剩下的也有数十万,喜欢他的男男女女当中收几口大箱也很轻松。”
“你怎么收礼,不怕袁家被抄啊?”郑岸无法看出这人是宰相儿子,头脑怎么那么简单!
袁亭宜傲然道:“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我在梁国公府,当今中书令家里过了一遍的。”
当今权倾朝野朝野的中书令,封爵梁国公。
他的儿子刘十一与袁亭宜玩得甚好,按郑岸的话来说,就是刘十一把袁亭宜栓在裤腰带上随地带着。
想着有中书令那么权贵官在,郑岸没多想,毕竟谁会那么笨去给中书令递麻烦。
“太贵重了吧?”郑岸翻了几下,眼看还有些价值十来贯的。
“你放心吧,我都跟十一郎说好了,要是有人参你家和知文,他就让他爹搞死他们!”袁亭宜说,“这都不算贵!还有些太贵重的,我让十一郎退回去了,这些都是家中富庶的人送的。不过是些知文喜欢的诗集文墨、书画字帖。”
“这个是什么?”郑岸拎起一本旋风装样的书,上面写着九转春吟。
袁亭宜茫然道:“许是别人送的诗赋吧。”
郑岸不甚在意地丢回箱子里,说:“知道了,我会把这些带回去给他。”
“多谢世子。”袁亭宜笑道。
郑岸翻着那些文宝,漫不经心道:“那个什么如意郎君榜,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世子你也在。”袁亭宜喝了口茶说。
郑岸挑眉道:“我排第几?”
袁亭宜想了想,说:“十三。”
郑岸剑眉深锁,他跟程行礼怎么有那么大的差距,随意地问:“一共几个名次?”
袁亭宜:“十三。”
郑岸:“……”
他怒喝:“什么?!我居然才排十三!”
袁亭宜:“……”
他捂着耳朵放下茶碗一溜烟儿跑了,心想还好他没告诉郑岸。这还得是郑岸来长安时才有的待遇,否则平时排十三的是中书令。
是夜,郑岸躺在床上望着床帐心想白日事情,怎么都睡不着,他拿出枕头下的信纸,趴在床上借着清幽月光,再一次念着迥秀墨字。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郑岸张扬恣意的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五郎,你夸人还挺有意思的。”
郑岸摩挲这信上的字,指尖缓缓下滑落在末尾的一副小像上。
数笔走势流畅的墨线勾勒出一张英俊无俦的脸,剑眉凌厉,双目琅如金。
小像旁写着:赠大哥。
郑岸傻笑半刻,翻身准备睡时又看到房里的几口大箱,于是就烦了,怎么那么多人给程行礼送东西!
北阳世子越想越气,最后气得他起来翻开那几口大箱。他要看看,程行礼到底喜欢些什么东西!
翻来找去,多见是些字画文墨,要不然就是长刀锦缎,实在是些没什么用的。忽然箱底那本浅蓝旋风装的书,吸引了郑岸注意,因为这本书也写着九转春吟。
他想这书这么好吗?日间他不是才见了本吗?这怎么又来一本?
为此,郑岸拿着书躺回床上,展开第一页。书是精美样式,还配有图画。
只是郑岸才看第一眼,就目瞪口呆,脸咻地一下就红了。喉结滚动,剑眉微挑,只见那画上。两缠颈交合的男子栩栩如生,配以成熟的丹青画,让郑岸这么个只开过一次荤的毛头小子看得是热血沸腾,浑身发热。
半个时辰后,郑岸骂了十几句脏话,谁写的程行礼和袁亭宜是一对!
一个时辰后,郑岸捶床怒喝,谁写的程行礼和郑郁是一对!
两个时辰后,郑岸面无波澜地看郑郁和袁亭宜是一对!
两个半时辰后,郑岸怒火攻心,是谁写成王那死鱼脸跟程行礼是一对!
三个时辰后,天快亮了,后院荷花池中的蟾蜍声和蝉听得他心烦。郑岸翻开最后一则,粗扫姓名后实在看不下去,把箱中所有九转春吟书扔进了荷花池。
这时刚扔完书的北阳世子转角就看见,廊下疑似鬼鬼祟祟回家的鸿胪寺少卿,他的亲弟弟郑郁。
“站住!”郑岸吼道。
郑郁目瞪口呆地回头,一身天青半臂衫,儒雅斯文,惊讶道:“大哥,你怎么起来这么早?”
“你还敢管我了?”郑岸说,“大清早的,你从哪儿回来?”
郑郁沉吟道:“袁则直邀我喝酒呢。”
郑岸走近他,眼神在弟弟身上扫视,蹙眉闻了闻,说:“你身上怎么有股紫藤熏香的味道?好熟悉。”
“没有啊。”郑郁拉了下衣衫,“王公贵族都喜欢用这个,则直邀的好友里,不乏这些。”
郑岸冷哼一声:“少在外面鬼混。”
郑郁讪笑:“我怎么敢。”
郑岸很是友好地揽住弟弟的肩膀,笑着说:“听说长安城有个什么如意郎君帮,弟弟你在吗?”
郑郁一脸茫然地看着郑岸,很想确定大哥脑子是不是灌水了,怎么会问这种风月事呢?
他如是说:“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问问嘛。”郑岸眉心一挑,“我很担心你学坏。”
郑郁:“……”
“我不会。”郑郁肯定道。
郑岸随意道:“说来这个郎君榜,程五拿了好几年的第一,第二是谁?”
郑郁沉吟片刻,说:“成王殿下。”
“那个死鱼脸?”郑岸嫌弃地说,“整天一副别人欠他八百贯的样子还有人喜欢?谁全家倒霉。喜欢他!”
郑郁深深地叹了口气,扶额无奈:“哥,你别说了!”
“成王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郑岸问。
郑郁垂眸答道:“我怎么知道。”末了,打开郑岸的手,走在前面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程五在长安时跟他关系不错,来永州后提过他几次。”郑岸想着那书上的鬼扯内容,还有屋子里那几口大箱子就牙根痒痒,“长安盛男风,你都喜欢男的,成王这个万年老二会不会对程五这个第一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圣上那心胸,真心甘情愿让自己儿子屈居人下啊?也不说花点钱,给他儿子买个第一,成王也是不要脸,一个大丈夫怎能居于另一个男人下面呢?”
郑郁:“……”
“大哥,你该回房睡觉!不是在这里瞎晃悠!”
“郑二狗,你别走那么快!听我说完,你个狗崽子!成王那家伙就不是个好东西,我跟你说前几年……”
金风阙的雅间里,被弟弟教育过一番的郑岸纠结地问袁亭宜:“你跟郑二鬼混,程知文会去吗?”
“什么鬼混?”袁亭宜不解。
郑岸不耐烦道:“平康坊!”
袁亭宜恍然大悟,说:“知文当然会去了,他在长安当官的时候经常去。他可是平康坊的熟客,哪位官员没有去平康坊喝酒的经历?而且又不过夜,只是喝酒,这事你弟弟还拉他去过呢。”
“程知文他还真狎妓?!”郑岸顿时怒了。
袁亭宜看这位世子神情很像话本上说的那种郎君夜不归宿,在外夜夜笙歌的愤怒样子,腹诽你不应该更在意你弟弟吗?怎么转头骂起一个毫无关系的程行礼来了,搞不清楚的还以为程行礼是你媳妇呢,但这种话心地善良袁亭宜是不会问的。
他眼眸一转笑道:“又没做什么,您别生气啊!”
“那也不行!”郑岸想着难怪程行礼勃|起困难,义正词严地指着袁亭宜说,“你这是破坏别人家庭知道吗!我定要告诉你爹!”
“不要啊!”袁亭宜最害怕他那个老爹了,当即就要扑到郑岸身上,但被郑岸大掌扣脸挡住。
“欸——!”袁亭宜疑道,“他没有成亲,哪里来的家庭?”
郑岸咬牙道:“谁说没有?他马上就有了!”
袁亭宜讪讪一笑。
再说程行礼与拓跋瑛两人,在述律崇的军营养好伤后,由副将送他们回永州。路上,程行礼想友思和董伯怎么样了,出门前他跟友思说的是最晚半月回家,可如今都有大半月了。
马车到达永州城时,彼时程行礼正在教拓跋瑛下棋,白子落定时,车窗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使君,有人来了。”副将道。
程行礼掀帘看去,只见无垠染金的草原上,冯恪策马带友思跑来。
友思老远就看见了他,挥手喊道:“爹——!”
“在这儿!”程行礼高兴地朝友思挥挥手,回头对拓跋瑛说:“自安带着友思来了。”
拓跋瑛掀帘看了眼,笑着说:“来接你的。”
副将叫停了队伍,程行礼赶忙下了马车。
友思被冯恪抱下马,他一个飞扑冲进才蹲下的程行礼怀里,说:“爹不是说半个月就回来吗?怎么这么久?”
程行礼摸摸友思的头,说道:“政事多,耽误了,爹下次不这样了。”
友思点头又蹭了蹭程行礼的脸,拓跋瑛下了马车,对冯恪说:“在城外等我们多久了?”
“没多久。”冯恪答道,“昨日接到信,友思就高兴得睡不着。正好他在学骑马,今天我就带他来城外一心二用了。”
冯恪的骑术程行礼在狩猎时见过,精湛无双。月前冯恪女儿冯仪学骑马时,友思去冯家玩。冯恪瞧见后,就带两孩子一起教了。
程行礼被这话逗笑,起身拱手深作一礼,说道:“多谢这段时间冯兄对友思的照顾。”
“见外了啊。”冯恪假嗔着扶起程行礼,说,“跟我可不兴这些君子礼节,真要谢,教我女儿读书就行。”
授人诗书的事,程行礼自不会拒绝。
拓跋瑛打趣着说:“你在这儿等着知文呢吧。”
冯恪正经道:“我可没有,是友思说他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我女儿嘛也要做最厉害人的学生。”
寒暄几句后,冯恪翻身上马,说:“郡王来信说他和应淮还在关内,最快月底就能到永州了。”
程行礼抱着友思上了马车,掀起车帘,想如今乃七月初,疑惑道:“我去义县前,郡王和应淮兄不是来信说,已经在回永州路上了吗?怎么还在关内?”
“汾州刺史是郑婶弟弟,郑婶母亲也在汾州。”冯恪说,“我想他们可能去看她了,这天南地北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只能趁入京的时候多见见。”
冯恪口中的郑婶便是郑厚礼妻子,郑岸母亲魏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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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