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中,水漫过了前几日修好的石桥,程行礼趁着洪水未涨前,赶忙与有抗水涝经验的县尉将对岸百姓救到这边的高山坡上。
洪水来得太快,白浪河水势低,以致上游的坝口决堤之后,洪水便全数冲到义县。可这过了桥后,这及成年男子膝盖的洪水行走起来十分困难,众人知洪水来得快,便一股脑带着村民往高处跑。
兵士秉着先救人后救牲畜的行为,将河岸边全部百姓撤了出来。
马匹留给腿脚不便的老人与孩子,孩子老人怀中还要抱着羊羔,那是家中的财产与生计来源。
程行礼与几位身强力壮的兵士背着年龄大的跑,拓跋瑛抱着位即将临盆的妇人和识路的村民在前头带路。
一行人趁着河水未上涨到腰时,飞奔似的迅速离开。
风雨刮在每人脸上,夏夜刺骨的凉由风灌进体内,不少人搓着臂膀喊冷。孩童哭声淹没在雨中,骑在马上的几个小孩紧紧捂着怀里牛羊。
几百人走了近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不少百姓驻足回望,瑟瑟发抖的脸上露出一股绝望。
彼时的雨小了些,夹着风斜打在人身上。程行礼小心翼翼地把老妇人放下,坐在地上喘气。
老妇人摸出怀里一直捂着的饼,用不太顺畅的官话说:“郎君,谢你救我个老婆子。这是我老头子做的饼,你吃点吧。”
救人着急,程行礼并未言明自己身份,如今救完了也就没说的意思。
“不用,阿婆,我不饿。”程行礼把那块被雨水泡得发白的饼推了回去,说:“您留给您和阿翁吃吧。”
老妇人把饼揣回怀中,说道:“老头子为了救跑远的牛,被水冲走了。”
程行礼一怔,眼眶蓦然发酸。这里的百姓多是牧民,家中牛羊最是宝贝,一年到头除却给朝廷缴纳的赋税,若是牛羊出事那就没多少钱了。
这时老妇人的儿女找到了她,对程行礼千恩万谢后儿子背着母亲牵着家里仅有的几头牛羊走了。
县丞放下背上的小孩,大口喘气,说:“使君,咱们先回府衙商议水灾后事吧。”
程行礼点头,拓跋瑛把孕妇交给她家里人,吩咐兵士将马背上备着的水先分给妇孺和小孩,说:“义县好几年没发过水灾了,虽然是深夜发生,但还好今天发现及时,不然要死更多人。”
程行礼回头见远山坡下被汪洋淹没的房屋,毡布和木材飘在水面上,大雨尽情洗刷着这条玉带母亲河。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站起和县丞县尉说:“先将百姓安置在附近村庄里,我写信回永州调粮来,并与义县县令商议后事。”
两人忙不迭答应,于是一行人就又出发。
此地到义县有上百里,沿途会经过村庄,届时百姓就可安置在村庄里,后由永州拨款赈济。
为怕百姓掉队迷路,程行礼与拓跋瑛还有几名兵士走在队伍后头赶牛羊,年过五十的县丞、县尉走在前头跟村长商议去哪个村庄。
人群后头,程行礼赶着村民拼死抢出来的牛羊,头脑昏沉。偏此时雨停了,清晨的风一如往昔地卷过草地,冷得他打了个喷嚏。
拓跋瑛马上摸了下程行礼的手,果不其然冰凉无比,皱眉抢过他手里的鞭子,说道:“你休息下,我来赶。”
“没事。”程行礼无奈笑笑。
忽而拓跋瑛脸色一变,侧耳趴在草地上。
“怎么了?”程行礼环顾四周,夜色茫茫什么都在这微麻天里看不清晰。
拓跋瑛沉声道:“有马蹄声靠近。”
一民兵道:“是不是平卢军来救咱们的?”
拓跋瑛摇头,因为他也不确定,义县地处永营交界,驻扎四周的军队不下三支,实在不好判断。
穹庐静谧,程行礼隐约感觉奔向他们的人带来一股的血腥味。
急促的马蹄声从众人身后的山坡外传来,赶路的众人回头看去。拓跋瑛站起,数百双眼睛期待着山坡后的神兵降临。
麻色天中,数十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现于眼前。程行礼远远地看他们并未着甲持旗,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拓跋瑛蓦然大喝:“快跑!是抢劫的!”
百姓们生活在此地,一眼就看出这是常在附近游荡的地头蛇。大喊着逃命,顿时人和牛羊四散。
在塞外这么久,程行礼听拓跋瑛说过,这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太平,胡族部落众多,朝廷安置的官员只能维持大的部族和平,镇压着他们不开战而已。但在州县交界,军队与胡人村庄驻扎多的地方,会有不服朝廷且以抢劫村庄百姓的官匪出现。
程行礼看这群人手持长弓弯刀,立即抽出身旁民兵的刀,朝拓跋瑛道:“你带他们快跑!我断后。”
拓跋瑛抽了自己的刀,严肃道:“我不会丢下你!”
民兵们拿着各自武器,说:“我们也不走。”
“跑了,我家老小就死了!”
几息说话间,那群人已奔下山坡。
策马速度非常快,以致他和拓跋瑛带着百姓玩命的往前跑,都跑不过速度百里的神驹。
胡人搭弓射箭,箭雨如林直扑众人!
箭雨的破空声连着马蹄一起踩碎了众人最后的冷静,他们哭喊着逃散开。
胡人骑马速度飞快,程行礼耳边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前边中箭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惊慌的百姓在草原上奔逃,他们冲散了牛羊,牛羊叫声和百姓哭喊声震破了天。
胡人们放肆可怕的笑声如影随形,程行礼不敢回头,脚下生风,不远处不知是谁掉落了刀。他落地一个前滚翻捡起,回头朝着正射箭取乐的一胡人飞去。利刃穿胸,鲜血如注,那人直直倒下。
为首胡人见此大叫一声,骂了句脏话。
更加密集的箭朝着程行礼射来,胡人目标明确,他想推开拓跋瑛引着胡人往别处跑。却被拓跋瑛死死抓住了手,拓跋瑛劈刀斩断飞箭,带着他往一旁跑去。
势单力薄,两人像是受惊奔逃的鹿,引来了身后胡人兴奋的吆喝声。
马蹄声疾,肆意张狂的笑声跟着飞矢追上来,不见边际的草原在眼前摇曳,程行礼跟着拓跋瑛咬牙奔逃躲闪。
“小心!”
程行礼被拓跋瑛往怀里猛扯了一把,一只冷箭擦着脖颈钉进草地,尾羽震荡。他尚在余悸时,突然一股力落在颈间,而后猛然收紧。
还未反应时,程行礼只感觉呼吸一窒,他被那力道猛地往后拖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套马绳紧紧缠在程行礼的脖子上,拓跋瑛顿时色变,想要挥刀斩断已来不及。胡人拉过套马绳挥鞭调转马头,捉到猎物般庆祝欢呼着往后跑。
拓跋瑛起身欲追,却被冷箭射中右臂和腿,一下子狼狈地摔在地上。
身边景象快速倒退,下了雨的草地滑腻无比,程行礼死死抓着绳子,手指勒进绳子和颈间肌肤,脚下根本没有机会寻找着力点。
他被胡人蛮横地拖着跑,后背火辣辣地疼。
他的手指勒进绳子里,心中燃起的怒火只想把这禁锢撕烂,可无法忽略的皮肉疼痛几乎让他濒临死亡。
天快亮了,程行礼感觉自己被拖上山坡又拖下去。最后不知是撞到树还是石头,后脑钝痛,天地和拓跋瑛的身影模糊散去,颠簸的身躯也停了下来。
疼痛让程行礼在浑浑噩噩中醒来,想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酸麻还被捆着,眼前也是一片模糊,鼻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感觉自己靠着个温热物。
还不等程行礼看清这是何地,就听头顶响起道极小的温和声音。
“醒了?”
程行礼这才发觉自己靠在拓跋瑛肩上,而他的另外只臂上插着只断箭。两人身下流了一小摊血,是那时拓跋瑛为了来救自己被射中的。
“你的伤……没事吧?”程行礼一出声嗓子就生疼,被粗绳磨破的血肉沾着草灰,疼痛不已。
拓跋瑛唇色发白,低声道:“没事,死不了。”
程行礼挣扎着坐起,环顾屋内,土炕上堆着床破絮被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利器,这家人应是被胡人劫掠了。
天色阴沉,以致屋内光线非常晦暗。他还发现这里只有他和拓跋瑛。
“其他人呢?”程行礼焦急道。
拓跋瑛靠着墙,气息很弱,答道:“在另一个屋子里,他们知道我俩是永州官员,把我们和义县百姓隔开了。”
程行礼说:“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拓跋瑛:“看盔甲和弓刀应是驻扎在不远处的平卢军。”
程行礼惊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劫掠百姓?”
“善搜刮百姓油水的仆固雷倒台,他们这些兵就无法作威作福了,怕是想用百姓和官员朝节度使拿一大笔钱远走塞外。”拓跋瑛坐直身体,说,“所以现在不会杀我们,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程行礼蹙眉道:“把我们和百姓分开,是想要两次钱吗?”
拓跋瑛道:“他们说我俩是官,可能会聪明点,分开了就不会蛊惑百姓。”
“那百姓没事吧?”程行礼看地上暗血一片,有些担心拓跋瑛。
拓跋瑛:“没杀人,毕竟他们还要靠这些百姓向官要钱呢。”
双手反绑在后,程行礼见这屋内也没什么瓷器或锋利的东西,拓跋瑛又说:“这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应是营州治下的阳师镇,离巫闾守捉城不远。巫闾守捉城归述律崇管,他们巡兵勤的话,一定会发现这里的村庄被劫,我们先休息恢复体力,等候时机。”
程行礼想起那位笑容和善的契丹将军,望见窗外沾着血的墙,点点头。
两人靠墙挨着坐,拓跋瑛的伤口不在流血,程行礼身上的伤只要不动也不甚痛,屋外偶尔有几声胡人话响起,除此之外无其他声音。
雨夜奔袭百里,还被绑在马后活拖。程行礼此刻是身心俱疲,头昏脑涨。幸而拓跋瑛身体是温热的,体型又大他些许,这样依靠着他还能听见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声。
“困了就睡,我保护你。”拓跋瑛撑起程行礼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肩上,最后贴了下他的额头,确认没发烫才安心些。
数月相处下,让程行礼在这刻很相信拓跋瑛,那抹相信仿佛是从初见时就牵住两人的线。
线那头是他来此地后,遇见的第一个和善纯真之人。
屋外传来几句类似起哄的喝声,木门被一脚踹开。程行礼和拓跋瑛朝门口看去,一个高大彪悍的胡人走了进来,那胡人眼神略过拓跋瑛,停在程行礼身上。
拓跋瑛遮住程行礼,用室韦话问道:“吃的呢?”
胡人没有回话,走过来揪住程行礼的头发,想把他往外拖。头皮的钻心疼痛让程行礼喊叫出声,拓跋瑛蓄力坐起,猛地一口咬在胡人手上。
胡人大叫一声,踹开程行礼,又一脚踹在拓跋瑛胸膛的箭伤上。拓跋瑛眼里是汹涌的怒火,他闷哼一声却死不松口。
胡人怒了,反手揪住拓跋瑛的头发,把他头不停往墙上撞。
骨头与墙体相击的沉闷声,落在程行礼心里,他匍匐在地上大叫:“王八羔子狗鼠辈!住手——!”
拓跋瑛被撞得满脸都是血,胡人又嫌弃地把他甩在角落,扯出马鞭甩在他身上,凶狠时还踢他腹部。
“你这狗奴!停下——!”程行礼用平生最狠的语气骂道,身体因大喊而不停发抖。
拓跋瑛微摇头:“别……过来。”
拓跋瑛呼吸都微弱起来,嘴角流血,变成一个血淋淋的血人。
程行礼脸上的泪止不住的流,若不是方才拓跋瑛救他惹怒了胡人,怎么可能遭受这样的毒打。他想跑过去救他,可手脚被困,根本没办法,只能在涌动着朝拓跋瑛爬去。
程行礼声音都快撕裂了,他哭着大喊:“拓跋——!”
胡人把拓跋瑛打的奄奄一息后,转身把地上的程行礼甩到土炕上。
拓跋瑛朝土炕方向爬,失声怒道:“狗东西,来打我,别碰他!”
天旋地转时,程行礼后脑磕着了个坚硬的东西,胡人已欺身压上来。油腻不堪的气息扑面而来,程行礼以头蓄力,狠狠地朝胡人头上一撞。
胡人被撞得大叫一声骂了几句脏话,翻过程行礼,对着他的脸落手就是凶狠的几巴掌。
程行礼脸颊瞬间肿得老高,嘴里满是血腥味,头脑也不甚清醒。胡人显然是气不过也怕他反抗,又缠住他头发,往土炕墙上撞。
拓跋瑛奋力爬到胡人脚边,没等动作,就又被胡人一脚踹得老远。
这一通暴力折磨下来,程行礼头痛欲炸开,耳边嗡嗡作响,毫无生气地躺在土炕上。胡人粗|暴地撕开程行礼裤子,欺压上去。
“停下啊——!”拓跋瑛蜷缩在地上大喊,想动可被打的实在没力气,只能头蹭在地上往前爬,哀求道:“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程行礼听到衬裤撕裂的碎声,而本就破烂的衣衫被胡人撕得稀碎。粗糙大手在四处游走,耳边是拓跋瑛的哭喊哀求。他努力回神镇定下来,头又撞到了方才那个硬物,心中一动。
“把我解开。”程行礼看向胡人,胡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还未褪去的怒火和情|欲交织着琢磨这句话。
程行礼用头颅描着那利器轮廓,他能确定这是个利器,笑着以室韦话道:“草原上最勇猛的男人,我手疼,拜托你,解开绳子。”
虽面目尽是血污肿胀,但程行礼那双恍若秋水的琉璃瞳氤氲着水,胡人撞进秋水里。许是看程行礼和拓跋瑛已被打的奄奄一息,并未多心,只骂了句程行礼是多事的汉狗,把他侧翻过来,解开手上的绳子。
程行礼动了动手指,笑道:“多谢。”
胡人就又欺身压来,藏匿在破碎衣衫下,整齐分明的腹肌又瘦削白皙的胸膛实在是那胡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他低头在程行礼胸膛舔舐,浑身在这种情|欲色上放下了戒备。
程行礼仰头,手摸上头顶被中的硬物,一把短刀不知为何被藏在被中。他伸手揽住胡人脖子,轻轻撩开他的头发,刀身以迅雷之势插进胡人颈间,扑哧一声,短刀入体,又猛地拔出。
滚烫的鲜血瞬间迸发在程行礼脸上,胡人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可程行礼把他的头死死按在心口,掐着他的后颈,不停在他脖子上捅血窟窿。
鲜血流满了土炕,程行礼脸上身上都是血,手还不停地在胡人脖子上插,胡人最后瞪大着双眼死去。
“他死了!他死了!”拓跋瑛爬到炕边,艰难坐起说道。
程行礼回神,把尸体翻到一边。滚到炕下,用刀解开拓跋瑛手脚上的绳子,用刀的过程中,手还在因为方才的强迫而抖个不停。
“没事了,是我,别怕。”拓跋瑛把浑身是血的程行礼搂在怀里,慢慢地抽走他手里的刀,脱下外袍把他拢在一个安静的天地里,颤声道:“我发誓,一定不会再有人这样了。”
程行礼想哭却不敢哭出来引来外面人,只能抱紧拓跋瑛,将头埋在他肩上。
程行礼一阵呜咽急促喘息后平静下来,小声道:“接下来怎么办?”
拓跋瑛擦去程行礼脸上的血,答道:“我们先出去。”
“不会有人进来吗?”程行礼说。
拓跋瑛道:“死的是个头儿,这么久都没人来看戏,想来他们遇到了麻烦。”
两个血人就这么抱了会儿,程行礼缓过神恢复了些力气后,问拓跋瑛:“还……能走吗?”
“能。”拓跋瑛左肩和腿上的箭伤已因干涸不在流血,他说,“百姓应该在另一个屋子里,救人要紧。”
程行礼点头起身把尸体腰间的佩刀抽出来握在手里,他到门口望了眼,视线所到处只能看到这是在一个巷中,两边都是街口隐去路行。
且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不知去了何处。
“外面好像没人,不知去了何处。”程行礼说。
拓跋瑛道:“方才乱哄哄的,可能……又出去抢劫了。”
程行礼又探头看了眼外面,确认无危险后,搀扶起地上的拓跋瑛,可无奈程行礼先前被打被扇的体力不支。加上拓跋瑛人高马大受伤严重,以致他才把人扶起来,两人就因失重摔在地上。
“你快去救……百姓,别管我。”拓跋瑛趴在程行礼胸口,气息微弱。
“我不管你谁管你?!”程行礼撑着土炕勒住拓跋瑛肋下勉强站起,拓跋瑛说:“知文……”
程行礼怒道:“闭嘴!”
拓跋瑛把头抵在程行礼脸上,轻轻地笑了笑。
程行礼撑刀走路,扶着拓跋瑛出了门。
利器!利器!这是匕首!不是什么奇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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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