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白狼河,水冷却不刺骨,水流比起洞中的寒潭要暖和许多。彼时夕阳正美,照在水面上犹如金黄壁画般美丽,两人浑身赤|裸的浸入河中。
这是条浅溪支流,离欢歌宴舞的人群较远。河水不深,刚好到程行礼腰部。但对于郑岸而言就稍有尴尬,他身量比程行礼高,这水恰到他胯骨。
程行礼低头才见胸膛上分布着不均匀的印子,拂水擦着身体,试图洗去那些记忆,长发随他动作飘在水面上。
水声哗哗又有些尴尬的气氛里,程行礼只想快些洗完上岸,后背他也擦不到,只轻轻的浇水上去冲走沙石。
在长安时他也常跟尚书省的官员一起洗澡,但大家都是读书人,斯文得很。
而郑岸,从一开始见面到现在,他觉得郑岸对他的敌意很大,在洗澡这种最脆弱的时候跟郑岸这么个脾气不太好的人一起,程行礼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
程行礼这样想着,洗发和洗澡的手上速度就快了些。
郑岸撩了把湿发,漠然道:“你洗这么快,洗干净了吗?”
程行礼低头在水中照了下,见脸上干净清澈,从容答道:“干净了。”
郑岸给程行礼甩来件他脱下的单衣,说:“那你帮我搓下背。”
纵程行礼是好脾气,也经不住这的转变,下意识的震惊道:“啊?我给你吗?”
“啊什么啊。”郑岸侧身看程行礼,眉宇间透着不耐烦,“你不会搓背吗?还是你听不懂人话?”
“我不是你的侍从,没有义务帮你做这些。”程行礼被撞的地方不那么疼了,但他想明日起来定会紫青一片,登时性子来了,站在水中叠着单衣,缓缓道,“论散官,你确实在我之上。但若论职事官权,我与你父乃是平级。统管永州事务,世子今昔既有二十三岁,就莫要学稚子气性了。”
郑岸转身冷着脸打量程行礼上下,嗤笑一声:“你说什么?你跟谁是同级?”
想起程行礼之前的回答,郑岸心里就闷得慌,说:“先前在洞里不是还夸我来着吗?现在就又说我了鲁莽了?我要是鲁莽,那你就是蠢,自己识人不清,看到谁都想救,你的那点子善心今日救我,明日遇到旁人难不成还要救吗?”
程行礼默声不语,郑岸又道:“再说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那事都做过了,也算半个夫妻吧?就算不是夫妻,我比你年长,你叫我七哥我都担得起。”
一通八杆子打不着又好像很有道理的道理说完,郑岸用力地戳了戳程行礼太阳穴,皱眉道:“今天给我搓一下怎么了?嗯!不行吗?”
程行礼也觉自己将人想得太偏,随即轻叹一声:“那烦请世子转过去吧。”
“你这话怎么说得不情不愿?”岂料郑岸不依不饶,叉着腰看程行礼,胸膛的狼首刺青躺在黄昏阳下如同主人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你讨厌我?”
程行礼迎上的郑岸目光,想起郑岸念起母亲时的语气,温柔一笑:“怎会。其实这话该我问世子,不知我是何处得罪,自初见到今日,世子对我总是怀着敌意。”
“讨厌一个人就一定需要个理由吗?”金黄又似红影的晖光扑在程行礼如似白玉的脸上,郑岸视线随玉面的水珠移下些许,就见对方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笑,再往下是肌肉匀称又布满痕迹的胸膛随呼吸起伏,郑岸粗略地看了眼,就快速移开,嘲讽道:“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又能怎么样?”
程行礼觉得自己与郑岸就是冤家,说不通任何理由,只说:“我自然不能做什么,既然世子讨厌我,那我也就不讨世子嫌了。”
话毕,程行礼就转身带动水花走向岸边。
郑岸一看程行礼先答应自己后又说话不算数,顿时怒了,大吼:“你凭什么自己做决定?回来!”
“你既然讨厌我,我又何必招你嫌?”程行礼头也不回地说。
郑岸双眸一沉,于水中大步跨来,扣住程行礼的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又一手按压住他后脑猛地向下使力,同时喝道:“姓程的!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讨厌!”
郑岸猛地按住程行礼后脑强行没入水中,俊脸俱是怒气,他气急了下定决心要给程行礼一个教训,根本就不顾程行礼打在他身上的力,想起那些被反驳的话,怒不可遏道:“程行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被外贬的下州刺史,六品散官有什么资格跟我耀武扬威?就算我俩睡过,那也是你心甘情愿的!”
郑岸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这般生气,又道:“整个平卢除了我爹就是我最大,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听明白没有!别以为我弟弟来了几封信,我就会忍让你。我今日告诉你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他可管不到我。再有下次,老子剁了你!”
程行礼口鼻里都是河水,水流与呼吸一起进入呼吸与胸膛里,刺得他脑内生疼,他听不清郑岸说的话。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苦难,手脚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因为他根本离不开头上的那座山。
程行礼在水下睁不开眼,混沌中他彷佛看见了夏日蝉鸣和一抹孤独的身影。
午后,长洲程家。
五岁的程行礼捧着孝经跪得端正,轻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舅舅,我念得对吗?”
“很对,字音没错。”程宗尚温和笑着,“阿周,别忘了这句话,你母亲生你耗费了无数心血,日后阿周有了任何功名,都不能忘了她知道吗?”
提起母亲,程行礼眼神黯淡下来,乖巧地嗯了一声,他看程宗尚笑得和蔼,于是欣喜地问:“那舅舅,我爹姓甚名谁?”
怎料程宗尚脸色瞬变,手中戒尺在案上敲得啪啪作响,怒喝:“程行礼,你给我记住。你爹早就死了!你以为你娘怎么死的?就是他害死的,要不是他一意孤行……你娘怎么会死?以后不准再提他!”
“可外甥只想知道他的姓名为何。”程行礼垂头,眼泪瞬间落下。
“不准提他!他就是个王八蛋。”程宗尚拉过程行礼的手,戒尺带出仇恨狂风骤雨般的打在他手上,程行礼跪着撑开手任由戒尺落下。
待程夫人跑来,程行礼已把下唇咬出血,手也被打得红肿。程夫人抽走戒尺,蹲下把程行礼抱在怀里,泫然道:“好了,郎君。阿周还小,你这样是要把他打死吗?”
“给我好好跪着,两个时辰后起来。”程宗尚打完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程行礼跪在原地沉默不语,程夫人小心地给他上好药,又被程宗尚拉走。
夏日余晖里,眼泪滴在暑气的青砖上,湿润积水的青砖倒映出残阳和稚子孤寂的身影。
那是程行礼人生里,舅舅唯一一次打他,原因是他提起了他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往昔景象在眼前幕幕闪过,亲人离世,大好仕途断然,程行礼瞬间心如死灰放弃了挣扎,想将烦恼都压在水里随自己离开而消失。
河水灌耳,咕噜着冒泡听不清水面上的慌乱和呼喊。
程行礼觉得有人在按他的胸,力气很大很疼,像是要把他的肋骨按断一样。嘴巴里还被灌了不少气进来,他呛出一口河水咳嗽起来。
“程知文?程知文——!”
有人在不停喊他。
程行礼飘忽的心倏然坠落,模糊半睁开眼就看到郑岸焦急的脸色,还没来得及说话,郑岸就又深吸一口气想来给他渡气。
程行礼错愕不已,赶紧伸手挡住郑岸的嘴,弱声道:“我醒了,不用在这样。”
程行礼在水里突然没了动静,可把郑岸吓得够呛,他只想吓吓程行礼,却没想到对方真有求死之心,于是慌忙地把他抱上岸。
“我方才不是有意的,我向你道歉,对不起。”郑岸松了口气,往程行礼左边的草地上一坐靠着石头,回想刚才他仍心有余悸,不停的喘息。
郑岸实在不敢想,程行礼要是真死在自己手里,郑厚礼和郑郁会怎么骂他,最重要的这人还是朝廷亲敕的官员,真出了事,才是乖乖给皇帝送上把柄。再加上,他也不是嘴上说得那样讨厌,只是气不过这人怎么有着那么一颗无所谓的心。
程行礼撑着草地坐起,发现两人还是光着,扯来件衣服给自己穿上,至于郑岸,随他了。
程行礼边穿衣服边说:“我还活着,也不怪你。时辰不早了,还是先走吧。”
“你真没生气了?”郑岸靠近程行礼,很是认真地问他。
“我不会告诉郡王的。”程行礼低头系着单衣扣带,如何说话语权都在郑岸那边,还不如随他意,“世子如此意气用事,日后官场之上还望小心。”
“我不是害怕你告诉我爹,其实就算你告诉我爹,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郑岸看程行礼根本不看他,言语里还以为他害怕郑厚礼,心里一气,强行掰过程行礼的上身让他看自己,“我哪有意气用事?!再说我不是还救你了吗?你想啊,要是别人真想你死,还会嘴对嘴给你渡气救你吗?”
“因为你也不会其他的。”程行礼剑眉轻皱,“且按世子的意思是我还应该感谢你救我吗?”
郑岸赤着上身又离程行礼很近,他能感觉到程行礼说话时的呼吸戳他肌肤上,凉飕飕的还有点痒。以致于那点儿痒意模糊了他的眼睛,见程行礼俊美如画的眉眼敛着丝丝怒气,想起水潭边程行礼呻|吟挣扎时的样子,下腹微热,任由那漂亮的琥珀双眸如幽泉般把他拖进渊中。
郑岸被看得喉咙一涩,干巴巴道:“谢我也没什么,我受得住。”
“多谢世子救我一命。”程行礼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而且不像往常那般柔和,这倒让郑岸心里更有点不舒服了,程行礼又说:“谢意已致,世子可以放手了吗?”
“不用谢,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郑岸松开手没皮没脸地笑着说,程行礼看他一眼没说话环视四周找裤子。
郑岸抓起散落在他左边的裤子,朝程行礼晃:“在这儿。”
程行礼接过郑岸手里的裤子穿上,又开始找腰带和外袍。
郑岸穿好裤子后,见到程行礼背上的伤,说:“先别穿了,说好的给你擦药。”
程行礼找衣的手一顿,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郑岸翻出衣服口袋里的瓷瓶,笑道:“我可很少伺候人的,转过去。”
“多谢。”程行礼凝视郑岸须臾,轻声道谢,而后转身。
温热又稍粗粝的指腹划开冰凉的膏药很是轻柔地涂抹在伤处,程行礼觉得郑岸像是有着两面性,好的时候很好,怒的时候简直是要将人剥皮抽筋,吊打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泄愤一样。
擦完药后,二人穿衣。
郑岸看程行礼原本那件翻领月白色外袍都是沙石血污,根本不能穿,就把自己的天青色锦袍扔给程行礼。
程行礼被锦缎袍子盖了一脸,等拿下袍子。发现郑岸已经把他那件外袍塞在马鞍里,程行礼拿着外袍一脸迷茫。
郑岸上马抓了两下突厥驓的三花辫,命令道:“穿上啊!难道你嫌弃我的衣服?”
春末夏初,初夏风习习。塞外日夜交替时凉得很,程行礼看郑岸内里不过穿了件圆领月白袍,怕他着凉后又找自己麻烦,说:“你就穿一件不冷吗?”
“你以为是我是你吗?”郑岸声音加重几分,“我说你废话怎么那么多,让你穿就穿啊。真是书读多了,把脑子都读废了。”
程行礼尚在犹豫,郑岸催促道:“搞快点,等会儿还要回去!”
看郑岸又在暴躁边缘,程行礼担心这人发癔症,就没说话迅速穿上。
穿上后鼻子不可察地闻了闻,心想郑岸虽然脾气臭但身上至少不臭,袍子不像户部和御史台的有些官员那样,格外刺鼻。
“上马吧。”郑岸翻身上马,伸出一手朝程行礼说。
程行礼想这点路也要骑马吗?郑岸沉声道:“你是□□啊,一戳一蹦跶。快点!”
郑岸所骑的突厥马种本就高大威猛,加之他本人的身量。余晖染在他身上勾出健美的线条来,月白束袖袍显得他整个人肩宽腰窄,眉宇间的怒气少了些,比先前那个咄咄逼人的样子俊朗许多,也多出几分意气风发之态。
人高马大。
这是程行礼对这时郑岸的认知,他把住郑岸伸出的手,借力一起,坐在郑岸身后。
蹄铃踏着岸边的萱草花离开,程行礼听前面的郑岸说:“马儿来去如风,我们要早点赶回去,所以你还是揪着我吧,不然摔下去就不好了。”
“揪着?”程行礼不理解这个揪字是什么意思。
骏马速度还没快起来,郑岸啧了一声:“就是抓紧我,你以为我的马是长安城里那些吃干草长大的马?它跑起来很凶的。”
这时骏马还十分应景地刨了两下地,程行礼从上到下看了一圈,发现马背上没什么地方能让他抓着,就长臂一伸抓住郑岸手里的缰绳。
两人瞬间贴在一起。
郑岸:“……”
“程知文,你长脑子的时候是被万马踩过吗?”郑岸看着面前缰绳上的手,回头朝他咬牙恨道。
程行礼一脸茫然:“世子不是说要抓紧吗?”
郑岸觉得程行礼在故意报复他,说:“你抓了缰绳,我不好控马。”
说完,他把程行礼的手从缰绳上扯开,环在自己腰上。
马鞭一抽,骏马飞跃载着两人从金黄照影的草原离开,夕阳落山之景在他们身后缓慢展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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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