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转换,月入山头换日出。
程行礼是被水灌进鼻子的刺痛感呛醒的,凉水进脑让他迅速清醒过来。想挣扎才感觉手脚都被绑着,凝神须臾才将形势完分清,他被绑住手脚蒙着眼,倒吊在一处旋转吱呀作响的水车上。
程行礼蒙着眼睛看不见敌人,他只记得昨夜最后他跟郑岸睡在一起。
那时郑岸说有刺客来杀他,若现在他被绑架,那郑岸现在安全吗?还是说昨夜郑岸不敌军营遇袭了?要真是这样,不知郑厚礼此刻怎么样了。
这些问题萦绕在程行礼脑中,混着河水咕噜冒泡。
水车高有十丈,中心为轴的矗立在河边。程行礼不知在水中喝了多少水,憋了多久气才又一次被送回水面,没等呼吸够就又被转入水中。
他来营州后没有得罪过人,是谁要如此折磨玩弄他!
如此反复两三次后,程行礼的精气神被完全折磨透,不停地喘着气,这一次水车停了会儿,没有入水。他依稀听见靴子踩在草地上的声音,于是便问:“阁下留我一命反复折磨,是为何意?”
“藏宝图在哪?”问话的是个男子,说着不太流利的官话。
一开口也是个程行礼未曾听过的东西。
程行礼答道:“我没听说过什么藏宝图。”
“你娘没跟你说过?”男子冷冷道,“黑水靺鞨王室的藏宝图。”
程行礼说:“靺鞨王室居肃慎地,乃西京方位东北八千里。家母江南人士,如何得知万里之外的王室宝图?”
“程云玑没跟你说啊。”男子冷笑道。
程行礼内心一紧,反问:“你认识我娘?”
水车把手又响了,男子道:“对!你娘,程云玑,我认识。”
“那你也认识我爹?”程行礼失声道。
男子自若道:“算是吧。”
风一吹,身上衣衫就贴着肉,凉得很。程行礼牙齿打战,想着这人既然能说出母亲姓名,那肯定认识或见过母亲。
可他在世间活了二十二年,舅舅与母亲的好友,他都见过,唯独没在长辈嘴里听说过有关靺鞨的事。
这人怕是与母亲有怨,且不太笨,况且他真认识母亲,那一定知晓当年父母经过,那只要稍加猜测便能得知程家内事。
思绪转了一通后,程行礼泰然道:“你既认识我爹,那就不怕他来杀你?”
水车又响,程行礼觉得天翻地覆的入水感觉又要来了,这个问题男人笑了下没答话。
程行礼发抖的呼吸随侧脸凉水入体的感觉更加强烈,纵使是一个虚无的答案,可在多年思念里,程行礼也想过,父亲会不会没死?
“藏宝图?阁下二十余年都未寻到,如何确定我知道?”程行礼笑着说,“若我真的知晓,那为何不取来?何苦在这辽东大地求生存呢?”
左耳碰水,程行礼入水时听那男子说道:“没事,我帮你想。”
冰凉的河水包裹全身,程行礼感觉水车现是横着的,一呼吸河水就全进入鼻腔刺的耳膜生疼。
程行礼憋着气只想着如何逃脱,奈何手脚被粗绳捆住,无法挣脱。
水流声中,程行礼感觉似有漾起的凌波拍在身上,眼前一热,唇上有个冰凉而柔软的物体贴上来。他不知这为何物,不停摇头挣扎,但很快有东西打了下他的脸,像是在警告他别动。
口中由那柔软送来能呼吸的风,程行礼实在是在水下憋久了,便在那柔软上索求能呼吸的风。
那柔软内里有些坚硬,还有条温厚灵活的长条物,程行礼下意识觉出这像是个人。
来人也愣了下,像是没想到程行礼会是这个反应,但又很快回应起程行礼,将气全数渡过来。与此同时,缠在程行礼眼上的黑布松开,身上粗绳也松了。
静流水压下程行礼勉强睁眼,见那碧水绿波中,一双深邃亮明的眼睛无限放大在自己眼前。唇被渡气的酥痒拉回,脸颊遭高挺的鼻尖抵着,此刻他的心被这亲吻弄得慌了下。
粗绳一解,被横着绑了许久已失去知觉的程行礼朝水底落去。郑岸持刀,扒开程行礼身上的断绳,长臂一伸将人搂在怀里往水面游去。
出水瞬间,郑岸踩着水车借力从水车与岸边缝隙里跃出,自跃空中看清地面人后,掷出腰间的三枚回旋镖。
岸上的巴萨未曾想到水里会出来人,出来的还是郑岸。当即抽刀于身前旋打回回旋镖,回旋镖遭力一打,直愣愣地钉入郑岸身后的水车。
程行礼倚着郑岸不停咳嗽,看清面前的男人。
一脸虬髯,目露凶光,这人身材魁梧的愣是高过郑岸半头。
郑岸说:“你这么玩他,不到一个时辰他就会死。”
“他还没死。”巴萨道,“还有,你怎么不守信用?”
程行礼顺好胸膛气后细想这句话,是啊,天秀军营何等森严?郑岸武功高强,他怎么会落入这人手里?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郑岸似笑非笑:“我爹就一放马的,你跟放马户的儿子讲什么信用?”
“室韦奴!”巴萨挥刀刺风而来。
郑岸推开程行礼,抽刀反手迎上。
电光火石间,两把长刀相撞,铮鸣声剌得摔在地上的程行礼浑身不适。
空中鹰鸣落耳,郑岸的海东青自长空飞下,矗立在程行礼面前,双眼直盯着程行礼,似是在保护他。
刀刃较劲,在瞬间互相使力强压对方,直至锋刃见血。
郑岸本在水中花去许多体力,此招一时不敌,右手只得强行凝气,击出呼着晨风的狠厉一掌。
程行礼武力虽是平常,可郑岸击出的那一掌,也让他心里暗自叫了个好。招式快准狠,气势十足,那黑衣人要么收刀躲避,郑岸趁势追击,要么以胸膛硬接。
巴萨不想郑岸还有如此体力,撤刀后退,同时手臂格开郑岸击来的一掌。郑岸稳刀跟上巴萨步子,刀缠头一圈弓步向巴萨胸膛砍去!
谁料巴萨反应也快,腰胯转动长腿踢中刀身同时反手斜劈利刀于郑岸。郑岸手腕转刀回旋于侧,长腿踹开巴萨,又将腰间短刀一挑握在手中,刺向巴萨。
巴萨化力夺去短刀,几个回合打下来,两人不住喘息。
程行礼见两人打得不分上下,我来你往。
虽是胶着之战,可程行礼能看出郑岸武功怕是多用于前军阵中的冲锋,重力求一刀封喉。若配明光甲和百斤陌刀,刀锋到处,人马俱碎。虽是勇猛,但碰上身手矫捷、飞刀利快的巴萨便有些吃力。
程行礼沉思如何逃跑,忽见巴萨双手旋动刀身时,左手有恙,便朝郑岸道:“他左手有伤!”
郑岸了然,一个飞刀回旋着斜挑划伤巴萨左臂,登时鲜血直流,再接凌空飞跃一掌击中伤处,使得巴萨口吐鲜血捂伤忙后退三步,刀插草地才勉强喘息着站住。
霎那间,郑岸劈刀,刀尖犹如劈山灌海般落向巴萨。
巴萨受伤不敌郑岸,刀真劈下,巴萨必定丧命!
恰在此刻,巴萨大喊:“汉狗,你爹我认识!”
父亲的消息,让程行礼忙道:“留他一命!”
郑岸平日也是色历内茬的一个人,听程行礼开口就立即收刀,转身卸力腕花一转,收刀归鞘。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的勾勒出一个健美有力的身型。
“你有病啊?”郑岸抖出身上早备好的绳索,边骂程行礼边给巴萨套上绳子,“叫我收手干嘛?”
程行礼走过来,朝郑岸拱手道:“抱歉,但留他一命或许能解惑。”
“解什么惑啊?”郑岸脚踩在巴萨背上,揪住绳子两头打了个死结,“他都想要你命了,你还让他活着?”
说到这个,程行礼就问:“他武功轻便是真,但天秀军营戒备森严,他是怎么在你面前带走我的?”
郑岸提起巴萨,掏出两包软筋散给他塞下,他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知道。”旋即又眼扫了两下程行礼,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中答案不言而喻,程行礼知晓郑岸怕也是为了某种交易才要把自己推出去的,但为什么方才又要下死手于巴萨?问出幕后主使不是更好吗?
“世子宽宏,把你送给我了。”巴萨朝程行礼笑着说,海东青正巧过来,啄了下他。
巴萨轻嘶一声,骂了句室韦脏话。
程行礼拉开海东青,也不想这惨白真相就这般说出来了,眉心一蹙,正想问巴萨父亲的下落时。
郑岸怒着神情一拳“嘣”的一声砸中巴萨面部,巴萨惨叫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程行礼:“……”
他忙接住巴萨,可抱住才发现巴萨太重,一身结实肌肉,撞得他胸口痛。
程行礼摇了两下巴萨,无奈道:“你下手太重,他晕了!”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废物!轻轻一砸就晕了!”郑岸怒道。
程行礼心想你那是轻轻一砸吗?可又不敢在这时去触郑岸的怒,只擦去巴萨脸上的鼻血,郑岸说:“他问你什么了?”
程行礼答道:“他说他认识我父母,可能是与我父亲有怨,要报仇吧。”
至于什么靺鞨王室的藏宝图,程行礼想郑岸少年脾气又有些任性,还是回去询问郑厚礼合适。
“你不是江南人士吗?”郑岸揪着衣服上的水,又觉太不舒服,便直接脱了搭在肩上,宽阔结实的肩背混着细汗。
程行礼衣服也湿透了,但他没脱,只拧了几下不那么湿后就继续穿着,说:“我不知道,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会认识我的父母?”
“他叫巴萨,是仆固雷麾下第一刺客。”太阳升起,郑岸带着程行礼走在前头,说道:“我记得他是渤海人,从未离开过平卢境内,怎会认识你父母?”
程行礼看了眼昏睡的巴萨,细观面容年岁怕最多四十,真的会认识父母吗?尤其是那他不知名讳的父亲。
海东青立在郑岸铺着衣服的肩头,郑岸又说:“行了,回去将这厮严刑拷打一番,还怕问不出什么吗?”
事情迷离,关于父母的思绪被蓦然展开,但又戛然而止。
且巴萨又被郑岸打晕过去,程行礼只得应下。
郑岸一声唿哨,他的突厥驓就从林间跑来。郑岸蹬鞍上马,程行礼坐在他身后,巴萨则被放在郑岸身前横着。
太阳升至中空,可如此,程行礼身上的衣物也没在塞外这凉天下干。以致湿衣贴在身上十分不适,他便时不时扯下贴肉的衣服。
海东青已飞到前头去了,郑岸赤着上身,感觉到程行礼又一次扯衣服后,说:“脱了吧。”
“此举不雅。”程行礼从小受到的礼仪与风度让他无法像郑岸那般豪情,可以脱了上衣面不改色地走在外面。
虽然此地风俗豪放,从那水车走上官道,他也见了好几位放羊的赤膊男子,但还是做不到。
郑岸默声不语,只闷闷挥鞭。
一刻钟后,两人路过家农户。郑岸说休息会儿,反正软筋散里混了蒙汗药,太阳下山前,巴萨都不会醒,说完就去农户家买些吃的。
程行礼下马坐在太阳底下抖湿衣服,希望如此能干得快些。
过了片刻郑岸回来了,扔给程行礼一套干净衣服。
“你买的?”程行礼拿着衣服,疑惑道。
郑岸还是穿着那身湿衣,把湿袍子搭在马背上晒,后盘膝坐下开始吃东西,冷冷道:“偷的。”
程行礼看郑岸原本戴着金耳坠的耳上已是空荡,他见这单衣、衬裤与外袍都有,站起朝郑岸揖礼笑道:“多谢。”
郑岸没说话只吃着向农户买的干粮,程行礼换好衣服吃了点东西,两人就又启程回永州。
无边草原在身后展开,两人共乘一骑,从正午走到天黑时都还没到永州。
夜幕来临,郑岸又给巴萨喂了两包药防止他醒,随后把干了的衣服往草地上一铺,找材生篝火喝了几口溪水躺下。
海东青守在两人旁啄郑岸倒出的肉干,程行礼看那绵延万里的绿草地,问郑岸,他们回永州要这么久吗?
漫天星河下,郑岸手里抓着绑巴萨的绳头,说道:“这里是永营两州交界地。”
程行礼愣了下,不曾想一睡醒来他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郑岸又说:“你被掳走三天了。”
“多谢你救我。”程行礼不知郑岸为何跑那么远来救他,但这个谢还是要说的。
郑岸嗯了声阖眼睡去,程行礼见郑岸睡了不好打扰,就望着那溪水绕草原的月色出神,一时间脑中飘过许多事情。
但很快,郑岸的呼噜声让程行礼的思绪进行不下去。呼噜声和干柴燃烧声,交织混合在一起让程行礼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
回想自登科后,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快速发生,官职一升再升。可他又突然在云端被大手拂落,跌在塞外草地。
男儿心有报国志,可此处境地并不像是他能施展才能的地方。郑家父子对他犹如弓,一个张一个弛,勒得他喘不过气。
出京前,师傅袁纮曾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官场路不会一帆风顺,仕途起起落落都属正常,有了州县官的履历,日后回朝任职也会在东宫、三省和御史台中靠。
可程行礼不知道,他会在州县上辗转多久,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他都不确定,官场上说错话被天子厌弃的人。他在长安那些年见过太多,他只是想劝天子重民远佞臣,书读百遍登天子堂,不就是为了民说话吗?
可他说了做了,才发现君王不需要忠心臣子,只需要办事的。家中双亲不在,舅父早逝,舅母与几位兄长又远在他方。同僚不敢说的,他敢,他以为君王会将民放在心中,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君王心中的地位。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程行礼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往火堆里加了把柴,确认巴萨昏迷不醒后,躺在草地上睡了。
夤夜,郑岸被海东青啄得颈间一疼,醒了环顾四周见程行礼与巴萨都睡着,摸摸海东青的头遂又睡下。
但海东青又啄了下郑岸,郑岸睁眼低声道:“怎么了?”
海东青跑到程行礼身边,歪了下头。郑岸懂了,坐起挪过去翻开侧身朝他睡着的程行礼。
清明月下,程行礼俊秀的眉宇拧在一起,心中似有化不开的浓愁,脸上尽是眼泪,嘴里还喃喃着什么。
郑岸附耳去听,可听不懂程行礼在说什么,在脑中仔细回想后,感觉这怪又突兀的字音像是吴语。
郑岸听了片刻,连着官话细拼与猜,听出程行礼像是在喊爹娘。
“乖孩子,睡吧睡吧。”郑岸深深地叹了口气。
擦去程行礼脸上眼泪,把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蛮横拉过巴萨谁在程行礼旁边,手轻拍在他的胸口,嘴里哼着幼时魏慧给他哼过的室韦歌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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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