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指针过了十二点。
游览区大部分电源已经切断,只留下动物维生装置与几盏应急灯,在黑暗中发出盈盈幽光。水生生物的影子在其中穿梭,畸形又狂乱。
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数不清的细碎的脚步声在哑光釉面砖上响起,前后相接,连续不断。
花儿睡得并不安稳,在几个连续跳跃的梦境后,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些细碎声音。意识模糊间捂起耳朵,声音并不因此减轻,反而更让人心烦意乱。
“妈的谁又半夜不睡……”啊。
忍无可忍,翻身坐起,肌肉记忆无比熟练地破口大骂,一桶冰水转瞬在花儿天灵上泼了个透心凉。
这不是她住了二十多年的旧小区分配房,是关了门的海洋馆客房。客房隔音效果如何她已经亲身实验过自然不必多说,那这些细碎声音是哪来的?
难道海洋馆还闹耗子吗?
她久远的记忆告诉她,乡下老房子里闹耗子不是这个声音。
窸窣窸窣,咔哒咔哒,不是有老鼠半夜不安分,更像是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发出的脚步声。
手机发出了电量充满的提示,屏幕幽光照亮了一片小小昏暗,花儿瞅一眼,快凌晨一点了。
游览区十点就会切断电源,谁还在外面活动?而且客房隔音效果非常好,这些声音又是怎么传进来的?
花儿的本能让她很想出去找人,孟彦也好英歌子也好齐泽也好,哪怕是季真,不管是谁,人类的本能总会在不安时希望与人抱团。
她穿了鞋下床,手指在触及门闸前又像是触了电一般收回。
【5、本馆24小时开放,为有需要的游客提供有偿客房服务,游览区于十点准时关灯,请及时返回休息区,并在十二点前入睡,入睡前锁门并关闭房间灯光。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十点后不要离开客房,如有需要,可以拨打员工电话,您需要的东西会在半小时内被送到门口。】
【6、如您在十二点后在休息区听见脚步声,请继续安心休息,本馆内绝对安全,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十分钟内脚步声就会消失。不要睁眼,也不要出于好奇打开房门,您的行为可能会侵犯本馆商业机密,如出现意外,本馆概不负责且保留追诉权利。】
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花儿嘴唇哆嗦了好几下,不成句地将两条规则念了几遍,又想起季真的话: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在副本中生存,有时要细心观察,可有时得把自己当做一个看不见听不着的瞎子,更要学会不说不该说的话。
花儿脱了鞋,又爬回床上,雪白棉被里还残留着体温,她用被褥与枕头将自己裹成一个大蚕茧,梦呓般轻声念叨:“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仿佛只要念得够多,便能将逐渐接近的脚步拖沓声驱逐出耳膜。
咚咚咚、咚咚咚。
他们在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不知敲了多少下,花儿没有听见除了敲门以外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的队友们是否开了门,现在状况如何,只能竭力催眠自己当听不见。
咚咚咚,咚咚咚。
像是放弃了不开门的游客,这些声音的制造者重新用拖沓的脚步走到下一间客房,重复敲门的过程。
一间又一间……
他们的脚步终于迫近,停在了花儿的房门前。
咚咚咚,咚咚咚。
每一声都是在花儿的神经上反复敲打,研磨,直至将神经碾碎。
花儿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在这样反复的折磨中她甚至想开门结束这一切,哪怕门后是死亡在迎接她,也比这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折磨要强。
他们这一次在门前逗留的时间似乎格外久,花儿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毅力克制自己不去开门的,只惊觉他们离开时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冷汗已将客房附带的睡衣后背完全浸湿,入手一片冷濡,几乎没法再穿。
这可真是糟透了。
哪怕花儿被搞得胆战心惊,几乎无心睡眠,也不能忍受身上这么湿答答的渡过剩下的夜晚。好在客房特别贴心的在衣柜里放了好几套睡衣,她第二次下了床,找了干净衣服换上。
嗒嗒嗒。
门又响了。
正在扣扣子的花儿被吓得一个激灵,寒毛直竖,手抖得扣了好几次也没对准扣眼。只是这次敲门节奏与之前的呆板不同,是花儿非常熟悉的节奏与力度。
嗒嗒、嗒嗒、嗒嗒嗒。
又是一阵有规律的敲击,伴随着孟彦的声音:“花儿你睡了吗?刚刚有人来敲门,你没开门吧?你没事吧?你要是没事就应个声,让我安个心!花儿?”
熟悉的感觉。
花儿下意识想应声,声音在从喉咙中发出的前一秒又被花儿硬生生咽回去。
不能出声!
人被逼到极点,不是彻底崩溃就是会爆发出平时没有的潜力。花儿死死咬住唇,将嘴唇咬出淋漓鲜血也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思维高速运转,又开始重复装聋作哑的流程。
不论外面是谁,自己就当没听见!规则说得很清楚了,在十二点前入睡!即使没睡着,在十二点后可能会听见声音,也要无视,因为“本馆安保绝对安全,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也不要出于好奇打开房门”!
规则给予玩家最大的善意就是其本身,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情况下,遵守规则才是最正确的应对。花儿与英歌子和齐泽不熟,对孟彦却很熟悉,她相信孟彦会担心自己,却也相信孟彦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违反规则冒失地出来查看情况。
所以听见声音也得当自己已经熟睡了,规则不会写没用的废话给玩家看!
似乎又过了很旧,“孟彦”一直没等到花儿开门,似是遗憾似是悲伤地叹了口气,拖沓着步子走远了。那声叹气好像……近在她的耳边。
终于安静了。
花儿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体肌肉僵硬,即使外面已经没了声音,动起来也格外艰涩。花儿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摩擦间发出的“沙沙”声。
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了……
无数奇怪且嘈杂的低语在花儿耳边中浮现,偏偏花儿又知道,这些声音不是外面的,而是身体中的杂音。
心跳声,血流声,肌肉收缩声,骨骼摩擦声,轰隆轰隆,奔腾不休。
花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些杂音中入睡的,只觉得第二天醒来时昏昏沉沉,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纷至沓来。
天亮了。
花儿睁眼时没看时间,客房窗户用的全是不透光的暗色磨砂玻璃,不开灯时室内仍旧一片昏暗,可她就是莫名知道已经天亮了。
床头灯的灯光黯淡,一副电力不足的样子,花儿估计是外部供电还没恢复,内部供电也随之减弱了功率。
挂钟显示当前时间七点整,规则不全,只说明十二点后禁止外出,但没写几点才能出门。花儿尽量不去想那些古怪可怕的零散梦境,打算静观其变,简单收拾一下后等季真出门再说。
嗒嗒、嗒嗒。
连续不断的细碎脚步声。
花儿调整好心态充耳不闻,换了衣服就要去洗漱,却发现卫生间内放了一块明晃晃的梳妆镜。
昨天客房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那是一块贴在盥洗台上的巨大镜子,几乎能照出花儿全身,镜面光洁如新,即使在卫生间暗淡的光线下也能将人影照得纤毫毕现。
清楚到几乎让花儿想贴上去看看,到底能有多相近多真实……
镜中的年轻女性眼底有淡淡的青黑,那是因为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黑眼圈;唇色发红,下唇围了一圈深深的牙印,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牙印下还有一个深红的鼓起,圆润并且微微发亮,随着呼吸而起伏。花儿试着舔了舔,说不上来的刺痛。
上火了。偏偏在副本里上火,真麻烦。
一想到燎泡破损后的干涩疼痛,花儿就忍不住心头鬼火冒,恨不得将手里的东西都砸出去!
烦!
半长不短的头发有些毛糙出油,得找个时间洗一洗,可……
花儿手下用力,好几根头发都被连根拔起,混在其中的那根白发分外显眼。
烦死了!
她顺手把那几根头发一起扔进垃圾桶,忍不住凑近了镜子开始扒拉头发,果不其然,又从中找出好几搓让人抑郁的白色。
怎么会这样……
无声的窒闷笼罩住她,她想把镜子砸碎,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那个狼狈的自己。
砰!
拳头砸在镜子上,镜子纹丝不动,甚至连道裂缝也没有,痛的只有花儿自己的手。
花儿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在看她,她们的瞳孔中彼此倒映出对方的倒影。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她笑了。
黑眼圈迅速变淡,燎泡消下去,血痂脱落,牙印消失,白发一点点染上黑色,一切回归最初的样子。
她在笑。
镜子里映出的,是依旧青春的少女。
她的掌心与镜面相触。
砰!
紧锁的客房门被暴力打开,花儿散乱着头发,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跑出了客房,踉踉跄跄向季真的房间跑去。
“一天不见,找死的功力见长啊。”一只手压在花儿左肩,花儿的肌肉反应差点一拳给人甩出去,又被强硬压住压住,“胳膊不想要了我可以替你卸掉,倒不用这么麻烦。”
阴阳怪气的口吻虽然令人不悦,此时却显得分外亲切。
花儿惶然扭头,果然是个穿着灰衣的熟人,眼神颇为不耐,手下倒是松了自己被压着的那条胳膊。
“你、你……”
“你什么你,闭嘴。”
松开的手不压胳膊了,转而往上捂住了花儿的嘴,声音压得很低。
花儿:……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他戴了手套没浸□□?
副本前辈季真力气不小,不知名的灰衣人手劲儿同样很大,半拉半扯带着花儿进了客房走廊中的一个小小隔间,手还是捂着花儿的嘴不让她出声。
花儿一直咚咚咚咚狂跳的心终于跳得没那么快了。
隔间很小也很黑,几乎透不进一点光,周围全是扫把拖把等各种清洁用品,两个成年人往里一钻,顿显拥挤。花儿耸了耸自己勉强能动的自己胳膊,艰难地在灰衣人身上写字:【我不说话,能松开我吗】
灰衣人发出了个“嗯”的鼻音,低得花儿几乎听不清,但是他没松手,花儿只能稍微点了点头,没发出一点声音,试图证明自己。
那只手慢慢松开了,花儿获得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忍住发问的**,花儿借着黑暗中的微弱视力在灰衣人手上写字:【什么情况,你怎么在这】
想了想,又补了几个字:【我叫花儿,你叫什么】
他一直没动,花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在花儿手背写了两个字。
【至秦】
因为他写得太紧凑,花儿思考了很久才确认是“至秦”二字,可泱泱华夏万万众人中似乎没有“至”姓,这怕也是代号。
花儿心里还堆了一堆问题等着至秦给她解答,但至秦写了姓名后便不再写字,反而又重新捂住了花儿的嘴,甚至更为用力,她想动一动嘴唇都难。
花儿:……
这又是要干什么!
【别动,放轻呼吸】
他仓促地在花儿手背写了几个字后一瞬间将呼吸压至极限,浑如枯槁,连被迫与他仅仅靠着的花儿都几乎感受不到他身体的起伏。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程度吗?靠得那么近但是快连心跳都听不见了……
下一刻她就不得不收起种种漫无边际的思绪,因为她再一次听到了窸窣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连成冗长的一片。
有人走过。
所有关于塔罗牌的解释全是作者在胡编乱造,请勿相信[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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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天夜晚(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