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执念 第25章 二十五、公子之心

半宵冷雨洗墨台，谁知人世原比墨台浊。

潇潇冷雨下了半宵，时光似比冷雨流得更急，不知不觉已到了寅时。

地坛四角的幽蓝火焰依然沉默地燃烧着，既不热烈，也不孱弱。

地上的一百二十二具尸身依旧沉默地躺着，没有任何动静。

在冷雨中站了太久的人们心里渐渐生疑：人死了不就是一具渐渐腐烂、永远沉默的骨肉吗？又怎么可能还魂？

辅助巫师问魂的一名觋执上前靠近祝昭低声道：“祝师大人，按理说，杨氏一族的鬼魂早该到了。至今未见一条鬼影，怕是路上遭遇拦截了。”

拦鬼？

既是巫族问魂，不论是鬼魂还是巫觋自然都不会阻挠。

会阻挠的只能是道家和佛家了。

祝昭冷冷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岳老八。

岳家虽然与道家无关，可三皇子姓暮，是天人暮家的嫡系血统——即便今上这一脉的“嫡”字已被人暗暗质疑几百年，如今皇位上端坐的还是今上这一支，天下道家便以暮家为尊。

祝昭道：“请上官大人。”

此时上官丹青心中也很焦虑。

上官家历代都在执法断案，对于巫师问尸的能力自然从未怀疑。只是上官丹青素来心高气傲，觉得既然其他国家没有巫师辅助一样能够破案，他便也能。是以，虽然他入职大理寺五年，到访问尸处无数次，找的也都是仵作，从未求过巫师。

这一次，他会主动请巫师出马，一来是杨竹予所求，二来……

上官丹青看了眼身旁面色惨白的杨竹予——虽然他心里万般不愿意承认，可他知道，杨竹予活不了多久了。他有信心为杨家翻案，可没信心让杨竹予等到那一天。所以，为求快，他提请了问尸。

可眼下五个时辰过去了，问尸毫无进展，他心中不免焦急起来。

得知祝昭找他，他低声吩咐左右照顾好杨竹予，快步走向祝昭：“祝师，问尸为何毫无进展？”

祝昭道：“若说问魂，却无进展，若是问尸，已有进展。”

上官丹青道：“这问尸和问魂难道不是一件事吗？”

祝昭道：“大人随我来。”他领着上官丹青走向平放着的尸体处，挑了一具男尸，命手下支起屏障，解开男尸衣衫，“大人请看。”

上官丹青审案多年，自然是不怕死人的，对于尸体，他比绝大多数人都熟悉。他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蹲下探摸尸体，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具尸体看似完好，里面却变成了一片片。

祝昭道：“这具尸体的魂魄被片成碎片了，是以，他的尸身跟着变成了碎片。上官大人，有人在拦截杨氏鬼魂，您可否现在就派遣人查访南燕所有道观、寺庙，看看有哪些道士、僧侣不在观中、寺中。”

上官丹青道：“好，我这就去。”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迟疑问道：“祝师，眼下杨家人，我是指杨家的鬼魂正在遭遇劫难，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祝昭长得清冷，待人接物亦是冷冰冰的，但他并没有这种冷傲个性的人的通病——要面子。

听了上官丹青的话，他很坦然地承认：“我派出的招魂鸟尚未接到魂魄，此刻杨家的鬼魂凶多吉少。我正打算向族人求援。”

祝昭取出一张九色符纸，准备以幽蓝火焰将其燃烧。

却见九色符纸上的紫色符箓亮了一亮，他心中稍定，将符纸收好，对上官丹青道：“巫家已经来援，再等等。”

对巫家神神秘秘那一套，上官丹青是不懂的，但祝昭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他冲着祝昭行了一礼，匆匆下去安排人手。

祝昭转眸，看向孤零零跪着的岳老八，岳家没有来其他人，只有岳老八独自跪在那里。祝昭走近岳老八，冷声道：“岳月枟，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岳月枟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他苦笑道：“若我说，我早就在等着这一日的来临，你信吗？”

祝昭冷笑：“很巧，我也在等。”

岳月枟向祝昭磕了三个头：“关于令妹的事情我很抱歉。”

祝昭道：“粪水尚可养活庄稼，你的道歉，只能污了我的耳朵。今夜是你，之后是岳家，再之后便是宫中那位，我妹妹的血债，我自会一一讨还。”

说完，他转身走向祭台。

“祝昭！”岳月枟忽然抬起头，望向他背影，“不是谁生来就有的选的，若你我易生而处，”岳月枟敲了敲自己的胸膛，“若你替我而活，你会怎么做，你能怎么做？你就能保证里头这颗东西既能干净敞亮，又能跳动活着？”

祝昭没有回身，只是冷冷道：“我为何要懂一只蛆怎么活？”

暮钦晋捡拾完最后一片残魂，着实有些累了，他心里苦笑，谁能想到他堂堂太子还有服徭役的一天。将最后一片残魂放入鬼车中，他刚直起腰，就见十三条鬼扑腾一下向他齐齐跪了下来。

暮钦晋揉了揉额角道：“起来吧。”

众鬼道：“尊驾大恩大德，吾等无以为报，还望尊驾留下姓名，我等好为尊驾日夜祷告。”

暮钦晋道：“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你们既负血海深仇，速去吧。”不过就搬了一夜“砖”，他这样的人，不值当别人为他祈祷。

一条管家穿戴的男鬼站了起来，走向暮钦晋，轻轻报了一处地址：“此处乃是小女坟墓，小女棺椁之下再挖三丈将见另一棺椁，此棺椁为石棺，公子将其敲碎，可得杨家玄秘。”

暮钦晋道：“令爱沉眠之所，岂可叨扰。我不过误经此地，随手相助，并未想要索求回报，亦不敢觊觎杨家玄秘。”

男鬼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常说，杨家是做烟火的，烟火是为了庆祝繁盛安宁，绝不可用来杀戮。其实，引起杀戮的从来都是人心，跟烟火又有什么关系。”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又向暮钦晋拜了一拜，“小老儿得蒙老爷赏识，跟随老爷走南闯北五十余载，别无长处，唯擅观测人心，公子之心，堪托杨家玄秘。”

暮钦晋冷笑道：“那你一定看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老管家慈爱地笑了笑：“公子是好人，日后定能有好报。”

他说完也不待暮钦晋回应，走向杨竹听：“十二小姐，老管家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杨家玄秘托付于我，万不敢让它随我灰飞烟灭，是以，方才才脱离队伍，苟且偷生。如今我重担已托，我们这就去吧。”说完，他慈爱地摸了摸杨竹听的脑袋，当先上了鬼车。

杨竹听歪了歪脑袋，看看老管家，又看看暮钦晋，笑道：“神仙哥哥，原来我们杨家真有玄秘，连我都不知道呢。将这秘密托付给你，管家伯伯很放心，我也很放心。我跟你说，管家伯伯看人最厉害了，当初他跟我七姐一直劝着爹爹搬家，是爹爹没肯，唉，算了，其实也不怪爹爹，我也好喜欢好喜欢我们南燕的。”

她冲着暮钦晋挥挥手，跳上了鬼车。

其他鬼又向暮钦晋拜了拜，也跟着上了鬼车。

鬼车鸟缓缓煽动翅膀，平稳地从地面升起，杨竹听从鬼车里探出小脑袋，大声道：“神仙哥哥，今日一别，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你是神仙，你能不能认出转世后的我呀？”

暮钦晋仰着头，目送他们离开。

老管家凑到杨竹听耳边低语，杨竹听又探出脑袋，大声道：“神仙哥哥，你是好人，日后定能有好报。”

夜雨滴落暮钦晋眼眶，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