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房门被敲响。
“小故,起床了吗?”
陈故沙哑的应了一声,一出声便又闭了口。
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沙哑,沙哑无力,像是一个病号。
可是,门外的人显然也听见了他发出的声音,于是敲门声停止了,陈慎之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有些沉闷。
“醒了就起床吧,出来吃点东西。”
陈故昨晚就没吃东西,被陈慎之这么一说,他的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甚至勾起了胃疼的毛病。
然而陈故的眉头都没皱一下,又应了一声,这才从床上爬起来。
昨晚睡觉没换衣服,身上的衣服被他躺得皱巴巴的,陈故打开行李箱,换了件衣服,这才出门。
一打开房间门,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那股熟悉的香气让陈故有些恍惚,仿佛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但是,很快,与记忆中不太相同的陈慎之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
他哥说:“家里没存什么吃的,你将就一下,一会儿去镇上买些吃的来。”
他的表情和语气一如往昔,让陈故觉得恍惚,他低下头去,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面汤,温热熟悉的味道将他带回了小时候,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可以随意任性的少年。
可外面的喧哗声打破了这种香气氤氲起来的温暖气氛,车声轰隆,然后戛然而止,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对骂的声音。
陈故觉得奇怪,便看相陈慎之,陈慎之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但是陈故怎么可能不动,他赶紧跟着站了起来。
陈慎之撑着把伞,打开家中大门,正对着大门的狭窄泥路上,两辆车狭路相逢,刮蹭到了一起,从车上分别走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陈故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那男人也是村子里的人,早先还是陈升的好兄弟,常来家里吃饭,算起来,陈故还要管他叫声叔叔。
而另一个女人,也是村子里的,但是他们不太熟,只是认识。
她打扮的很时髦,烫着当下最时兴的卷发,穿着一件洋装,涂着红色唇膏的嘴唇上下开合,张嘴就是一长串的抱怨。
“你怎么开车的,叫你往左边让一让,你偏就在那不走,这下好了,你不赔我修车钱,谁都别走了!”
男人被女人气得够呛,指着自己的车子大喊:“我叫你看路,你自己看不见下面的土路吗,这有个大泥坑,我已经被卡在里面了,你叫我往哪挪?叫你先不要过来,你偏不听,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被气得跳脚,不依不饶,没有那男人嗓门大,就直接上手去抓男人的脸。
就在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大门开了,陈慎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男人看见陈慎之,动作有一瞬的僵硬,但随即便热络惊喜的叫出声来:“慎之?你都长这么大了!”
女人疑惑的转过头,看见陈慎之的脸,眼中闪过惊艳,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不熟。
见男人与他似乎分外熟络,女人冷笑一声,道:“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得赔我修车钱!”
男人脸上的笑容再次消失了,恼怒的转过头去,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皮夹子,抓起几张纸钞朝女人怀里一塞,然后走向陈慎之。
女人不忿,但是摸摸手中钞票,便哼了一声,走了。
她坐上自己的小轿车,一边抱怨着重新发动车子,一边跟始终乖乖坐在后面的小女孩说:“妞妞,没吓到吧,这破地方,你姥姥姥爷也都不在了,要不是有钱拿,打死我都不来……”
她发动车子,倒车离开,却忽然从后视镜发现,自己的女儿趴在了车后座,一动不动的,仿佛在看什么。
女人纳闷:“妞妞,妈妈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名叫妞妞的小女孩儿回神,朝女人歪了歪头:“妈妈,我有点害怕。”
女人以为是刚才吵架吓到了孩子,没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别怕,等明天你爸回来,咱们处理完事情,就离开这里,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
女人的车子甩着泥点而去,留下的男人却收了刚才嚣张的气焰,笑呵呵的朝陈慎之走了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后面的陈故。
男人顿了一下,道:“小故也在啊。”
陈故点头:“忠叔,我回来看我哥。”
王忠点点头,感慨道:“你们哥俩的感情还是这么好。”
陈慎之没接话。
陈故也沉默了。
王忠觉得有一点尴尬,咳了一声,然后道:“我也是刚从外头回来,你也知道嘛,这些年大伙都上外面工作了,许久没回来过,没想到村子里还是这种土路,这一下雨就……让你看笑话了。”
陈慎之这才牵出一个笑来,摇头说:“没有,村子里人少,不花钱修路很正常,倒是忠叔,这么好的车子还是别开进来的好,小心刮坏了。”
王忠听他这么说,立马“嘶”了一声,说:“这话可说晚了。”
他这一路小心翼翼的开,底盘依然被刮了两回,现在前门还被刮了一下,他的心都在滴血呢。
陈慎之看了眼女人离开的方向,忽然问:“忠叔怎么突然回老家了,为了那事回来的?”
王忠又开始僵硬了,他笑笑,说:“是、好歹是你婶子从小长大的地方,怪舍不得的,我们俩就想着,再回来看一眼。”
两个人一来一去,像是在打哑谜,陈故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王忠着急开车离开,只说了这两句,也就走了。
王忠在陈家那两兄弟直勾勾的注视下上了车,关上门,打开火。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心中默念着什么,原本死死将车轮卡住的土坑像是不存在一样,这一次,竟然松开了被它死死咬住的车轮。
王忠见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大大松了一口气,狠狠踩下油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唯有陈故还在纳闷:“什么事,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陈慎之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是好事。”
他关了门,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前阵子有个开发商来了。”
陈故一愣。
那开发商叫钱学福。
多年以前,来他们村子考察的人叫钱学刚,这两人是兄弟。
当年陈升撞破了他们的事情,陈故出走,陈慎之一开始是被瞒着的,因为他快高考了,陈升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影响他。
陈升报了警,叫警察帮忙找陈故,骗陈慎之说陈故回老家了。
后来陈慎之知道陈故其实是独自出走,并不在老家,便要紧随而去。
奈何陈升出事了,他跟钱学福一起死在了山里,死因不明,每天都有警察上门。
所以陈慎之被迫留了下来。
这里死了人,他父亲死了,钱学刚唯一的儿子也死了,所以度假村的事便不了了之。
那现在……
思及此,陈故试探性的问:“这里是要……”
陈慎之说:“钱学刚的弟弟来这,是想重启度假村的项目,村子里的人大概是得到了消息,所以特地回来的。”
陈故很尴尬,心中还有一股无名火,他走在陈慎之的侧后方,终于还是没憋住,问:“哥,你不会以为,我也是想回来分钱吧?”
没办法啊,谁让他回来得太巧了。
陈故站在院子里,不肯走了。
陈慎之回头,看见陈故似乎真的动气,眼睛都瞪圆了,便笑出了声来。
他说:“你能分什么钱,你户口都不在这了。”
陈故沉默。
陈慎之却拍了拍他的头,说:“哥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
陈故这才抿着唇,任由他拉着走进了屋里。
但这种沉默也没维持多久,很快他就被陈慎之皮肤那刺骨的凉意给冰得一抖。
陈故低下头去,陈慎之的手指一根一根盖在他的手背上,呈抓握的形状,像是要将他的手完全包裹。
陈故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手抽回来,反握住陈慎之,“哥,你手怎么这么凉?”
说完这话,陈故难免有些灰心丧气,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他再怎么绷着一口气,依旧掩盖不住他担心陈慎之的事实。
他别扭什么呢?暗恋自己的哥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早该放平心态了。
他就是为陈慎之回来的,他是该关心陈慎之的。
陈慎之垂眸,认真盯着陈故的手,唇角掀起一个弧度,安抚的说:“没事,一直是这样,习惯了。”
陈故的眉头皱了起来,终于问他:“这几年你都自己一个人在这住着?”
也没个人照顾?也没搬去离医院近一些的地方?
陈故对陈慎之的能力从不怀疑,他学什么都是又好又快,看书考试试如此,学开车如此,甚至跟爷爷学做木工活都是如此。
他哥这样的脑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好好活着,所以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别人都走了,都去了更好的世界,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想到这,陈故便说:“是不是因为你刚做了手术,还没恢复好,就自作主张回家来了?”
陈慎之叹了口气,阳光倾泻在院子里,照在他的脸上:“不是。”
陈故便不说话了。
陈慎之叫他回去把饭吃完。
窗外的雨声一点点变小了,外面偶尔还是能听见车子行驶过的声音,但都没有像方才的王忠一样,被泥坑卡在这里。
陈故很想问陈慎之,自己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时候的陈叔叔大概恨极了他,觉得他是一个恩将仇报的小混蛋。
他将他养大成人,他却诱拐他的儿子误入歧途。
所以在错误尚未酿成之前,陈叔叔说要送他回自己的老家去上学,他却招呼都没打一声的自己跑了。
他对陈升,自己的养父,只有愧疚,听闻杨旭说他们去世,他甚至掉了眼泪。
陈故茫然的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想问陈慎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在这个时候,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传了进来。
陈慎之回头,叫陈故坐着,自己去开门。
陈故坐在桌边,双手放在腿上,看陈慎之去开门。
陈慎之背对着他打开门,一个中年男人若隐若现的出现在门口。
中年男人的身后还藏着一个小脑袋,只露出来一直眼睛,直勾勾的透过两道被打开的门,盯着陈故看。
那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可是陈故却感觉到了敌意。
小孩在中年男人说话的时候悄悄攥住了陈慎之的衣角,慢慢从中年男人的身后挪了出来。
最后,中年男人将小孩往陈慎之的方向一推,转身走了。
陈慎之转身,把小男孩牵进了屋。
陈故很不想用“阴沉”这个词形容一个小孩。
但是这个小男孩确实就给他这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孩子,正是该放声大哭大笑的年纪,可是他的一张小脸却没有半分表情,黑眼珠往上泛着,眼底露出了眼白,就这样直勾勾瞪着他,也不见说话。
陈故将不解的目光投向陈慎之。
陈慎之对他笑道:“这是钱学福先生的小儿子,我见过两次,这几天住在这。”
说罢,不等陈故问,他就又道:“钱先生住在村长家,他要在这里住几天,等秘书带着考察的人过来,重新评估这里。”
“钱先生觉得村长家里的诊所病人太多,不适合小孩子住。”
陈故抿了抿唇,表示自己知道了。
陈慎之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位钱先生的重要性了,这可是全村的大金主啊,他和这个奇怪的小孩肯定得罪不得。
但是……
他们早就认识了?
有个外人在,陈故更没法问陈家的事了。
陈慎之没看出陈故心中那点小心思,只是自顾自的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得出去买点,下午要上山,中午多吃一点。”
陈慎之穿上了外套,走到了门口,小男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攥着他的衣角。
陈慎之做完这些,转头才发现,陈故还站在那里发愣。
陈慎之疑惑的歪了歪头,朝陈故伸出了手:“发什么愣?走了。”
陈故这才回神,往前走一步,踢到椅子腿,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
陈慎之反应很快的接住了他,他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被男人以一个半抱的姿势笼在了怀里。
铺天盖地的熟悉气味席卷而来,那是他无数次在梦中追逐而不得、令他着迷又排斥的感觉。
陈故的胸腔轰鸣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这种讨厌的感觉了,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去回想那个沉闷潮湿的雨夜。
但是当那双干净修长的手伸向他,那双黑色眸子安静望着他的时候,陈故身体里的血液还是在发热。
他死死抿着唇,并不抬眼看陈慎之,挣脱了开来。
陈慎之收回手,眼神有一瞬定格在了他的身上,在陈故看过来的时候又转开。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