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正院暖香阁内,雕花拔步床的帐子半卷,顾清禾昏沉中听见铜炉上的药吊子“咕嘟”作响,紫苏叶的清香混着参须的微苦,在暖阁内萦绕。她勉强睁开眼,正见朱翊宁挽着月白中衣袖口,手持银勺搅动药汤,玉带扣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醒了?”他察觉动静,忙放下药勺,指尖探向她额头,“烧退了些,却还是烫。”
顾清禾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今晨卯初听见他与赵管事的对话——原该是上朝的时辰,他却推了兵部的折子,说“王妃病重,今日免朝”。堂堂庆王为妻告假,在满朝文武中定是头一遭。
“爷该去朝上……”她想撑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中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陈太医说,你这病需‘心安神定’,我若不在,你定要胡思乱想。”
话尾带着几分促狭,却让顾清禾想起昨夜。她烧得迷糊时,竟抓着他的手不放,非说“八爷的字能退烧”,逼得他在宣纸上演了二十遍《关雎》,末了还在她掌心画小狐狸。
“臣妾哪有胡思乱想……”她耳尖发烫,忽然瞥见他袖口沾着的药渍,“是爷在胡思乱想吧?连煎药都亲自动手。”
朱翊宁望着自己被药汤染黄的袖口,忽然笑了:“幼时母后生病,我曾见父皇亲自煎药,说‘药过三沸,情至七分’。如今才懂,这亲手煎的药,原是要连心疼都熬进去的。”
顾清禾怔住。他极少提及父皇,更遑论儿时回忆。此刻烛影摇红中,他眉间的朱砂痣衬着疲倦,倒像褪了皇子的矜贵,只余寻常夫君的温柔。
戌初刻,陈太医第三次来诊脉。顾清禾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想起方才春桃说的“王妃腕间的红痕”。她悄悄扯了扯袖口,却见陈太医对着脉案沉吟:“王妃脉象虽弱,却隐隐有滑意……”
“先生但说无妨。”朱翊宁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藏着一丝紧绷。
陈太医抬头,目光在两人间逡巡:“贵体亏虚乃气血两虚所致,然脉象和缓,倒像是……”他顿了顿,改了口,“像是喜脉初显前的征兆。”
顾清禾只觉指尖一颤。她穿越而来,本就将“有孕”视为首要目标,可此刻听太医提及,却忍不住望向朱翊宁——他正垂眸盯着脉案,指节捏得泛白,却在抬头时冲她轻笑:“既是虚,便多补些。明日起,燕窝粥里加三钱西洋参,可滋补而不燥。”
这一晚,朱翊宁破例宿在暖香阁。顾清禾枕在他臂弯里,听着他心跳如鼓,忽然想起白天他煎药时的背影——那样冷硬的人,竟会为她研究《千金方》,用银针在药材图上画圈,说“紫苏叶需取第三茬,参须要长白山的老根”。
“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她手背的红痕,“还疼么?”
顾清禾望着帐顶的并蒂莲纹,想起昨夜他替她擦身时的小心翼翼,连指尖都在发抖:“不疼。只是想起,第一次见爷,是在太液池畔,您穿一身月白常服,比画里的仙人还好看。”
朱翊宁一顿,忽然低笑出声:“那时你跟着顾尚书布菜,碰倒了青瓷碗,却偏要说是碗沿的缠枝莲勾住了袖口。”他指尖掠过她腕间,“如今才知,你袖口的缠枝莲,原是藏着‘禾’字暗纹。”
顾清禾惊觉他竟留意到这般细节。那是她及笄时绣的第一幅缠枝莲,每片莲叶里都藏着小字,原以为无人会懂,不想竟被他看穿。
“爷那时可觉得臣妾鲁莽?”她仰头望着他,却见他眸中映着烛火,比星光更亮。
“只觉得……”他忽然别过脸去,耳尖通红,“只觉得,这世间竟有女子,能让太液池的白莲都失了颜色。”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人。顾清禾忽然明白,他的温柔从来不是直白的情话,而是藏在煎药时的药渍里,藏在守夜时的折子里,藏在每一次替她捋顺鬓发的指尖上。
次日巳初,顾清禾精神好了些,靠在暖炕上看朱翊宁批折子。他特意将书桌搬到床前,墨香混着药香,倒像是把前院书房搬进了暖香阁。
“皇太孙送了幅画。”春桃捧着锦盒进来,嘴角藏着笑,“说是八皇婶病了,要画只金鳞锦鲤镇病。”
顾清禾打开锦盒,见素白宣纸上歪歪扭扭画着红鲤,旁边题着“承煜祝八皇婶早日安康”,落款处还按了个小手印。她忽然想起前日在东宫,承煜趴在她膝头说“八皇婶的手比母妃的软”,不想这孩子竟记挂至此。
“替我回谢皇太孙,说等臣妾病好了,便教他画玉兰花。”她转头望向朱翊宁,却见他盯着画忽然出神,“爷可是想起了什么?”
“想起皇兄小时候,总抢我的糖葫芦,却在我病时,把自己的糖人全塞进我被窝。”他指尖划过画中红鲤,“承煜倒像极了那时的皇兄。”
顾清禾望着他难得柔软的神情,忽然想起陈太医说的“喜脉初显”。若真有了孩子,他定会是个极好的父亲——会像教承煜射箭那样,教孩子写“翊”字,会在雪天堆个小狐狸雪人,会把对母后的思念,都化作对孩子的宠爱。
未初刻,陈嬷嬷从娘家回来,一进暖香阁便红了眼眶:“我的姑娘,怎的病成这样?”她摸着顾清禾的手,转头便要训斥丫鬟,却被顾清禾拦住:“是我贪凉,不怪她们。”
陈嬷嬷却盯着朱翊宁袖口的药渍,忽然福身:“王爷对王妃的心意,老身都看在眼里。当年老福晋去后,老奴总怕王妃在府里受委屈,如今看来……”她声音哽咽,“倒是老奴多虑了。”
朱翊宁起身扶住陈嬷嬷,难得露出郑重神色:“嬷嬷放心,我既娶了她,便会护她一生安康。”他转头望向顾清禾,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纵是这天下负她,我也不会。”
这话像落在雪地上的火,瞬间融了顾清禾心中最后一层冰。她忽然想起现代车祸前,那个冲她笑的小男孩——原来命运让她穿越,不而是为了遇见这样的他,在这暖香阁的烟火里,织就属于他们的圆满。
申时,雪停了。朱翊宁抱来个鎏金手炉,炉身刻着新凿的并蒂莲纹:“让人照着你绣的纹样刻的,以后你写手炉,我刻炉身。”
顾清禾摸着冰凉的炉身,忽然想起昨夜他在她掌心写的“宁”字。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承诺,不是山盟海誓,而是他用行动告诉她:你的每一份心意,我都珍视,你的每一个算计,我都甘之如饴。
“爷可知道,臣妾为何总爱留您宿在暖香阁?”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他掌心的握笔茧,“不是为了什么王妃的体面,而是……”
“而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这王府,是真正的家。”他接过话头,掌心覆住她的手背,“我又何尝不知?从你第一次在玄关候我,用建宁白莲汤换我一顿晚膳时,我便知道,这一辈子,怕是要栽在你这小狐狸手里了。”
暖阁外,暮色初合。顾清禾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忽然觉得,这颗被相士称为“贵不可言”的痣,此刻却像落在她心尖的一点暖。她终于明白,所谓甜宠,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迁就,而是两颗心在病痛与温柔中,渐渐靠近,渐渐懂得,原来最美好的算计,是你我在这寒夜里,彼此成为对方的暖炉,彼此成为对方的归处。
这一晚,顾清禾枕着他的手臂,听着他讲坤宁宫的旧事,忽然觉得,病中的虚弱竟成了最珍贵的契机。她第一次真正走进他的世界,看见那个藏在“翊”字辈光环下的少年,那个会为母亲煎药、会为兄长留糖人的朱翊宁。
而朱翊宁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忽然想起陈太医临走时的欲言又止。他摸着她小腹,忽然期待起某个可能——若真有了孩子,定要教他读《关雎》,带他去太液池看锦鲤,告诉他,他的娘亲,是如何用一碗碗热汤、一缕缕合香,温暖了他整个寒冬。
雪后的月光透过窗棂,在暖香阁的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案头的《河防一览》摊开在“民生在勤”那页,旁边是朱翊宁新写的字:“卿在,冬暖。”
这一日,庆王府的暖香阁里,病中的顾清禾终于懂得,所谓爱情,原是藏在药香里的心疼,是守在床前的剪影,是彼此眼中,渐生的深情与眷恋。而这一场病,让她与他,在烟火与病痛中,真正走进了对方的心底,织就了一段,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的,关于“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