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侯府还笼在薄雾里,幽莲苑的九曲石桥上已传来细碎脚步声。何煜璟身着月白缠枝莲纹锦袍,腰间羊脂玉连环佩随步轻响,墨色长发用同色缎带松松束在羊脂玉冠中,冠侧簪着半枝白梅——正是金华何家子弟惯常的素净打扮。他手中握着个蓝缎荷包,针脚细密处绣着并蒂莲,是胞妹云笺及笄时亲手绣的,如今已跟着他走南闯北五年,边缘微有些泛白,却始终妥帖地挂在腰间。
“表哥可是从仪门绕过来的?”回廊转角处,庆王妃顾清禾携着绛红裙裾款步而来,鬓边的珍珠流苏随步伐轻晃,“方才在西跨院遇见八殿下,他正缠着世子讨永平侯府的藏书目录呢。”何煜璟忙拱手见礼,目光掠过她腕间的翡翠镯——正是云笺纳征时他从金华带来的陪嫁,与云笺那只原是一对。顾清禾笑道:“快些去吧,姨母在水榭候着,说要让你瞧瞧云笺小时候抄的《金刚经》,竟被世子夫人裱成了屏风。”
绕过叠翠假山,幽莲苑中央的水榭已传来笑语。何煜璟隔着雕花槅扇望去,只见姨夫何树元正与永平侯顾钰安对坐品茗,二人皆着青色素纱衣,腰间玉带却分了文武——顾钰安的玉带嵌着海水纹玉銙,何树元的则是松竹纹,倒暗合了武将与文官的雅趣。小吴氏拉着云笺的手坐在临湖处,指腹轻轻摩挲着女儿腕间的翡翠镯,案上搁着个朱漆食盒,隐隐透出莼菜香——定是云笺念着母亲爱吃的莼菜鲈鱼烩,特意让庆王府膳房备的。
“煜璟来了。”永平侯夫人吴氏笑着起身,鬓边的银鎏金发簪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快些见过你姨夫,还有你大表哥和二表哥,瞧瞧这五年在金华书院,可把咱们何家的玉树临风全学去了。”何煜璟忙向众人行礼,目光落在云笺身上——三日前出阁时的赤罗袆衣已换作月白羽纱裙,腰间系着他送的迦南香手串,腕间翡翠镯与朱翊衍的玉带交相辉映。而宁王朱翊衍此刻正站在水榭栏杆旁,望着池中锦鲤出神,月白常服外只套了件鸦青纱衣,金冠换作了玉冠,倒比婚礼上多了分文人雅致。
“大哥!”云笺眼尖,见何煜璟望来,忙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昨日整理妆匣,竟翻出你当年送我的《玉台新咏》,页脚处竟还留着你批的‘绿肥红瘦’——比我那手小楷可强多了。”何煜璟见她提及旧事,耳尖微烫,目光却落在她身后朱翊衍的腰间——果然挂着他昨日让人捎来的金华火腿形玉佩,虽是玩笑之作,却被他郑重地系在玉带旁。
“开席吧。”顾钰安抬手示意,小厮们鱼贯而入,青瓷盘盏在檀木长桌上次第铺开。首道菜是金华火腿炖甲鱼,鼎炉中滚着乳白汤汁,甲鱼肉炖得酥烂,火腿香混着陈皮味在水汽中散开——何树元望着这道菜,忽然想起云笺十岁那年,跟着他去金华山踏青,不慎摔了腿,硬是咬着牙没哭,却在看见山脚下农户家的火腿时掉了眼泪:“女儿家的馋虫,倒比男子的志气还大些。”此刻见女儿捧着汤盏吹凉,递到小吴氏手中,眼眶忽然有些发潮。
“这道蟹酿橙倒是许久没尝了。”庆王朱翊宁夹起个橙盏,金橙剖顶去瓤,内中填满蟹肉与蟹黄,淋着琥珀色的酱汁,“当年在国子监,煜璟兄总说江南蟹宴讲究‘一蟹九吃’,今日倒要瞧瞧,这蟹酿橙可入得你法眼?”何煜璟见他故意逗自己,笑道:“殿下若喜欢,待回金华时,我让人送两篓武义清水蟹去,只是——”他瞥了眼朱翊宁腰间的玉带,“怕是要劳烦殿下的侍卫,在城门口守上三日,免得被锦衣卫当刺客盘查。”
众人皆笑,顾清禾轻轻戳了戳丈夫:“八殿下可别忘了,今日是云笺回门,可不是你在酒肆与人斗诗的时候。”说着示意丫鬟端上荔枝膏水,水晶碗中浮着胭脂色的膏体,缀着几粒剥好的荔枝,“这是照着《山家清供》做的,云笺小时候总说,荔枝要配着薄荷吃才不腻,倒让我想起咱们在撷芳殿偷摘荔枝的事了。”
席间,何煜璟注意到朱翊衍始终默默替云笺布菜,见她嫌蟹壳麻烦,便亲手剥了蟹肉放在她盏中,指尖沾了酱汁,也只是用帕子随意擦了擦——这等细腻,倒与传闻中“冷面宁王”的形象大不相同。直到上第二道莼菜鲈鱼烩时,朱翊衍忽然开口:“前日在庆王府,听见煜璟兄与十弟说起金华八咏楼,倒让我想起李清照那首‘水通南国三千里’——不知何时能随云笺回趟金华,登楼望一回双溪春波?”
何煜璟望着他眼中难得的柔和,忽然想起婚礼那日,听见朱翊衍对云笺说:“你总说金华的海棠开得比京城早,待来年春日,咱们便请旨去金华祭祖,我带你去八咏楼看烟雨,去万佛塔数风铃。”此刻见他主动提及,心中微动,举杯道:“宁王殿下若不嫌弃何家老宅简陋,煜璟定当扫榻相迎——只是老宅后园的梅树,可经不起殿下的‘醉里挑灯看剑’。”
众人又笑,朱翊宁趁机调侃:“煜璟兄这是暗指宁王弟在西苑射猎时,误砍了御花园的老梅树?”话音未落,便被顾清禾用帕子敲了下手:“好好的回门宴,提什么西苑旧事?倒是云笺,你给表哥瞧瞧你新写的《回门诗》,我瞧着比《璇玑图》还妙三分呢。”
云笺耳尖发红,从袖中取出素笺,却被朱翊衍抢先接了过去。只见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着:“幽莲池畔理云鬟,半是新妆半旧颜。玉案香凝萱草露,金樽酒映棣棠斑。十年词笔藏深阁,一夕鸾舆出故关。最是父兄怜女处,盘中莼菜未曾删。”朱翊衍望着末句,想起纳征礼那日,云笺悄悄在他礼单里添了道莼菜鲈鱼烩,说是“父亲在金华时,总说这道菜最见江南清味”,此刻见她将亲情化入诗中,眼中闪过暖意,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用极小的字写着“与君共赏”,是只有他能看见的私语。
酒过三巡,小吴氏忽然拉着云笺的手,从袖中掏出个蓝布包:“原想等你回金华时再给,如今瞧着……”布包打开,竟是双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处绣着海棠与蝴蝶,“你父亲总说王室贵胄穿不惯这种粗鞋,可我想着,你小时候在何家巷跑跳,穿的都是娘纳的鞋底……”云笺望着布鞋上的海棠纹,与朱翊衍送她的端砚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忽然明白,所谓回门,原是将娘家的牵挂与夫家的情意,在这一方宴席上细细缝合,就像母亲纳的鞋底,就像表哥送的荷包,就像丈夫剥蟹时的温柔,都是藏在岁月里的长情。
申时初刻,何树元与小吴氏要回金华的车马已在府外等候。何煜璟望着胞妹与朱翊衍并肩站在水榭台阶上,云笺的月白羽纱裙与朱翊衍的鸦青纱衣相衬,倒像幅宋人画的《莲塘佳偶图》。他忽然想起幼时教云笺读《诗经》,”如今见她倚在朱翊衍身侧,眼中有光,唇角带笑,忽然明白,所谓良人,未必是琴瑟和鸣的完美,而是在礼教的风雨里,愿为她撑起半阙伞盖,在回门的宴席上,愿陪她重温每一道家常菜的温度。
“大哥,到了金华替我给老宅的海棠浇些水。”云笺忽然跑过来,往何煜璟袖中塞了个锦囊,“里面是我新制的墨锭,掺了金华的松烟,给你抄书用。”何煜璟摸着锦囊上的蝴蝶刺绣,望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忽然想起五年前送她去京城时,她在渡口哭成泪人,却仍记得往他行囊里塞桂花糖:“那时总怕你在京城受委屈,如今倒觉得,这天下最安稳的地方,或许就是你眼中的光。”
车马辚辚驶出侯府时,何煜璟掀开窗帘,见幽莲苑的灯火仍亮着,两个身影在九曲石桥上缓缓踱步,男子的玉冠与女子的珠钗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在金华湖畔看见的并蒂莲——一茎双花,共承雨露。他摸着腰间的荷包,忽然轻笑出声,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回门宴,从来不是满桌的珍馐美馔,而是看见至亲之人在礼教与情长之间,寻得一方温柔的栖息地,就像云笺诗中写的“盘中莼菜未曾删”,那些藏在粗茶淡饭里的牵挂,那些融在笔墨纸砚中的情意,才是最珍贵的归处。
亥初刻,永平侯府的角门忽然传来轻叩声。顾清禾隔着门望见庆王朱翊宁正与朱翊衍低声说话,二人皆卸了冠带,穿着家常服饰,袖中隐隐露出书卷角。“原是想讨几幅煜璟兄的字。”朱翊宁晃了晃手中的书,忽然瞥见门房处放着何煜璟落下的蓝缎荷包,“倒忘了,何家表哥的字,可比咱们这些皇子的墨宝值钱多了——尤其是给云笺写的诗,怕是都换不来。”
朱翊衍望着荷包上的并蒂莲,想起白日里云笺与何煜璟说起儿时趣事,眼中闪烁的光,忽然明白,所谓姻亲,原是将两个家族的温情,在回门的宴席上酿成新的牵挂。就像他藏在礼单里的草编蝴蝶,就像云笺绣在嫁衣上的“衍”字暗纹,就像何家表哥千里迢迢带来的金华火腿,都是这深宫中难得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柔。
夜风掠过幽莲苑的荷叶,送来几缕莼菜香。朱翊衍忽然想起白日里云笺喂他吃蟹酿橙时,指尖沾了酱汁,却先替他擦了唇角,才肯舔自己的手指——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在王室婚姻中本是难得,却因回门宴的温情,显得格外动人。他忽然懂得,所谓回门,不是告别,而是让爱与牵挂,在两个家庭的交叠中,生长出更坚韧的根须,就像池中并蒂莲,虽分两朵,却共饮一湖清水,同沐一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