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鬼门开,行人避让,百鬼游。
姬侨能规规矩矩从自家大门走出府终于变成了件不那么非凡的事。
“家主您带盏灯?”
“不用!”
他左手牵着条秃尾巴的黄毛恶犬,右手搭在腰间的铜剑上,身上披了件青色的斗篷,镶着圈白色的兔毛。塌着肩,凸着肚子,晃荡着从国氏老宅出来,不论怎么看都不像个公室贵族,到像个村霸无赖。
“家主还是带上队护卫吧,晚上城里不安全。”
姬侨摆手:“不带不带,等我转完这一圈儿城里包管安全。”
“这能行吗?”长胡子的老管家觉得自己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姜伯,你回去吧,我估计得逛到后半夜,把门关好啊。”
他说着,消失在长街尽头。
自从被公孙夏从巡边的队伍中拎着后领拖出来,郑国的公孙侨就得了新病,非要隔三差五的在郑国国都中转上几圈,还必须得是半夜,否则就要上房揭瓦,下地摔盆,大闹三天三夜。
他牵着狗顺着自家院墙前行,拐过两个弯,便是驷氏老宅。他在墙根处停下,算了算时间,也该有人翻墙出来了。
金阳站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被金阳吓了一跳,松开了手里的绳索,狗呲溜一声跑了出去。
“汪汪汪!汪!汪汪!”
突如其来的狗叫把正要从墙里翻出来的人吓得摔了个跟头,狗追着那人跑了两条街才停下,金阳问姬侨:“知道是谁了么?”
姬侨看着他:“你这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多呢?”
“还不是你天天说梦话,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那到底是谁?”
姬侨吹了个口哨把狗叫回来,喂了块肉干,又顺了顺毛,才慢悠悠地说:“还能是谁,司徒大人呗。”
“公孙……舍之?”
“你可以嘛!人认得这么快。”
两个人继续被狗牵着向前走。
白日里刚下过雨,此时的路面还有些泥泞。平日飞扬的灰土被雨水打落了大半,夜里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只是乌云未散,明月不出。
“汪!汪汪汪!汪!”
“你怎么又叫起来了?”
姬侨向着狗叫的方向看过去:“墙头上那两个!给我滚下来!”
两块鸡蛋大的石头追过去,将墙上的黑影击落在地。
黄毛恶犬汪汪叫着扑上去,看到那两人手里的匕首又夹着尾巴退了回来。
“你现在怎么不凶了?”姬侨觉得这狗跟成精了似的。
“哪来的毛头小子?快滚开!”
没有月亮,姬侨自然也不会被匕首的寒光闪了眼。
他说:“我劝二位还是把赃物理一理,互相绑好了去自首吧。虽然司马大人不在家,但是司空大人在啊,离这儿也不远,前面路口左拐再右拐就是。”
“有病。”
那二人听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转身便要走。一转头,姬侨已经站在了面前。
姬侨两手叉腰,活像个要骂街的泼妇:“你们俩骂了我还想走?”
他话音未落已一脚踢碎了其中一人的膝盖,另一人跑出去两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姬侨反剪在了身后:“大人,啊!!!”
又听见“啪,啪”两声,不知道谁家的青瓦落地,姬侨将两人的腰带卸了拧成长绳,就地一捆,喊了声“小贼别跑!”向着下一条街追去。
就这样,直到后半夜,姬侨再也跑不动了,坐在不知道谁家门前的台阶上喘气。
金阳问他:“前几天不都抓了一批了么?新郑怎么还是这么多飞贼?”
“我有什么办法?”姬侨将抢回来的东西摊开给金阳看,“你看看他们偷了点什么,这有珠宝、玉石、金银,还有衣服,陶壶,一碗菽,两碗黍,三碗麦。”
“看这有什么用?”
“你看这些就知道他们什么都偷,连粮食陶壶都偷,说明这些都算是紧俏货,郑国眼下的生产水平可想而知了。”
姬侨说着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发现,只要天一黑,城里的路上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是挺凶的,别的小偷见到人逃跑还来不及,城里的某些都快赶上强盗了。”金阳认同道。
姬侨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国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不敢想。”
一晚上跑得太远,连狗都不愿意再动,黄毛恶犬缩在姬侨怀里打起了哈欠。
“而且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金阳很快就明白了姬侨的意思,确实太安静了,他都这样在城里逛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杀他。
“我一个人半夜乱逛无人过问,我天天贴着子西也无人过问,是不是也太过反常了些?”姬侨道,“我在宋国时他们顶着两邦开战的风险都要杀我,如今我脖子都伸到他们刀下了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实在是诡异。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只能有一个解释……”
“说明有比杀了你还要重要的多的多的事。”
“比如……准备政变。”姬侨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金阳一眼,“而且我觉得可能子西他们也已经有所察觉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大半夜的在墙头上飞来飞去。”
“唉!”
姬侨身形一歪差点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待他稳住身体回过头细看才发现是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木盆。他弯下腰将那木盆拾起,然后放到到了路一侧,道:“看起来没坏,应该还能用。”
“我还在想你这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什么人都不带也敢三更半夜在这街上乱逛,原来是为了钓鱼。不过,万一真的把人招来了怎么办?你一个人能打过几个人?你是真不怕死……”
“死倒是也怕的。”姬侨低头看着脚尖,踢开一颗小小的石子,“但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吧,况且不是还有你?”
金阳道:“我?你就不怕我会吃你?”
“你吃也就罢了,你救了我三次,什么时候吃我我都不亏,而且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哪会随便吃人。”
“你觉得我是好人?”金阳难得听到这种评价。
“嗯。反正我觉得你挺讲道理的。”姬侨肯定道。
“讲道理?”金阳念着轻轻笑了一声。
两人一狗就这样一搭一句走了一路,刚走到国氏老宅正门所处的街口,黄狗忽然支起脑袋叫了两声,然后便拼命往姬侨怀里钻了起来。
“子产回来了怎么也没有着人知会我一声?我虽然一直不在国都,但多少也该准备点东西,给你接风。”
姬侨这才发现自家门侧站了个人。
那人身材魁梧,声音浑厚,即便姬侨站在街口也能清晰地听到他说的话。
他安慰性地拍了两下小黄狗,向着那人走去。
那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却也并不比姬侨矮,尽管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但他眉骨颇高眼窝深邃,总让人觉得他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许多事。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座小山,左手持一根一人高的拐杖,胸前挂着一串野兽獠牙穿成的骨链,与身上的衣物并不相配。
随着那人的模样在视线中逐渐清晰,姬侨明显看到有一瞬,那人看着自己的脸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他走到那人面前,习惯性地露出自己的犬齿,咧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祭司大人。”
“子产安好。”
“裨灶大人安好。”
“子产此行可还顺利?”老人问。
姬侨点头:“顺利,顺利的要命,想做的事都已完成,还没来得及感谢裨灶大人的教诲。”
“顺利就好,老臣年纪大了,只怕误了您的大事。”
那人颇为恭敬向着姬侨拜了一拜,那人道:“夜已深,那便不打扰您了,老臣告辞。”
“辛苦裨灶大人。”
“您今日这件青色的斗篷很好看。”裨灶看着姬侨忽道。
莫名被夸赞,姬侨虽不解裨灶话中之意,却也不忘随口道谢:“是吗?谢谢。”
老者面带微笑低着头从金阳身边走过,一直向前,消失在了愈发浓重的夜色中。
“你看他做什么?”看着金阳盯着那人的背影久久未曾回神,姬侨不禁有些好奇。
金阳回过头对他说:“他明明能看到我,偏要装作看不到不是很奇怪?”
“你说他能看见你?”
“嗯。”
“你怎么知道?”
“你当真觉得他半夜来访只是为了跟你寒暄两句?什么时候不能说这话非要这大半夜的时候说?”
姬侨想了想觉得金阳这话有理,道:“这倒确实,若只是为了跟我打个招呼那倒是不必在此时来寻我,你这样一说我确实觉得他来找我倒更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事。”
“为了确认我在不在。”金阳道,“你那所谓召神的办法是他教你的吧。”
姬侨点头:“这不挺有用的,说起来你也应当知道的呀,周郑两地如今时兴拜长生神也就是你,正是他们一族的手笔。”
姬侨说着顺手拉了一把金阳,将他拉了进宅院中。
金阳却皱眉道:“你可知他家祖上是谁?怎么可能会拜我?”
姬侨转身将自家大门闩上:“他们家祖上好像没什么名气吧,我反正没听过,他们也没提起过。不过裨灶是活了很久的先知,他们家整个家族都很长寿,擅长观星,预言也很准,所以做了郑国的祭司。至于他们家信奉长生神这件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我骗你做什么?”
看对方对自己的话并不算十分上心,金阳随即将话挑明,嘱咐姬侨道:“他说什么话你都别信,不是什么好话。”
姬侨看着金阳的神情觉得有趣,问他:“你是在害怕他吗?你不是神仙吗?他们不是拜你吗?怎么你还会怕他们?”
面对姬侨一连串的问题金阳不想解释也懒得解释,只道:“怕啊,我谁都怕,我还怕你呢你信不信?”
“不信。”姬侨斩钉截铁道。
国氏的老管家看着自家家主这副自言自语的模样不禁偷偷抹了把眼泪,深感自己对不起已经故去的前任司马大人,定是自己照顾不周,否则怎么就让家里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少主脑子坏掉了呢。
半夜,姬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你能别在窗边坐着吗?”他看着金阳的背影对金阳说。
“我坐在这儿也碍着你睡觉了?”
金阳坐在窗台上出神。
“不是,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那么从他手肘下钻出来,金阳低头看着姬侨突然出现呵呵呵傻笑着的脸,心想这人真是一点烦恼也没有。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罐子?”
金阳面前赫然是数年前他见过的那只被金阳种了兰花种子的红色陶罐。内里依旧是薄薄的一层土,花种也依旧是毫无动静。
“我说了,让你好好看着这罐子,你还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听进去。”
“哎呀,这不是你看着呢嘛,我最信任你了,你看着我放心!”姬侨打哈哈道。
余光扫过窗外时,姬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猛然抬头却忘了自己还在金阳胳膊下面钻着,天灵盖儿和下颚相撞,疼的是金阳。
“唔!”
金阳捂着下巴,两眼黑了一瞬,差点从窗台上滚下去。
姬侨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而后从床上爬下,推开门跑了出去。
金阳看着姬侨顺着回廊跑到后院,没过多久又跑进了房里,不解道:“你干什么呢?”
却见姬侨端了盏灯出来。
此时,窗前的回廊上已经因为夜间气温骤降已泛起了一层薄雾,姬侨见金阳还在窗台上坐着,便走过去,将他拉了下来。两人一路上拉拉扯扯地去到后院,在后院中那棵两人多高的树下停住,姬侨将手里的灯交给金阳,自己爬上树去,而后又将那灯拿回手里,举起来照了半天才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花都还在。”
金阳抬头,发现那棵树的枝头坠满了纤细的花苞,随着微弱的风,轻轻摇曳。
姬侨顺势在树梢间坐下,他没有穿鞋,一双莹白纤瘦的脚搭在半空,看上去反而比树上将开未开的花苞更像一团新开的粉色花簇。
他对金阳说:“我母亲生前最喜欢这花,我们家不算富裕,但阿父却花了不少钱让人从好远的地方移来种在窗前,哄母亲开心。这场的雨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想着要把花都打掉了,看来姜伯他们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将花照看的不错,比我细心多了。”
“你不冷么?”
姬侨顺着金阳的眼光低头,才发现自己出来的太急,连鞋都忘了穿。
两眼一翻做心梗状哀叹道:“啊啊啊,我忘记了,这我还得去洗脚。”
驷氏老宅。
公孙夏听完奏报照常询问:“阿侨昨晚出门了么?”
“未曾。”
“昨天也没出门?”
“是。”
公孙夏算了算,姬侨倒是有十来天不见出门了,
“他病了?”
公孙夏抬头看向奏报的人,迷惑中带着些许不悦,那表情似乎是在说有事怎么不及时上报。
“没有。”奏报的大夫不敢隐瞒,“他半个月前从宋国请了位绣娘,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绣娘?”公孙夏将手中的笔放下,终于从堆成小丘的公文中起身,“去看看。”
接近暮春时节,院子里的花已落尽,新发的叶子片片肥厚,被太阳照着,绿盈盈的一簇又一簇,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姬侨嫌屋中闷热,将几扇窗户大敞着,倒是方便了公孙夏一进院子就看到了他在干什么。
窗框里,他低着头,正聚精会神看着什么,头顶的发髻未曾整理已经略显凌乱,几屡碎发垂在额前,倒也不见影响他什么。
公孙夏倚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堂弟正飞针走线绣一幅墨兰。
他揉了几回眼睛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且不说姬侨究竟绣得如何,光是这针线上下翻飞的样子,已与绣坊的绣娘一般无二了。
待到姬侨坐得浑身僵直,直起背伸一个懒腰的时候,公孙夏才见缝插针地开口。
“我道你最近怎么这么老实,原来是学着姑娘家做起了绣活。你这混世魔王何时转性了?”
他说着推门进了屋,走到姬侨身边坐下,去细看那幅墨兰。
“这真是你绣的?”
那幅绣品针脚细密,落针准确,虽然远远不到栩栩如生的地步,但怎么看都已经不像是姬侨这种初学者能做到的了。
“不是那绣娘替你绣的吧?”
姬侨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想什么呢?人家三天前就已经走了。”
公孙夏将那幅绣品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怎么样也没想到姬侨这拿笔拿剑的手,居然有一天也能捏起针,不禁感叹道:“没想到我们阿侨还是个做贤妻良母的好胚子。”
姬侨呸了他一声,“还贤妻良母,你娶啊?”
公孙夏歪着头兴致颇高:“我倒是想,你嫁不嫁啊?”
“你小时候娶我娶得还少?从小到大,家里哪个妹妹不想嫁你?每次在一起玩耍,你怕厚此薄彼引得她们吵闹,非要娶我。对,十岁那年,你觉得不够有趣,还偷了哪家小妹的新裙子给我穿,那裙子在火堆上燎了个大洞,害我被阿父揍了好几顿。诶!你还敢笑!”
姬侨虽然嘴上说得厉害,脸上的笑意却一刻都没有退却。反是公孙夏不依不饶道:“既然你嫁都嫁过几遍了,那不如把这幅墨兰做个荷囊送给我呗。”
看看自己那副不成样的绣品,又看了看公孙夏那张旷绝古今的脸,姬侨自然是有点不大情愿。
“您老放过我吧!我可知道,你收到过的荷囊整整堆了一间房,哪个不比这强?哪个不比这美?你这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怎么还一天天的老在我这儿搜刮啊。”
姬侨说着,将公孙夏推出了房间。
金阳躺在房顶上将这一切看得真切,他有那么一瞬想起了自己和那个人,突然明白在别人眼里他们俩是什么样子,不禁觉得人真是有趣,看起来仿佛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