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大人还没起?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起?!”
来人大致问清了情况后丝毫没有客气,直接叫人将守卫拉开,冲进了姬侨的营帐。
夏日天长,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姬侨还在帐中沉沉睡着,连营帐外这么大的争执声也没能把他从美梦中唤醒。
“子产,子产!快起来!”
那人起初还只是用手拍姬侨的胸口,拍了几下见姬侨毫无反应,便开始轻拍他的脸。
“快醒醒!子产!”
“……金阳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姬侨迷迷糊糊将拍着自己的手抓住抱在胸口,小声哼唧了两声,眼看着又要睡过去了。
“公孙侨,公孙侨!”
来人忍无可忍只得调高了音量。
“!!……金……向戌大人?您怎么来了……”
姬侨虽然被向戌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可终归还是刚刚睡醒,头脑中一片混沌,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感觉一堆衣服皮甲迎面砸了过来。
向戌道:“哎呀,你今日怎的如此惫懒!快起来!快起来!楚王宣召,耽误了有你好看。”
向戌乃宋国大夫,与姬侨情况相同,此次随军他也是替自家国君来给楚王充场面,装样子的。此人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利落,若是遇到认定之事,便会不计后果一往无前。
多年前的弭兵之盟便是例证。当时若非向戌提议,赵武推行,怕也是无法成事。
姬侨曾在宋国为质数年,早早就识得向戌。不过那个时候姬侨想尽了办法要回郑,行事乖张,更是时常做些有违礼法的事,到了最后甚至还拖了向戌下水,向戌对他印象不佳,自然是敬而远之,生怕无事惹得一身骚。
时移世易,如今的姬侨是诸侯国众多卿大夫中最好相与的那一个,郑国在他治下情势较之数年前可谓是翻天覆地,那些不靠谱不着调的前尘往事,向戌自然也明白了姬侨是刻意为之,对他的偏见误解也就随之消散,再不提起。
因对楚王所做所为颇为鄙视,往吴国的一路上向戌都与姬侨慢吞吞地缀在联军队尾。两人相谈甚欢,还为着联军出发前谁都不愿意去给楚王做先锋时互相推拒的狗腿样子嘲笑了对方一番。
尽管如此,今日向戌这强闯别国大夫营帐的强硬做派,只怕现如今也没几个人做得出来。
说起来也是因为这一路他与姬侨都对楚王的命令颇为敷衍,向戌为了自保始终多留了个心眼,不敢对楚王过多得罪,这积极自救的过程中他便随手捎了姬侨一把。
许是连日奔波实在太过辛苦,姬侨到了楚王帐前时都还在打哈欠,吃了向戌好几记眼刀,才勉强打起精神。
不过楚王这会儿正为着联军大捷生擒庆封的事情兴奋不已,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关注姬侨怎样。
二人掀了帐帘进去就听见楚王的心腹伍举在说话:
“君上,庆封全族被俘,昨日已连夜将其族众问罪斩杀,至于庆封本人,臣下以为即刻斩杀便是,实在不宜再节外生枝了!”
楚王听完伍举的奏报,皱眉问道:“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帐中众人皆是低头不语。
姬侨与向戌都站在营帐门口处,谁也不愿意往前去冒这个头。他偷偷抬眼瞧了一眼楚王的脸色,便知道伍举这话是没说进坐上那位的心坎里,便微微斜了斜脑袋,轻声问旁边的向戌:“那位什么意思啊?”
向戌道:“他要将庆封游街示众……”
“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姬侨道。
“还不是……”
还不是膨胀了,想向诸侯立威,便要拿这曾经在齐国风光无限勇猛无双的权臣庆封开刀。也或许他不止是想立威,更是有意想要这天下。
向戌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楚王问:“晏婴,你说呢?”
这时一个沙哑的男声答道:“伍举大人说得对,联军已经取胜,实在不宜在此时横生枝节。想必联军如此讨伐,作恶者的下场已经能够传告天下人,让天下人都能以此为鉴,以此为诫。亦想必天下人都会赞君上刚直不阿,品德贵重,外臣拜服。”
晏婴说着,向楚王行了个大礼。
姬侨几乎是半张着嘴看向他愣了片刻,在强迫着自己去看了看楚王的表情之后,姬侨不自觉笑了出来。
好家伙,这家伙哪里是同意伍举?分明就是在告诉楚王,要是将庆封游街,那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有多正直,楚国有多强大。
向戌颇为无奈地用佩剑末尾敲了敲姬侨的腿弯,对他道:“你收敛些,我还等着看这场好戏呢!”
姬侨忍着笑意点头,果然听见那边楚王道:“确实是应当让天下人都知道寡人的德行。”
站在他左侧的伍举见大事不妙,马上上前一步,对着自家君王行了个礼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楚王制止,道:“既然拖久了容易横生枝节,那便明日就将庆封游街示众,卿且去准备吧。”
尽管被拉去当了一早上的人形木桩,可从楚王营帐退出时,姬侨和向戌的心情都十分不错。二人互相看看,互相笑笑,只听向戌道:“你觉得伍举能把这事儿压下来吗?”
“那向戌大人觉得这世上有谁能阻碍我们英明神武的楚王出风头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伍举不可能说服楚王听他的,这世上也不会有人能阻碍现如今的这位酷爱出风头的楚王出风头。
向戌听完这话笑着叹了口气道:“这个晏婴,我是真佩服他啊!他现在还敢张口,也不怕那位就在此处要了他的命?”
姬侨道:“依我看,要是论胆量那位倒绝不会不敢杀一个大夫,只是就算等晏婴到了齐国的国都,那位八成也明白不过来自己是被晏婴摆了一道。”
忽然向戌问:“子产大人帐中是真的没有旁人吧?”
“你说什么?”姬侨一愣。
一路同行,向戌就是因为知道姬侨不是什么糊涂种子,绝不会在行军路上乱来,才会在情急之下闯了姬侨的营帐。可现在,他却有点后悔了。今天姬侨抱着他手两颊泛红面带春风的样子明明就像是藏了人,他思来想去,还是直问比较合适。
“这……向戌大人这从何说起啊?”
向戌道:“你这天天房前房后这么许多人守着,实在是又惹眼又奇怪。”
姬侨尴尬得笑了两声,心道:我还不是怕你们看见我在不停自言自语再把你们吓着?这主要怪金阳!不过你要是说我藏了人,这又怎么不算是藏了人呢?
嘴上却说:“您不也看了么?我那帐中除了我也再没别人了。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做出那些违反军纪的事来。”
向戌似舒了口气,对姬侨道:“你这也别老是一个人到处晃悠了,罕虎游吉都成家了,你这做长辈的总是这么一个人晃着,也不合适不是?”
天,又一个操心他终身大事的!
向戌看姬侨面露难色,接着道:“若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宋国也有不少名医,医术精湛不说,口风也严紧,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包你满意。”
姬侨听完,脸上的笑更尴尬了。
回到营帐时,金阳还是不在,从早上被人叫醒到此时,他今日一眼都没看见金阳。
“这人跑哪去了?”
他睁着眼在地铺上等了一夜,金阳一直没回来。
翌日一早,姬侨就拽着向戌一同出了大营。
二人在庆封游街的必经之处占了个位置,等着看接下来的一场好戏。
只是姬侨觉得人太多看不清,便爬上了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
“你上去做什么?快下来!”向戌在树下低声叫到。
“这儿看得清楚,你快上来。”
“上去个鬼!你什么身份?爬树上看别人游街不嫌丢人啊!快下来!”
向戌说着去拽姬侨的脚,姬侨哪里肯依,一翻身就又向上爬了一个树杈,这回向戌若是不爬树,便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他了。
站在树下的宋国大夫看着郑国的为政大人那灵巧敏捷的身手,此时只想收回自己那个觉得对方的不稳重只是为着生计装出来的评价。
得意总要忘形,姬侨坐在树上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可一个没抓牢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从树梢上摔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能老实点?这年纪也不小了,真掉下去你也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金阳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后,扶着他的腰,将他推回了原位。
姬侨看见这人突然出现,也懒得去看热闹了,张嘴便问:“你跑哪里去了?我还想你要是一直不回来明日大军散后我要去哪找你呢!”
金阳盯着他疑惑道:“明明是你千方百计的把我骗来吴国的,怎么你自己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事了?”
“你已经自己去了?!”姬侨一惊,随后丝丝缕缕的甜意漫上心头。
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金阳解释,要怎么跟金阳说,金阳就已经自己去了?!
金阳道:“我本来是想叫你一起去的,但是那天看你睡得那么香实在不忍心叫你。此处距离震泽?来回路程不短,我这日夜不曾停歇还骑着你的马走了一日多,现在想想没叫你是对的。”
“那你……”
“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姬侨本来还想问问金阳震泽情况如何,可却被金阳的问题打断了,他自然明白是金阳不想说与自己,便道:“我爬这么高自然是为了看笑话啊,你这来的正好,马上开场。”
他正说着,便看见街道尽头那游街的队伍已经向着这边靠近了。
被一队卫兵押着,庆封身上戴着数条锁链,在街上缓慢前行,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楚王的马车。
楚王趾高气扬坐在马车上,那表情姿态,仿佛自己攻克的不是朱方,而是洛邑,被自己抓住的也不是庆封,而是周天子。
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那楚王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更有意思的折辱人的法子,大声对道路两侧的百姓道:“尔等都睁大眼睛看看,日后可莫要学这庆封的样子,弑君祸国,欺压百姓,一届乱臣贼子,竟也妄想让良臣名将归附,着实可笑。寡人得天命讨伐朱方,如今攻克自当替天行道,诸其党羽,灭其满门,以警世人。”
他这话刚说完,在前方的庆封便已狂笑不止。
庆封被卫兵按在地上大声喊道:“大家也都睁大眼睛看看,日后莫要学这庶子围的样子,弑君祸国,欺压百姓,为着一己私欲大兴土木,一届乱臣贼子,竟还强逼着各国出兵支持他,若我该被屠尽满门,那像庶子围这样的更是全族都该被屠尽!”?
谁也没想到庆封竟会学着楚王的句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数落起了楚王的丑事。
道路两旁的吴国百姓在愣了片刻后,发出一阵阵哄笑。
连金阳都被庆封的所做所为惊起一身冷汗,道:“这人好大的胆子!”
姬侨早就预料到会有此一节,抱臂向金阳解释:“庆封能协同崔杼弑君,又设计让崔氏内斗崔杼自杀,怎么可能会乖乖认罪伏法。他族众无一人生还,此时自然是什么都不用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金阳摇头道:“不是他要鱼死网破,还是那楚王实在太不知检点,就凭他还想替天行道?他这样满手血腥的荒唐人,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只听马车上楚王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马鞭也摔了出来,大声喊到:“给我杀了他!快给我杀了他!!!”
姬侨看着街上士兵手起刀落,片刻功夫便将庆封砍成了一滩烂泥,对金阳道:“想要以理服人,自己便该是个讲理的人。若不是白璧无瑕,又有何资格笑他人脏如尘泥?可若真是白璧无瑕,又怎可能狂妄自大地去嘲笑他人?君子行事从来当以自身为例,严于律己,包容万物。这个楚王若是能多活几年,楚国便也离崩溃不远了。”
“你今日似乎感慨良多。看你对晏婴评价颇高,此事一出,你就不担心齐楚两国之间不能善了?”金阳问道。
姬侨道:“有的人啊,做所有事之前就已经把每一种后果都考虑过了,自然也计划了千百条退路,无需咱们操心。”
金阳环着他的腰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挡,将姬侨从树上抱了下来,问他:“那……阿侨可也是你方才说的这种人?”
姬侨抬着下巴骄傲道:“自然不是。我这人从来都只会往前,从不后退。”
“哦!原来如此!厉害!厉害!”金阳狗腿子般地恭维道。
返程的路上,姬侨还是面对面跟金阳抱在了一处。
“你又怎么了?”金阳问。
姬侨也不答话,伸手在金阳后背摸了半天,心凉了半截。
他本意是希望金阳此行能够获取位于震泽神像的神力,对躯体进行修复。
上次金阳从云梦泽的神像处获取力量时,他背后的那道伤口虽然完成了自愈,但是却留下了伤疤。
姬侨觉得应是云梦泽处的力量不足,便想借着这一次的行军,帮金阳获得震泽水域的力量。可现下,他摸到的金阳背后的那条伤疤与他们来时仍是一样大小。
是你没有去取力量还是发生了其他事?
“阿侨,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金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记得。”
“是什么?”金阳问。
他只许诺过金阳一件事。
“绝不拜你,也不拜你的神像。”
“阿侨是君子,便应说到做到。”
姬侨将下巴抵在金阳肩头想了半晌,缓缓道:“那我向我的神明许个愿,希望他也能满足我的愿望。”
说罢,他靠近金阳的左侧耳朵,轻声说了个愿望。
他对金阳道:“你既是被大家供奉的神明,那这个愿望也请你务必为我做到。”
谁知金阳却说:“我做不到。”
他说:“我不是神明,做不到你所求之事。不仅如此,我还需告诉你,若是因为姬云昔年所做作为累你受害,那我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恨他了。”
1.震泽,太湖的古代称谓。
2.杀庆封这段出自《左传》昭公四年,有改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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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白璧无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