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侨接过针线在金阳身后坐下,没有着急去缝合,他先是伸手摸了摸落在金阳后心处那道狰狞的伤口,将眉头拧做了一团,轻声问:“疼么?”
金阳摇摇头:“我感觉不到,只觉得风一直不停地向里灌,这感觉很奇怪。”
那伤口自下向上挑起,由外至内行至脊椎处停止。伤口周围没有任何血气,干巴巴的,就好像是用刀在一块上好的素色绸缎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一般。
没有看到血,姬侨这才想起,金阳的身体早就已经被他自己毁掉了,如今因力量而生出的身体,终究不是鲜活之物。
他试探着用针尖刺破原本平滑的皮肤,金阳呆呆坐着,一动不动。
银针飞走,皮肉不停地阻碍着丝线穿行。尽管金阳数次表示自己感觉不到痛,让他随意缝,甚至只要他愿意,绣枝花上去也无妨,姬侨还是如临大敌。
每动针一次他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金阳的皮肉在被粗糙的线不停拉扯,这种感觉让他心惊胆寒。
姬侨知道金阳应该是不痛的,因为他缝了四十几针,金阳不仅没有落下一滴汗,甚至还无聊到低着头缝起了自己左小臂上的那道伤口。金阳的动作可比他利落多了,眨眼的功夫三寸长的伤口已被他自己缝好,就是缝得像条多脚的蜈蚣。
若放在平时,姬侨早就要张嘴开始嫌弃这嫌弃那了,可现在,他连声都不敢发出,他生怕金阳会因为他的话真的将那些漆黑的线全部拆掉,然后再完全按照他的要求给自己重新缝上一遍。
那样的话就太痛了。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折磨得全身都痛,手痛,头痛,嗓子痛,就连心脏也在一下一下地抽痛着。
既然金阳都不痛,那他为什么还要痛呢?
可他不仅痛,还痛得难受,到了最后他只能微微张开嘴用力呼吸,好像这样便能减缓那铺天盖地的痛。即便如此,他还是痛得满头大汗,痛得被咸涩的汗水迷了眼。
金阳背上的那条伤口又长又深,姬侨甚至觉得自己在缝的过程中看到了金阳胸腔里的心脏。那颗本应鲜红有力的心脏如今灰败干瘪地悬在空荡的内腔中,早就不会跳动了。
他不住想,这样的一颗心,应该再也不会喜欢谁了吧。可他又想,如果能被这样的一颗心喜欢着,偏袒着,该是多幸运的一件事。
想到此处,他终于难以自控地怨恨起公孙黑来。
今日一早,为了避免招摇也为了表示歉意,姬侨在东城门为被放逐的公孙楚送行。
送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游吉因还在病中无法到场,族中的长辈们也就只去了几个较为说得上话的,倒是平日里与公孙楚亲近的小孩子们去了不少。
罕虎虽然怕出事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姬侨,但这日起得太早,搞得他头脑发懵一个劲儿地站在原地打瞌睡,完全没有精力注意一群人到底是怎么依依惜别。
这本来就是个寻常事,公孙楚上了马,一人一马独自去往流放地,便算结束。
游氏众人虽然不满姬侨的判罚,但终归有游吉压着,也没人敢在明里说什么。
只是姬侨的到场让游氏的族人颇为不快,两方互相僵持谁也不愿意先行离去。最后好在公孙楚从中调停,打发自家人先行散了,这才算是没有闹起来。
姬侨单独向前送了他十几里,直到远得已经不像话了,才向他指了指停在密林中的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幔帐中人影绰约,公孙楚挽缰趋马,如闪电般便到了那马车前。
他下马,仰着头对着那马车上的身影柔声问道:“你可还好?”
还不等车上人回答,他又马上接着道:“你不该来送我的。”
若没有这桩婚事,你也少去许多烦恼。
女子伸手挑开细纱软帐,对他道:“谁说我是来送你的?”
在公孙楚惊诧的目光中,女子说:“我来便是为了与你一同走。”
那声音清脆响亮,如同玉舌银铃的声响,将他敲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罕虎抱臂站在姬侨身侧,远远看着二人抱头痛哭,问姬侨:“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他说:“公孙楚也就罢了,那女子我可知道,自小便被徐吾犯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凡事无有不应。公孙楚是被流放,此去艰难,只怕这眼下看上去美好的东西不日便会在苦难的磋磨下变成怨怼,落不下什么好结果。倒不如让他们就此分开,都只记得对方最好的样子,也不至于到头来太过难堪。”
“你竟是这么想的?”姬侨奇道。
“我不能这么想吗?”罕虎反问。
姬侨笑着说:“不,是我以为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愿意把情和爱想得更美好些。”
罕虎道:“也不能只看着眼前,不想以后啊。”
姬侨看着远方的身影对罕虎说:“人生本就是场艰难的活儿,但锦衣玉食未必就会比粗茶淡饭轻松。遇到困难若是试都不试,一定会抱憾终生,还不如与命运一搏,或许能得到一片光明。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也太看不起女子了。她们可比你想象中坚韧的多,她们很多时候都比男人们强的多。”
我既爱他,自然便该全心信他。
那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姬侨看着二人向自己挥手作别,也伸出手,向二人挥动了两下。
他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所有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只希远去的两个人不论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都不要为了此时做出的决定而后悔,也不要辜负整日为着他们的事情奔走劳累的弦暮。
姬侨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一点点变小,忽而一道黑影自他身旁掠过,他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
那人行得极快,如飞鸟般一掠而过,姬侨使足全力追去,就在即将追上公孙楚之时,那黑色的身影突然折回,向着他一挥手。
后面的事发生的太急太快,姬侨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还在半空中飘着,人就已经被金阳扑下来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几圈了。
等他被好不容易才追上的罕虎从地上扶起来时,被他遗落在半空的脑子才又回到了身体,他大声对罕虎道:“你管我做什么,先抓了那人才要紧。”
若是让他跑了,公孙楚必死无疑。
“你看他被你打得像是能跑得了的样子吗?”罕虎指着不远处地上的一滩东西对他道。
他被罕虎扶着走过去一看,地上那人的双腿双臂均已被人打折,现下是躺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除了公孙黑又有哪个?
似乎是从没受过如此痛楚,此时公孙黑汗如雨瀑双目紧闭,他的嘴唇因为疼痛而不停颤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一看便知是打他的人下了狠手。
姬侨刚把脑子捡回来这狠手自然不是他下的。
那时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金阳,那人身后的衣服似是破了一块,正低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刚从地上捡起来的一把短短的匕首,他又看了看面前形容凄惨的公孙黑,莫名有些生气。
心中埋怨道:把他治住不就行了吗?何必下此狠手?为了件衣服也不至于如此吧!
而现在,姬侨只想抽自己两巴掌。
他当时怎么就能对着公孙黑心软,完全没发现金阳受伤了呢?
若金阳是普通人,现在只怕寿衣都已经穿在身上了。
“你再不缝快些,就真的没有时间去休息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姬侨在发愣,金阳出声催促道:“明日的事万分重要,若连你都懈怠,郑国还能指望谁?”
“我知道了。”
姬侨继续小心翼翼将那伤口缝好收针,对金阳道:“好了,睡吧。”
翌日一早,楚人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在新郑外驻扎了七日以后进城了。
队首的副使伍举端坐马上,带着队伍趾高气扬地前行,脸上却无半点要办喜事的愉悦之色。跟在他身后的车队尽管载着各式颇为稀罕的聘礼,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这些楚人是不情不愿才来郑国聘问娶亲的,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对这场联姻期盼无比。
道旁围观的平民还没搞懂这楚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快看他们身上的箭袋!”
众人看过去,这才发现,所有楚人的箭袋皆是倒悬着挂在身上的?。
这便是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七日里,姬侨与楚人谈下的条件。
在伯州犁给郑伯的陈情中,楚人为了这场联姻不仅设宴祭天,更是专程向先祖祷告,可谓隆重至极。若是楚人连郑国的国都都进不来,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郑国如此举动更是要将楚人的脸面踩在脚下。
公孙挥哪敢接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按着姬侨的意思直言道:“楚国愿意与郑国联姻自然是天大的恩赐,如今郑国侍奉晋、楚两国,郑国的宗庙自然也是向着两国敞开。只是郑国如此毕恭毕敬侍奉晋、楚,也希望大国不要包藏祸心,图谋些不该图谋的东西。否则郑国虽灭,只怕大国也会因为出尔反尔而后患无穷,难以在这乱世中立足。”
本该说在暗处的话被郑人直接铺在了明面儿上。
姬侨知道,与楚人终归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特别是公子围这样的人,哪里会讲什么狗屁礼仪?你与他好好讲道理,那他就是要躺在地上耍赖的,倒不如双方都亮了底牌,讲不了礼仪讲利益,那样反而来得更实在些。虽然若是真打起仗来郑国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楚人也得想想,自己阴的来不了占不到先手之机,到时候若是引得晋国横插一脚,付出与得到的是否还与之前盘算着的相同就未可知了。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楚人会松口,愿意放弃携带兵器入城,关窍还是在这最后一日——公孙黑刺杀姬侨不成反被俘。楚人一夕之间没有了内应,自然说话也没了底气。眼看着大势已去,自己又在别人的地界,他们自然会选择最安全有益的那条路去走。
仿佛是冲撞邪祟流年不利,这一年的事情格外多。
楚人迎亲的队伍还没从郑国启程,晋公急病,姬侨与罕虎送走楚人后便连夜出发,入晋探病。
许是事情连番而来搅得姬侨焦躁不已,就连他人都站在晋公的病榻前嘘寒问暖了,脑子里也还是在想着如何处置公孙黑的事。
他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想要叹气。
“唉!”
可他还没叹气,身旁的罕虎倒比他先叹了口气。
“你年纪轻轻的,叹气做什么?”姬侨问。
罕虎颇为无奈地说道:“晋公都成那样了还想着女色呢?你们这一个两个劝了一个下午,我看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刚才那医和与他说,若是他再如此□□下去,肱骨左右必有一人会替他丧命。你看看他,竟还在问真的不能近女色吗?看来啊,这名臣良将永远比不得美人怀温柔乡。”
二人还在晋公寝殿门口站着,说这话实在是不妥,姬侨刚要出声提点,就听得正从寝殿中迈出的人道:“我看啊,他不用人劝,我要是晋国人,我会巴不得他早点死。”
这句说得比罕虎还不着调。
说话之人乃秦国医和,他奉秦君之命入晋为晋公诊病,如今病还没医好,便先想着让晋公去死了。姬侨听着就头疼,生怕这人再多说两句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怎么,子产大人觉得下官说得不对?”
看一旁的姬侨满脸烦恼的样子并也不答话,那人问到。
姬侨答:“侨只是不太明白先生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子产大人如此聪慧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医和道,“这晋国的君臣二人,君不尽职,臣不守本,当国君的不把臣子的性命当回事,做臣子的光顾得自己用权不知劝谏君上。若是让他们再多活个三年五载,想必我便能亲眼见到大厦倾覆了。”
那人说完向着姬侨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也难怪他这么说。”罕虎在一旁帮腔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姬侨转过头去看他。
罕虎道:“我也是听其他国的使臣说的。也不知道赵武大人最近是怎么了,自上次会盟返回晋国后,他天天把自己过往的功绩挂在嘴边就算了,前些日子秦国的公子针出奔来晋,赵武大人竟直接问他秦国何时能灭亡?就算是逃亡那也是秦国的公子啊!问这样的话,跟问一个人你父亲什么时候死有什么分别?”
姬侨听得目瞪口呆,这说的是赵武?
看着姬侨的神情,罕虎补充道:“没错,我说的就是赵武大人,就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赵武大人。”
似乎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姬侨回到驿馆便递了名贴上去,求见赵武。
而赵武给他的回复是:不见。
姬侨不甘心,又接二连三地递了名贴去,赵武还是不见。
最后,他只得带着诸多的疑问返回郑国,继续去面对那个让他更为头疼的公孙黑。
为着晋公急病,姬侨与罕虎急于入晋便只能暂时搁置公孙黑,但是罕虎说姬侨到底是个好人,就算急着出发连行李都没顾上装也还是应记着找人先治好了公孙黑的伤。
此番回程,外事皆毕,公孙黑的事自然也排到了第一位。驷氏与游氏的眼睛都盯得死紧,而姬侨却出了状况,迟迟下不了决断。
他几乎每日都去见公孙黑,别的不问,问题永远只有一个——瓶子去哪了?
可公孙黑没有一次理会他的。
公孙楚以下犯上前车之鉴在前,姬侨却对处置公孙黑的事一拖再拖,国内公室因此怨声四起,游氏更是联系多个大宗族共同上书质问姬侨。就连一向支持他的游吉,也彻底告病,暂不过问游氏之事。
姬侨每天都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之所以他没有急着问罪公孙黑,是因为他想要知道被公孙夏借走的瓶子到底在哪?这事儿他必须要问清楚,毕竟事关罕氏的神器,而且他也不能把金阳放在危险中。
“你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族中神器不至于流落在外吗?难道不是为了保住他公孙黑的一条烂命?”
在拖了两个月后,罕虎将姬侨的心思一语道破。
什么为了家族,为了金阳,不过都是他为了保住公孙黑而说给自己和旁人的托词罢了。
“你明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谋害上卿何等大罪?他从打算杀你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自己一旦失败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又怎么会突然转念与你合作?”
姬侨低头不语,他又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他明知道公孙黑就是等着自己去杀他的,可他就是下不了手。他一看见公孙黑那张脸就心虚气短,哪还有什么勇气去问罪于他?
“你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如此是非不分了?!”罕虎怒道。
“为政大人!”
说话间,公孙挥从门外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他看到屋里站着罕虎,马上站住闭了嘴,等待姬侨示下。
“说。”
公孙挥这才禀道:“晋国传消息来,说……赵武大人去世了……”
“什么?”
如同巨大的闪电劈过,姬侨仿佛一棵被劈坏的小树,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赵武……死了?
“真不错,终于逼死一个。”
什么?
姬侨木然转过身,看向站在自己身旁正在发表自己看法的罕虎。
罕虎看他满脸惊愕的样子问:“你不早就知道他会死吗?现在他终于死了,你又有什么好惊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