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渐散,金光自云层裂缝倾泻而出,远处的山脉披着墨青色于浅雾朦胧处伸向远方。
那是一派雨后初晴的景象。
忽而滚滚浓烟拔地而起,红色的火苗随着浓烟翻起,硬生生将那雨后初晴的瑰丽景色搅成了一摊浓墨。
谁也不曾想到雨后会烧起火来,这场大火着的猝不及防,火势蔓延之快,连金阳都没赶得及将那双墨兰白舃从火中完整抢出。
姬侨手里抱着个红色的漆盒,衣服和脸都被浓烟熏得漆黑,撩了一手泡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屋子被大火烧成了一堆废墟。若不是一阵诡异的风将火锁在了东厢房,只怕国氏老宅要被烧去大半。
庭院内湿漉漉的地面还泛着缕缕清甜的气味,姬侨在被扑灭的火场里站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他问站在身旁的姜伯:“良霄说什么了?”
身着灰色布袍已没有一丝黑发的老管家怎么也不明白姬侨为什么知道放火的人就是良霄。那人带着卫队冲进来,按住所有人后将火点燃便转身离去,动作干净利落,好似平日做惯,从头到尾都未与姬侨撞上。
老管家生怕自己说的不对再误了姬侨什么事,便照着原话复述了一遍:“伯有大人说‘阿夏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配得到……’”
姬侨看着管家越说越为难的神色,替他说道:“他是不是还说,今日他心情好只是来烧我的房子和那些碍眼的绣品,要是我敢支持罕虎,下次就将我也一并烧了去。”
“……正是。”
姬侨低头看向手中被烟熏黑了大半的漆盒,里面的墨块受了热几乎都不能用了。
楚地的漆盒,秦国的烟墨。
他手上公孙夏的东西也就只这一件了。
“跟家里人说这两天不要举火,这酒气需得散一散,否则一旦沾了火星还得着。”
“是。”
东厢被烧,姬侨作为一家之主去西厢住着也不合适,最后只得搬去了后室。
推开后室的雕花木门,那间屋子还是他父亲离开家的那个早晨的样子。这么多年屋子一直有人打扫,从不曾落灰,就好像屋子的主人只是刚刚出门一样。只是书案旁边的炭炉已经灭了,没办法一进屋就能煮上一壶茶。
竹帘后,床上的被褥还散发着淡淡的桂香,姬侨在枕下摸了摸,果然摸出来个绣着金桂花纹的香囊。床正中放着件白色的寝衣,寝衣的前襟内侧和袖口处都绣着海棠。姬侨将衣服抖开披在身上,将一只手伸进袖中甩了甩,才发现那件衣服竟然比记忆中小了那么多。
房门处发出细微的响动,姬侨看过去,那地方如今站着金阳,并不会吼他。
——你看你把衣服都拖在地上了。
这样的训斥,自从父亲走后,再没人对他说过了。
天色渐暗,房中不能举火,姬侨将那件寝衣搭在衣架上,褪了自己的外衣,将被子掀开来躺上床,准备早早入睡。
临床的窗子开着,窗外正是那株他母亲最喜欢的海棠,在影影绰绰的枝叶背后,是一弯银色的月牙。
金阳捧着那双已经被火燎黑的鞋坐在床边发愣,从下午起就是那个样子,连眉头上都堆满了心事。
月亮凄冷的光将金阳一脸的懊恼映得格外明显,明明是要入夏的天气,姬侨看着他只觉得冷,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可还是觉得不够。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很多人,那些都已经不在他身边的人。然而记忆中的温情却让姬侨更觉得悲凉,他冷得难受,裹着被子靠在了金阳身边,顺势用双臂环住了金阳的一条胳膊。
大约是想事情想得太过入神,姬侨的接近难得吓得金阳身体一震。
“怎,怎么了?”他低头看见莫名其妙靠过来的姬侨,顺嘴问道。
姬侨像只小猫一样,用下巴往金阳的手臂上蹭了蹭,贴着他道:“有点冷。”
“冷么?”
就算是夜晚,但这时节里姬侨身上还裹着条薄被怎么样也不该冷才对。
金阳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姬侨的额头,分析道:“你这也不发热啊。”
他低头时目光向下,正对上姬侨抬眼看他。
姬侨被他看得心脏乱跳,有些尴尬地避开那人的视线,转而用自己的怎么都暖不热的手摸了一下金阳的手,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冷。”
打心眼儿里觉得冷的要命。
“那还是把窗关上吧?你放心,有我在,火不会再烧起来的,就算真烧起来了,也伤不到你。”
姬侨没有回答他,还是牢牢贴在他的胳膊上。他略微用力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脱姬侨。
金阳无法,老实在姬侨身边躺下,任凭姬侨手脚并用像根井绳似的缠在了他身上。
“你前一段不还嫌我热让我离你远些?”
姬侨将脸埋在他肩头的衣服里,闷声道:“但是今天很冷……”
金阳身上的衣服是姬侨找人新裁的,竹青色,用的是普普通通的料子,做的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姬侨原以为自己的东西金阳未必碰得,却不想,金阳穿上时并未发生什么只有衣服在屋里飘着的诡异情形,此一来他倒是给金阳换各种衣服换上了瘾,自己穿过的没穿过的都一股脑儿往金阳身上招呼。更巧的是,金阳与他身量相似,就算是频频裁制新衣,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此时距公孙舍之病逝不到一个月,他悠哉悠哉地在家中忙着为金阳裁衣,才懒得管外面已经闹翻了天。
数日前,郑伯赐宴六卿。谁能想到,良霄与罕虎,原本的两个当国候选人,竟在西宫大殿之上互相扯着头发撕打了起来。
一旁的游吉还没来得及从座位上爬起来拉架,就被姬侨拽着后腰带拖了回去。
姬侨难得向游吉使了个眼色,也难得乐呵呵坐在一旁看笑话,他让游吉闭嘴老实呆着,少多管闲事,那两个人,没有一个是他们惹得起的。
谁能想到呢?罕虎,年仅十八岁就承了公孙舍之的爵位,一跃成为郑国的新任当国,这让原本准备顺位继任当国的良霄十分不满。
为了平息良霄的愤怒,郑伯亲自设下宴席并向他敬酒,然而好话说了一箩筐,良霄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在宴席之上直接发难,当着所有人的面跟罕虎撕打了起来。
这回姬侨不得不再次高看自己这位当了许多年傀儡的国君一眼,在如此让人窒息的势力压制之下仍能随心而动,虽然是个相当不计后果不要命的做法,但这份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算计所有人的胆量,早已不是寻常人可以相比。这些年,这位当初被赶鸭子上架的国君也已变了许多。
再看罕虎那边,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做一国的执政卿这事,虽然看起来儿戏,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郑国各族势力交锋造成的必然结果。郑国的六卿排位若是真的要按辈分年纪这种东西来,姬侨这会儿不是司马也该是司空了,可他如今还是少正,居六卿之末,位在游吉之下,可见这世道从头到尾都是“拳头”说话。
“你怎么知道放火的一定是良霄?”金阳问他。
姬侨将脑袋从层薄被中探出来,“那用来引火的酒,酒曲的方子不还是你给的,你忘了?”
金阳这才想起院子里那股格外的清甜气息。
他和姬侨在周地的最后一年,小麦丰产,有一小部分被他用来试制酒曲,其中一个方子就是用杏仁和小麦混合制得,制出来的酒清甜中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杏仁味道。
“良霄好饮,子西为此找过不少古方,所以后来我就把这个方子给他了。酒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要耗费粮食来做,我和子西都觉得有些浪费不曾做过,那你说郑国除了良霄家里,谁还会有这种酒?”
“没想到公孙夏还挺费心的,我还以为他就是逢场作戏,草草了事。”金阳道。
“怎么会不费心,你可不知道良霄以前有多讨厌他。”姬侨说着在金阳耳边叹了口气,吹得金阳脑后发凉。
良氏族长良霄是新郑城里出了名的惹不起。
从小到大,且不说招猫逗狗打遍全新郑公室子弟的这种寻常事,就单是风流债也不是三天三夜能说得完的。
良霄有个喜欢美人儿的毛病,从小便是如此,是以新郑城里凡是有些名头的大多都与他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
可他却并不喜欢公孙夏。
少年时,郑国巨贾为长子操办婚事,请了新郑几乎所有的公族世家的子弟观礼。
新妇貌美,良霄观礼时竟在堂前冲着她吹了个极为轻浮的口哨。姬侨在他旁边坐着,眼见着坐在主位的巨贾变了脸色。
那巨贾祖上于郑国有救国之功,受国君礼遇,又因生意做得极好,家族世代都与郑国国君关系匪浅。到了这一辈,国君为了拉拢,他的两个儿子甚至从小与公室子弟们一起念书玩耍,国君将他的儿子认了义子,可称公子,如此身份又岂是能够随意让人欺侮的?
但良霄背靠良氏身份特殊,若是为巨贾出头难保不会引火烧身,正在众人极为尴尬时,公孙夏直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厅堂,走到了良霄面前,而后便拎着良霄的后襟将他一路拖出了门外,直接扔下了巨贾府邸的台阶。
那时公孙夏的父亲公子騑当国,执掌郑国政事。公子騑独揽大权,专横跋扈,甚至毒杀前任国君,扶五岁的国君幼子上位,做了个傀儡。公孙夏虽不比良霄年长,可辈分要比良霄大出一辈,况且驷氏如日中天,公孙夏又为当国长子,日后领受当国之位也未可知,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无人胆敢不从。更要命的是公孙夏从小习武,那时的良霄被他拎在手里,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他处置。
只是将公室贵族还是良氏未来的家主扔在商贾阶下,怎么看都太过了些,着实伤人颜面。不过堂上众人见有人担着,便纷纷放下心来继续观礼,没几日便将这种小事忘了。
而后郑国五族之乱,公子騑被杀,公孙夏重伤,公孙黑年幼,原本不可一世的驷氏一夜间近乎崩溃。
公子騑一朝身死,各族自然趁此良机瓜分驷氏的势力,许多公族受驷氏一族压制胁迫太久,也纷纷在此时对着公孙夏和公孙黑落井下石,良霄便是其中一个。
趁着五族之乱三卿被杀自顾不暇之时,良氏浑水摸鱼吞了驷氏大量的土地兵甲,良霄又使了点不入流的手段趁着公孙夏重伤扣住了公孙黑,逼得公孙夏为了保护驷氏依附于他。
后来,姬侨因为在宫门烧毁继任当国公子嘉的盟书被公子嘉记恨,又因撞破公子嘉的暗杀计划被其沉井,公孙夏保他之时势单力薄再次被迫与良霄联手。良霄此人睚眦必报,公孙夏对他俯首称臣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报复心,为了败坏公孙夏名声,他直接编排了一出公孙夏与姬侨的传言,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新郑。
之后姬侨离郑,公孙夏在病中挣扎,又因良霄未曾遵守不伤害姬侨的约定便对他少有理会,可坊间的传言却越发听不得了。就这样良霄和公孙夏两人一直闹了好几年,姬侨那老谋深算的当国叔父自然是乐于看他们自相残杀,连一个字都未曾过问。
直到姬侨返郑之前,良霄娶妻了。
郑国人谁也没见过半夜子时迎亲的,胆子大的人透过门缝,看着披着红纱的轿辇被长长的迎亲队伍抬着,从自家门前走过。那支队伍举着火,将城内几乎照成白昼,喜乐奏遍了郑国国都的每一条街巷,最后停在良氏新修的宅院门前。
映着火光,那些透过门缝一探究竟的人都看到了,良霄接亲的轿辇上放着的是个木人,木人背后刻着公孙夏的大名和生辰八字。
尽管那时公孙夏已位列六卿,却仍然难以避免被良霄如此羞辱。
因为做得太过出格,良霄遭到时任当国公子嘉的训斥,可也仅仅是训斥,不痛不痒。
公子嘉如此放纵良霄,不过是因为公族之中罕氏在数年间飞速壮大,他要留着良霄制衡罕氏的公孙舍之,更何况公孙虿对公孙夏这个堂弟多有照扶,公子嘉一直将其视为一党,亦有打压之心,良霄闹这么一出堪称一石二鸟,他又哪里肯多加斥责。
后来姬侨才知道,良霄之所以会搞这么一出不过是因为良霄的侍妾在他枕边吹了个风。
——既然他说不会有世家女嫁与大人为妻,那就让他自己来,跟咱们这群他看不上的卑贱之人共处同一屋檐吧。
如此荒唐的提议,良霄就那样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实施了,顺利的甚至没有遭到任何的反抗和阻止。
这么个人,又有谁能惹得起呢?
屋内短暂的安静之后,黑暗中突然迸发出一句疑问。
“金阳,我怎么觉得你身上比前几天还要热?”
“有吗?”
姬侨伸手抹了自己的额角,然后将手指上的汗递到金阳面前,“这才几句话的功夫,我都出汗了!”
“知道了知道了。”金阳说着从床上翻起来,沿着窗爬了出去,说道,“你这人可真是,用我暖床倒是用得顺手。”
罕氏宅邸。
“不是还有个人可以争取一下吗?”
罕虎与裨灶相对而坐,他抬手随意将对面人的茶杯添满。屋内灯火通明,将裨灶满脸纵横的沟壑照得异常清晰。
“今天伯有大人火烧子产大人府邸的事您也知道,这不正是个好时机。”
“祭司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拉拢公孙侨?”
裨灶的声音浑厚沙哑,穿透力极强。他不急不慢对罕虎道:“不是拉拢,而是您要站到他身后去,成为他的助力。”
“什么?”
罕虎虽然不悦,但也并未明显发作。
裨灶笑道:“家主可是觉得自降身份?”
“国氏在郑国公族中就算不是最弱的一支,也是有名的弱,我罕氏兵强粮丰,凭什么让我站在他身后?又凭什么让我做他的助力?”
听了罕虎的话,裨灶叹着气摇头,他将茶碗置于桌案,对罕虎苦口婆心道:“您要明白,人从来都是让兵刃在前为自己披荆斩棘,哪有人为刀刃开路的?”
“您的意思是……”
“让您站在他身后让权于他,不过是将他变为己用促成联盟的手段罢了。”
罕虎不语,沉思片刻后,他问裨灶:“公孙侨可不是什么善与之人。父亲去前也嘱咐过,他这个堂弟看起来处处不行,可实际上处处都行。连当年的公孙夏都甘愿给他做垫脚石,您会觉得他看不出来我的这点心思?”
“看出来又如何?家主的才学脾性比起伯有大人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是知道您利用他,他也欢喜的不得了。”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个傻子。”罕虎满腹疑惑。
哪有人傻的上赶着做别人的刀枪?
裨灶笑笑,将杯中的茶饮尽,道:
“他本就是那样的人。”
两人又谈了许久,直到夜深裨灶才从罕虎的住处离去。
出门前罕虎问裨灶:“您曾经不是断言公孙侨会使郑国天翻地覆?听说因为这个预言当时他差点被处死,先君和叔公们也因此不让对他认真教导。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要我支持他,您就不怕他真的为祸郑国?又或者说我支持他不并会为祸郑国?那这预言……”
难道是编造出来的?
“天翻地覆可不都是向着坏的方向发展的。”台阶下,裨灶那双浑浊眼看向罕虎,“您应当明白,预言是预言,但是庙堂上的大人们如何利用预言则是政治。”
国氏老宅。
金阳揣着那双被烧坏的白舃,盯着前堂案上的那只红色陶罐前前后后看了许久。
他想起了他的上一双鞋子,那是这世间的第一双鞋子,白色的,粗糙的,但是他珍惜的要命,就连死的时候都没得让那双鞋给自己陪葬,就连送他鞋子的人也得以长命百岁。
“怎么就呢坏了呢?”
他是众人口中的神明,这世上有他力所不能及之事已是让人不解,更何况他力所不能及的竟是他没有来得及救下一双鞋子这样不论在何时都完全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面前罐子里的花长出的新枝,更是让他的不安达到了空前的浓度。
回到后室时,姬侨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还没完全睡着,金阳走过去拍了拍他,他皱着眉将千斤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金阳嘱咐的话仿佛没头的苍蝇的一样,非要死气白咧地往他耳朵里钻,“你最近小心些,不要乱跑,如果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一定要叫我知道吗。”
姬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清了金阳的话,他摸索着将手搭在金阳的脑袋上,安慰性地拍了两下。
“大爷,快睡吧。”
金阳看着他,没有再说话,房中也就此安静下来。
片刻后,一只有些发凉的手钻进金阳的手心,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对他道:
“我不知道你最近整个人愁云惨淡的是为着什么事,但若你是为了那双鞋而难过,我明日再绣双给你。我将它送给你,从来都不是想让你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