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内,气氛凝重得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雕花床榻上,宋铭毫无生地躺在床榻上。如纸般惨白的小脸,嘴唇干裂起皮,泛着刺目的白色,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陷入了一个痛苦不堪、无法挣脱的噩梦之中。
他稚嫩的身躯上,原本朴素的衣衫破碎成了条状,一道道深深的鞭痕犹如一条条狰狞的毒蛇,肆意地攀爬在他的肌肤上,有的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鲜血早已干涸凝结,和破碎的衣料紧紧粘连,触目惊心。
老太医迈着蹒跚且沉重的步伐走进殿中,他在宫中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的生老病死、宫廷争斗的牺牲品,但看到四皇子这般惨状,心中仍不禁“咯噔”一下。
他暗自思忖:“这孩子怎会遭受如此毒手?宫廷斗争竟如此残酷,连这年幼的皇子都不放过。”
他心中满是不忍和忧虑,深知此次诊治任务艰巨,一个不小心,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可能引发宫廷内更大的风波。
老太医缓缓坐在床边,干枯如柴的手指轻轻搭在宋铭纤细脆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折断的手腕上,微微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去感受那微弱且紊乱的脉象。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许久之后,老太医才缓缓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四皇子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好似岁月的沟壑中都填满了无奈与叹息。
“大人,四皇子伤势如何?”湘梳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其中饱含着焦急与担忧,她立在床榻边,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放过老太医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看穿,急切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丝希望。
老太医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丝无奈:“嬷嬷,四皇子伤势太重了。这施刑之人下手极其狠毒,毫不留情,鞭伤不仅伤及了皮肉,更深入脏腑经络。四皇子年幼,身体本就娇弱,如今这一番折磨下来,气血大亏,脉象虚弱无力且紊乱不堪。他现在昏迷不醒,实则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只是若不及时救治,恐怕……”
说到此处,老太医顿了顿,噤了声,没再说下去。
湘梳脸色如同墨夜,为难地说:“还请您全力救治四皇子,若有半分差池,太后定不轻饶!”
老太医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颤巍巍地说:“太后要保,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这药材……四皇子的伤需用百年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调养,还需辅以金疮药等外用良药,可这宫中如今……”
“大人只管开方子,所需药材太后自会命人想尽办法去寻。”
老太医连忙应了声“是”,然后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拿起毛笔,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这方子开出去,必定会引起各方关注,若不能治好四皇子,自己必然会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若治好了,又难免会卷入这宫廷争斗的漩涡中心。但此刻也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心中暗自思量。
犹豫片刻后,他才在纸上缓缓写下药方。
老太医将开好的药方呈给湘梳说:“嬷嬷,这是药方,需尽快煎服,而且要每隔两个时辰为四皇子换药,仔细查看伤口愈合情况,容不得半点马虎。”
湘梳拿过药方,匆匆扫了一眼,便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去,照方抓药,快马加鞭!若耽误了四皇子的救治,你们都别想活!”
太监战战兢兢地领命,匆匆跑出了房间。
老太医打开药箱,取出一瓶金色的药膏,这是宫中秘制的伤药,对治疗鞭伤有奇效。他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宋铭的伤口上,动作轻柔而细致,生怕给宋铭带来更多的痛苦。
老太医缓缓地说:“此药治疗鞭伤功效奇好,方可抑制一二。今夜艰难,若是熬过此夜,便是有救。若是熬不过此夜……”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皆是命数。”叹了口气说罢,顿了顿又说:“今夜难熬,由老臣亲自守着罢。”
宫女太监围守在宋铭的床边,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或沉重或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宋铭那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气息声。
*
两年前。
夜幕低垂,宫灯如豆,枫霜宫内一片死寂。妘淑独坐于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绝艳的面容。她的手轻抚着那件未曾穿过的凤袍,眼中闪过一丝凄然。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茯苓在地上急得团团转。
“事已至此,皇后娘娘要置我于死地,唯有一死。只是桉儿尚且年幼,便死了母妃,该如何是好。”美人红唇轻起缓缓说着。
“奴婢不许娘娘这么说!娘娘不会有事的!”茯苓眼眶通红。
“茯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已至此,再无转机。我只放心不下我的桉儿……”说着便泫然泣下,眼眶通红。
“娘娘不要再说了……”茯苓泣不成声。
主仆二人哭作一团。
“圣旨到——”
没想到圣旨竟来的如此快。
妘淑跪倒在地,茯苓紧随其后。
“妘淑见过公公”妘淑跪在地上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后宫之事,关乎国体,不可不慎。今有后宫妃子妘淑惑乱后宫,不守妇道,行为失检,有违宫规。公然行巫蛊之术诅咒朕,其罪可诛,罪不容赦!所有妃嫔宫人,皆应引以为戒,恪守妇道,不得有违。朕念其曾有功于社稷,不忍加刑,特赐其自尽,以保全其名节。芸妃膝下无子,念其四皇儿尚且年幼,过于芸妃膝下。
兹命妘淑自择死法,以示天恩。宫中上下,不得有违。凡有违抗圣旨者,严惩不贷。
钦此!”
天佑帝天佑二十六年腊月。
“淑妃接旨——”
“臣妾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富贵以目示意宫人呈上盘中之物。
妘淑缓缓起身,她的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心尖上。苍白的手指轻轻接过那象征死亡的三尺白绫。
看着那盘中剩下的镶玉匕首和鸩酒,心中酸楚。妘淑的心中五味杂陈,她回想起进宫的那天,满心的憧憬与期待,如今却化作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哀。
她记得他也曾许她山河万里,一生一世。如今却不及这三尺白绫来得真切,当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郑富贵开口道:“淑妃可还有何心愿?”
“公公,臣妾别无他求,只求再见我的桉儿一面!”
郑富贵示意宫女将宋铭带了进来。
宋铭踏入殿门便看见母妃跪坐在地上。他也是才到垂髫之年,一个孩提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这殿中与往日大不同,太监宫女立在殿中,让往日冷清的枫霜宫多了些人气。
“母妃!”
妘淑抬头,喜极而泣:“桉儿!我的小桉儿。”
“母妃快起身,地上凉,会染风寒。母妃怎么哭了?”宋铭的小手一边搀扶母妃起身,一边擦着她颊边的泪。
“这样便好,母妃不冷,只是心系我的桉儿。”
宋铭还小,听不出其中生离死别的意味。
“母妃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欺负您了?”小小的孩童像小兽般死死盯着立在殿中的人。
发髻早已散开了,青丝披在肩头。妘淑怜爱地抚摸着宋铭稚嫩的脸颊,叹息着说:“他们没有欺负我,只是母妃日后再也见不到桉儿了,母妃心中难过。”
“母妃要去哪儿?母妃要丢下桉儿吗?”
宋铭只知道母妃不要自己了,着急地哭了起来,哭的眼睛红红的。
“母妃不是不要桉儿了,母妃是不能要桉儿了。”妘淑把宋铭抱在怀里安慰着,手指轻轻抚去宋铭脸颊上的泪痕。
“时辰到——”郑富贵冷冷地道,如骤雨般砸在妘淑心头,砸的她身形一颤。
“来人!将四皇子带下去。”
“是!”
“我不要走!我要陪着母妃。”宋铭哭的泣不成声。
茯苓抓住郑富贵的裤脚,哭着说:“公公通融一下,再给些时辰,让娘娘把话说完。”
“哪儿来的贱婢!敢耽误公公办事,误了时辰,你该当何罪?”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娘娘!”
“茯苓!”
“娘娘!我会照顾好四皇子的。娘娘保重……”茯苓哭的再也说不出口,被身强力壮的宫人拖了下去。
一缕清泪划过脸颊。妘淑喃喃道:“茯苓,有你这句话,我便是死也放心了……”
“母妃不要赶我走!”
“桉儿,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妘淑狠了狠心,揪着心脏说了出来。
“母妃,桉儿是不是惹您生气了?您说出来,桉儿会改的,母妃不要丢下桉儿……”
“四皇子快走吧”郑富贵又冷冷开口。
“我不走,都是你们,是你们要害死母妃!我要杀了你们!”宋铭扑了上去,小狼般将拳头砸在公公腿上,用牙齿咬着他的腿。
“还不快将四皇子带下去!”
宫人起先不敢硬拽,眼下是不拽不行了,便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要把宋铭带下去。
“母妃!母妃!”哭声撕裂了长夜,妘淑心脏疼的仿佛裂开一般。
“桉儿,今此一别,便是永别了。母妃不在,桉儿要好好读书识字,切勿偷懒,要好好用膳。母妃无才无德,也训过桉儿,桉儿不要记恨母妃。桉儿要平安快乐的长大,不要记恨任何人。将来长大了,要守护好我虞朝黎明百姓,江山社稷。不要……不要记恨你的父皇,他……他也有他的苦衷……”
“恨一个人会痛苦一辈子,母妃要我的桉儿无忧无虑。桉儿要替母妃好好看看这人间繁华,母妃就做天上的星星,守护我的小桉儿一生顺遂……”妘淑哭的再也说不出话来,美人即便是哭也是梨花带雨。
“母妃!我不要您走!”
“母妃——”
宋铭被带走了,夜又寂静了下来。
“时辰已到,淑妃请。”郑富贵递过那三尺白绫。
妘淑坦然接过那三尺白绫,转身踩上那早已备好的凳子。她决然地将白绫绕上脖颈,眼中最后一滴泪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从此,世间再无妘淑,宋铭也没有母妃了。